父母离婚时我十八岁,在家里等高考分数。
母亲终于同意松开手,她曾经说过要让父亲活埋在这场婚姻里。许多年过去
了,蹉跎了三个人。之所以肯退一步海阔天空,一是长期冷战的倦怠,二则赵叔
的出现。
去年母亲在麻将桌上认识了赵叔,他是个医生,离异,颇具风度。赵叔不擅
长麻将,常常给母亲喂牌,相熟之后他便坐在母亲身边低头看她打牌。靠得近了,
母亲闻到他发间清爽的气息会瞬间恍惚。母亲今年三十七岁,面容姣好。她只在
十九岁隐约爱过父亲,接下来便是长达十余载打入冷宫的怨尤。
我是一场意外的副产品,由于我不适时的莽撞来临,父亲只好仓促娶了惊惶
失措的母亲。他们为我切断了自己的退路,试着笨拙的相爱却苍凉的发现,一着
不慎满盘皆输,最后只得在婚姻里各自为营,背道而弛。
母亲因为不幸福的缘故,成了一个非常琐碎的怨妇。她最美丽的岁月里,充
塞着诅咒。
从我六岁那年开始,父亲和英姨在一起。她是个温柔的女子,声音细细的,
会拉手风琴。因为得不到舆论的认同,名份的认可,英姨在声名狼籍后去了附近
一个叫木渎的小镇。
父亲和她断了几年音讯,在我十四岁生日过完后,他下定决心办妥了工作调
动,也去了木渎。
他不再强求母亲在离婚协议上签字,婚姻绑住的东西终究有限。他说我是唯
一的杰作。
父亲走后的几年,母亲迷上了麻将。她的水平扶摇直上,生活一下子充实起
来,社交面也随之开阔,由此赵叔才得以粉墨登场。读大学是非常惬意的事,教
授摆出爱听不听的样子,我便迟到、早退、逃课。
父亲鼓励我自学法语,因为法语有种优雅的意味。我的英语够好了,足以使
一个外国人通过交谈而产生爱慕,母亲则要我参加烹饪班或者学插花。
一一照办,然而全部半途而废。法语只能告诉对方我没吃早餐,而不能说服
其请我饱餐一顿。会做红烧鲤鱼可仍然刮不净鱼鳞,至于插花不觉得有学下去的
必要,不见得会有人天天送花来让我展示手艺。在一次舞会上子恢对我一见钟情,
于是开始交往。父亲得知他下得一手好围棋便再无异议,母亲问清了他的家境,
反复叮嘱我好好把握。
我们相互欣赏,图书馆里一坐就是半天,情绪激动便说英语,对系主任都不
屑一顾。
我们仿佛天生一对。
母亲嫁给了赵叔,她把老房子留给了我。回家过年时,家里空荡荡的,惟有
自己的照片在墙上巧笑嫣然。
同年英姨被确诊得了乳腺癌,父亲第一次在电话里声音哽咽。半年后英姨去
世,我和子恢连夜赶到木渎。父亲一下子衰老了,头发灰白,寝食皆废。
院子里的月季盛开着,这极度的娇艳更显脆弱,凋谢只在一夜间。在子恢的
帮忙下顺利办完葬礼,临别时父亲握住我的手,他说准备在木渎长住下去,希望
我常来看望。
我一阵心酸,转过头去。
回忆将慢慢吞噬父亲往后的日子,而过去恍如一梦。
翻完了四年,我和子恢决定留在杭州发展。我在广告公司做文案,子恢则去
了外企。
我任职的公司在行内颇有名气,老总特别倚重司徒远,允许他游离于朝九晚
五之外。
第一天上班时,他对我扫了一眼说,新来的?一杯咖啡,谢谢。对不起,我
不是侍应生。觉得自己不卑不亢,回复很妙。
他微笑,那好吧,请让我给您来杯咖啡,好吗?周围有人低笑起来,我发窘。
他果然冲了杯咖啡,左手置于身后,还温柔的说请慢用。
司徒是个很好看的男人,常常捧着电话满世界找女人聊天,睁着眼告诉对方
说他在豪迈打保龄球,在蔓罗喝下午茶。
他仿佛有半打女朋友,可他就是有办法安抚每一个。由于工作的关系,我和
司徒渐渐熟识。他开始批评我的衣着、发型,诸如此类。他说我留长发太拖泥带
水,最好换成板寸,我啼笑皆非,他自己可是头发却比我长。
我和子恢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沟通都写在纸上,譬如晚上有事不用等我,
明早九点叫醒我。
子恢的事业蒸蒸日上,太出众便招来妒忌,他很烦躁拼命的抽烟,我疑心他
过于急功近利。
他和读书时完全不同了,近似病态的追求新款手机,不洒香水不肯出门。现
实生活将他重新打磨,他使我措手不及。某天去买他指定牌子的领带时,突然明
白了。恋爱时他受了我散淡的影响,当我力量式微,他自己的主张开始复活,趋
向坚定。我们不是天生一对。
他一路飞奔,我却左顾右盼,我和子恢渐生芥蒂。知道于圣美时,我的心如
一张破口的网不住下坠。给我一个理由吧。
子恢沉默着,我没有再说什么,起身帮他整理衣物。关上皮箱时他从背后抱
住我,知道吗离江,你太平静了,永远看不出情绪。你希望我又哭又求的话,很
抱歉,不能配合。我轻轻挣脱。他说,四年的感情一朝完结,我很难过。
非一日之寒,我不动声色的说,疏于经营也便荒芜了,荆棘丛生时我们当然
无法再往前走。
司徒又交了个做模特的女友,他约我和子恢去吃火锅。我迟疑了一下,告诉
他于圣美的事。
圣美?司徒叫起来。
你认识?
当然,她家里的私家车每天都换,也可以换上一周。是真正的有钱人,这样
的女人爱上她太容易了,叫我立刻跪下来向她求婚也不是难事,如果她别化那么
浓的妆。他凑近我,说真的,你有没有用烟灰缸砸宋子恢?
没有,我恭喜他。
司徒拍拍我的手背,离江,你太善于掩饰自己。
我笑起来,你骂我虚伪?
太理性的女人令人没有保护欲。
我不介意自生自灭。
他摇头,你需要的是大哭一场。
我在广告公司里又做了半年,曾经以为这半年内会和司徒有些不同,可是依
旧连一个吻都未曾发生。
辞职的事告诉他,他辗转听说了,急急的来问。
我给他一个宁静的微笑,那天下着雨,空气里流淌着惆怅的气息。我们近在
咫尺,可谁也听不见对方的声音。我以为我说过什么,他以为他说过什么,事实
上我们用不相干的人事隔绝了对方。一切胎死腹中。
回到苏州住在老房子里,没有通知母亲,她现在是幸福的赵氏。命运真是件
奇怪的事,你永远不知道它关上门后何时开扇窗,感情的事,甲之砒霜乙之熊掌。
坐车去木渎看望父亲,我帮他洗衣服、做饭,劝他回苏州。他不肯,说习惯
了。我知道他舍不得离开英姨住过的地方。父亲问起子恢,我简洁的说分开了。
离江,你让我担心。
我抬起头。我和你母亲的婚姻是个阴影,你成长得太快了,对于人事缺乏信
任。把什么都藏在心里,当然不能由衷的快乐,其实人生不是这样的。我怔怔的,
像儿时一样把脸埋在父亲的膝盖上,闭上眼,泪水开始掉下来。
很久了,很久没有哭了,好像从六岁那年被邻居家的小孩抢了蛋糕后,再没
有流泪。
耳边仿佛有首歌缓缓低唱,天天天蓝,天天天蓝,不懂的事的孩子还在问,
你的眼睛为什么出汗,为什么出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