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华连的名字在T市一教系统忽然火起来了,任职于东城中学,连续带了两年高三的代数课,高考的分数下来居然拿了全市百所学校中的第二名,而且是84年,85年两次第二名,全市市级重点学校十几所,就这么个区重点中学的成绩居然超过了市级重点学校,让这个本来不大的小知识分子圈子开始荡漾起挺大的波澜。
人们见面不仅仅是像以前那样喊一声张老师就了事了,而是或多或少的找些借口和他搭讪,在话音结束的时候还要加上:等张老师变成张校长张局长我们T市教育界就有希望了。
起初张连华听着这些话还是有些惶惑的,自当是小知识分子们之间微妙敏锐的礼貌和模棱两可的恭维,可慢慢人们说的多了,他的心眼儿就不免活络起来。是啊,自己苦巴苦业的从锅炉厂的锅炉工熬成小学教师,又从小学熬到中学,从普通中学熬到区重点中学,老婆就是个棉纺厂的工人,儿子将来的出路都得指着自己这几年的奔头儿了,如果再可能熬到重点中学,熬到局里,熬到像大伙儿说的那样。。。张华连不止一次地神往着。
有了前两年的成绩,这高三的数学课早在7月份暑假的时候就定下来了,当然是张华连挑大梁非他莫属。但他反而不像开始拿到高三课程时候有那种欣喜感了。那时候大伙包括他自己都认为被任命为高三把关老师无疑是进入某种有可能被升迁或被重用的潜在状态,所以他也费了一些心机,后来也在学生身上着实下了工夫,现在看来他的成绩比他预估的还要好,就等着这个潜在的机会一触即发了。
不管以前怎么样,现在他要的是这个“潜在”里的东西了,他已经是不惑之年,不能再等了。现在只占领这个机会表面已不足以让他兴奋的。他琢磨着在今年怎么让自己有个更高的突破,让局里的领导们把自己更实质地重视起来,更确切地说,他要清楚地知道这个“潜在”是什么?他望着窗外这个北方大都市冬季里灰蒙蒙的天空,漫无边际地思索着,似乎在这些灰色的空气里能思索出些许端睨。
“张老师,刘头儿让你去趟办公室。” 校长办公室文员小陈推开数学组的们把头探进来。
“哦,什么事啊。”在这个年尾的节骨眼,校长能找我有什么事?张华连下意识地问了一句。
“好事呗,快元旦了,能有什么事啊!” 小陈挤眉弄眼地说。可能觉得作为领导的办公室文员有失稳重,后又加了一句:“不清楚,刘头儿没说,快去吧。” 说完,就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张华连赶紧把自己卷进小陈屁股后面的风里,一路小跑地朝着行政楼里颠儿。从数学组所在的教学楼到行政楼校长室正常走路不过就是三四分钟的时间,他这么小跑着估计也就用了两分钟,就在这两分钟的时间里张华连可是思绪万千:不该是什么事情出错了?不会,应该不会。提升数学组或年纪组组长?评选先进?入党问题?。。。就这么想着人已经来到校长办公室门口了。他不能像小陈那样风风火火的毛孩子相,他是张华连,是连续两年超过市重点的张华连,是大有希望的张华连。想着便稳了一下鼻息,轻声清理了一下喉咙,举起右手,“咚,咚,咚” 在校长办公室的们上不轻不重扣了三下。
“小张儿吗?进来吧!” 是刘校长的声音。刘校长是东城中学的老校长,从部队复员后就来到东城中学了,那时候这所学校刚刚兴建,一晃三十几年过去了,眼看着就该到退休的时候了。
“老刘真是把青春和热血都撂到这片土里了。” 张华连毕恭毕敬地推开门时候,眼睛正好落在老刘坐在逆光里的一头白发上,不知为何,忽然有些哀伤。这哀伤似乎是源于老校长却归于他张华连的,他似乎看到了他张华连的人生最大值:我这辈子最终是混成他这样吗?
哀伤只能存在心里的,何况我张华连刚四十挂零,又超过了市重点,而且是连续两年。这么一想着情绪里就出现了自变量,眼底即刻生出了希望。他便略微向前弓着身子,从他的锈琅镜里把眼神谦卑而恭敬的投在烟雾里看不太清楚的老校长脸上:“刘校长,没错是我,您有事?”
“小张儿,坐下说话吧。” 老校长略微伸了一下右手,用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的正在点燃的半截烟向办公桌对面的一排沙发上指了指。这时候有一截烟灰不偏不倚正掉在桌子上的一叠文件上,老校长看了看,眼睛似乎有所反应,但肢体反应慢了半拍,这个时候张华连麻利地拿起文件把烟灰弹进纸篓,并原样放好,然后身子面向老校长倒退着以半个屁股坐在沙发上。
“老喽,希望在你们年轻人身上。” 老校长说着,把一团烟雾和两声干咳闷闷地吐出来。
张华连还没有把握好老校长的用意,只好向前欠了欠上身,陪笑着没说什么。
“小张儿啊,干的不错,为咱们东城中学增了光。” 老校长还在逆光里的烟雾里,没动地儿。
“呵呵,这跟校领导的培养和重视是分不开的。” 说完这句话,张华连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热,他没想到自己对这种奉承上司的八股竟然运用的这么娴熟,居然连奔儿都没打。于是又欠了欠身子,尽量把脸放低。
“哈哈。。。小张儿也挺会说话的嘛。” 这时校长终于站起来,把他肥胖的肚子从桌子后面移动出来。
“这不,局里王处要把女儿送到你的班里,人家可是从市重点转过来的哟,就是看上你的教学业绩了,闺女今年高三,可马虎不得。”
张华连的确有受宠若惊的感觉,他毕竟是个平民,不太了解市局里的情况:
“谢谢领导信任,哪个王处?怎么不去一中,咱也就是个第二嘛!”
说罢,脸上露出谦和背躬躬的笑。
“嗨!”老校长拉长声,把剩下的一小节烟屁股丢到烟灰缸里,紧接着拉开抽屉准备找烟,说时迟那时快张华连立马儿站起身从上衣口袋里取出半盒大中华连同一个简易打火机,抽出一支递到老校长手里,老校长接过来放在两唇中间,边等着点烟,边含糊地从夹着卷烟的嘴里吐出几个字:“这就是今天我找你的原因。” 说着,这边打火机冒着火苗已经递到嘴边,老校长眯着眼嘬了几下,这才张开眼,脸上出现了自打他进门刚刚才露出的笑容。若有心思地说:
“不瞒你说,要是于处的闺女那就更好了,于处是市局人事处的正处,王处是市局宣传处的副处。” 说着已经把胖身子挪到了张华连的身边了,并且把左手搭在了张华连的右肩膀上,这时候张华连不免有些激动,虽然和老校长同事了多年,但这么近距离接触还是头一回。他甚至觉得老校长这时候几乎成了自己的有着什么血缘关系的长者了,他几乎处在半激动状态,越发地让自己的背向下躬了躬。
“于处是谁啊,全局人事生杀大权都在他手里,可惜他闺女还小,刚初二。可我眼看就要下火线啦!” 老刘的眉毛向上挑了挑,剩下的器官基本上是无奈的嘴和脸。
“不管是哪一位领导的孩子,我一样会尽心尽力的,责无旁贷,校长只管放心。” 张华连已经用两只手半搀扶着老校长了,老刘也就势随他牵着仰在沙发的靠背上。
“小张,你有所不知啊,我们家孩子的姨和于处的爱人原在同一个单位,二商局的,到现在还在下属的副食店里,起早贪黑的。人家于处年轻有为啊,打前年提成处级没多久,爱人也从副食店调到商业局了,据说也在人事部门做领导工作。听说市教育局宣传处的这个王副处长就是于处提拔出来的,估计交情不浅,他的闺女要是到了咱们学校,进了你的班,这可是关键。闺女的成绩不是很理想,这也是没去一中的原因,当然,也是领导信任咱们。” 老刘停顿了一下,似乎想起了什么,站起来三两步坐回自己的办公椅上,转过脸来对张华连说:“当然,人家闺女今年高三,这个更是关键时刻,要把握好。” 说着把长长的一截烟灰弹在烟缸里,脸上表情丰富地说着“这老娘儿们儿天天在家里唠叨,她们就知道这些裙带关系的重要性,你想想我们的工作还怎么做嘛,乱弹琴,真是乱弹琴!” 说罢,把手里剩下的烟尾巴一甩便丢到了墙角的垃圾里。
这次是张华连主动,赶紧掏出一支大中华连同冒着火苗的打火机递了过去。老刘接了过去,眼睛一眨一眨的游离着。“刘校长,您放心,闺女升学是大事,咱孩子姨的事情更是大事,我知道该怎么办,您尽管放心好了,我会随时向您汇报,更会随时向您请教如何处理疑难问题。” 张华连边把半盒大中华小心放进上衣口袋边忙不迭地说着。
“华连,你的领悟力很好,好,好,对,年轻人就是要搞活思想,开动机器。” 说着老刘哈哈哈大笑了几声,并把右手向上挥了挥,俨然一副指点江山的气派。
华连,老校长这样的称呼,让张华连觉得自己和老校长这种上司和下属的关系出现了微妙的变化,而且这个变化是良性的,这个称呼出自老校长之口,这不能不让他心情荡漾,而且这个荡漾的余波持续到下班回家后的饭桌上。
“唉,我说,下楼买瓶啤酒。” 张华连坐在妻子丁梅准备好的饭桌前,四眼放光地对丁梅说。他觉得今天该是个喝酒的日子,虽说他平时是不烟不酒的,虽然现在家里的经济状况还是每个月三岁孩子都能数出来的那几张大团结,还是一样上有老下有小,但今天不同,今天他发现了烟酒的作用不容忽视了。
以前他是从来都不带烟的,每次老婆往他口袋里放前门的时候,他都十分不耐烦地说:“我自己也不吸烟带着烟干嘛?”“你看看你,要是去哪儿开个会,遇上个头头儿脑脑儿的,就你那死心眼儿的样儿,就算你考个全市第一有个屁用。不点支烟你有机会开口?” 每次老婆都紧催慢赶着硬把盒前门塞进他的上衣口袋。最近还特别买了盒大中华,说是现在你考了全市第二名了,烟也得从前门上个档次了。没成想老婆一下子就上档到大中华,后来孩子的姨和姨夫来家里几次,半盒大中华就便宜出去了。“这档次都上给你妹夫了。” 张华连不只一次心中不悦。
但今天不同了,要不是老婆催促监督着,今天可能就不会那么恰如其分不失时机地和老校长这么融洽的交谈了。也不可能和老校长这么近距离接触了。“还是老婆英明。” 张华连看着老婆有些发福的背影迅速的从楼梯口消失前下定论一般跟丁梅说。
丁梅买回来一瓶孔府家,要是以往这种超出预支的行为,张华连定得数落几句,可今天他高兴,不但没说什么,二两酒下肚,如此这般添油加醋地把今天和刘大校长的会晤栩栩如生的描述了一番,并且详细地展望了一下未来,这一展望越发的来了兴致,接着给丁梅讲起孔府家酒的由来,讲得那叫滔滔不绝,讲着讲着丁梅就觉得她这个丈夫特知识分子,跟她车间里的那些工人就是不一样,心中洋溢出满足,脸上也洋溢出久违的快乐。想着当初决定嫁给这个臭老九的时候,一伙儿姐妹陶的挖苦和嘲笑,她不觉开始得意起来:“还是我丁梅有远见卓识。” 想出这句话让丁梅惊了一跳,咦!我也可以出口是成语啊,真是近朱者赤。她忽然觉得不仅丈夫,自己也已然高大起来。
[ ������是子��2005-06-10 15:40���±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