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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高鸿: 一路呻吟(长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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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5-03-25   

高鸿: 一路呻吟(长篇小说)

作者:高鸿
来源:榕树下

【编者按】一个古老的话题讲述着一段凄美感人的爱情故事,一个善良美丽的女人用一生执著的付出诠释着爱的真谛,一颗痛苦忏悔的灵魂诉说着昔日奋斗的艰辛。一路走来,一路呻吟,一边呻吟,一边叹息。


                 
  茂才回来了。
                 
  茂才给女人又买了条纱巾,火红火红的,十分好看。女人围在脖子上前后转了几圈,美美地在他的脸上亲了一口,茂才一转身便抱住了她,紧紧的,拥得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他一只手在女人的后腰用劲,一只手在她的胸前慢慢地游走,痒酥酥地直挠在心里。那只滚烫的手不一会便改变了方向,向腹部的地方摸去。女人弓了腰身,笑得缩成一团。茂才喘着粗气,湿湿的热气喷在她的耳朵上。他说我们就做了那个啥吧?女人死死地抓住那只不听话的手,不让它得逞。茂才说我难受,你就给了我吧——反正是迟早的事情。女人只管笑,手上的动作却很坚决,在那里跟茂才拉锯。那只进攻的手渐渐地有些气馁,人也轻飘飘的离她而去……女人怅然若失,突然觉得有些后悔,忙伸出手想抓住他,却什么也没有,浑身一哆嗦就醒了——原来是一场梦!
                 
  醒来后就觉得头特别地闷,一夜昏昏沉沉的,早晨差点睡过了头,老天大明的时候才起来。匆匆地洗手做饭,婆婆的脸色已是很不好看,至吃饭的时候也没有同她说一句话。下到沟里的时候,庄稼地里已到处是人,有的已经锄出了一大片。露水弄湿了女人的裤脚,苦菜长得已经起了苔,再不除掉就要打籽了。玉米长势很好,黑黝黝的,有的已经开始抽穗,抱上了红红的缨子。女人甩开臂膀,把锄拉得很远,乘太阳没有晒过来,紧紧地干上一会。中午的时候,她突然觉得一阵头晕,站在那里只觉得天旋地转,肚子便一阵阵地拧了起来,衣服都湿透了。讨厌的身子又来了,女人蹲在玉米地里缩成一团,豆大的汗珠直往下滚。她躺在河边的歪脖树下面睡了一会,感觉好多了,于是又钻进了玉米地里。
                 
  黄昏的时候,女人从沟里背回了牛草。她放下镰刀,便去对面的池塘里去挑水。绿茵茵的池水倒映了女人的身影,煞是好看。女人蹲下身来,对着池水抿了抿了头发,然后掬了一捧水洒在脸上,顿时便觉得凉透心脾。水花溅碎了女人水中的身影,几只花鸭扑楞着翅膀跃上岸边,摇摇摆摆地往回赶。对面,一对刚下地回来的小夫妇在用水撩着嘻戏,弄得对方一身一脸,忽听背后有人在叫,忙抬头,原来是孩子们已等不及,从屋里跑了出来,于是小夫妇顾不得劳累,撂了手里的镰刀,便抱了孩子就亲。女人看得眼热,心里扑腾腾地跳。是呀,结婚已三年了,至今还没有孩子。这时暮色已渐渐地下沉,遮掩了远处的山峦。炊烟袅袅而起,笼罩了这一片村庄。几只性急的青蛙已开始歌唱,一时和声一片,此起彼伏。谁家爱管闲事的狗也不甘寂寞,冲着外面使劲地叫。女人于是急急地曳了水往回赶去,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得婆婆在屋里头高声地骂着:“一回来就野去了,也不看看是半夜三更了,成心想把人饿死!”
                 
  女人放了桶,赶快到下院抱了柴禾,拢火做饭。火苗红红地窜着,映着女人好看的脸庞。婆婆的唠叨声从北屋的土坑上传了过来,她似乎并未听见。晚饭不一会便烧好了。女人先盛了两碗端到上房里,低头正准备走,忽听婆婆在问:“我让你给茂才要钱,你要了没?这两天我是浑身疼痛,也没有钱去看——你是盼着等我死呀!”女人没有抬头,只低低地回了一句:“茂才说他这几天就回来”。仍回西厢房去了。
                 
  茂才是坐了今天最后一班车回家的,一路上司机贪拉人,四个小时的路程走了八个多小时,回到家时已是夜里十一点钟。女人听见叫门声,忙应了一声就往出跑,月光下几个月不见的丈夫似乎是在梦里一样,看着她微微地笑。女人忙拉了他一把,回首关了大门。这时北屋里传来咳嗽的声音,就听见婆婆问:“是茂才回来了吗?”茂才忙应了一声,说:“是我回来了。”婆婆屋里的灯于是就亮了起来。茂才给女人使了个眼色,便径直往北屋走去。女人犹站在院中,怀疑自己是否在做梦,使劲地拧了一下大腿,很疼。
                 
  茂才回屋的时候已是三更,鸡已叫了头遍。女人于是忙盛了温热的水叫茂才洗脚。茂才把脚放在盆子里,只是不动,脸上满是疲倦的神情,眸子里也缺少亮光。女人悄声地问:“咋啦?”茂才不语。停了片刻,说:“没什么事,睡吧。”于是倒头便睡,连衣服也没有脱。女人忙拉了被子,替他盖好,然后坐在跟前,呆呆地望了好长时间。
                 
  二
                 
  女人和茂才是经别人介绍后相识的。那时茂才在文化站工作,是文化馆临时雇用的。茂才从小喜欢画画,曾举办过几次个人画展,在县城小有名气。但因为家里太穷,没有钱供他继续上学,也就断了他想当画家的梦想。茂才的同学花绒与女人同村,两个人从小就好的不得了,经常睡一个被窝。花绒与茂才是同桌,从初中到高中毕业,两人的关系很微妙。花绒上课爱睡觉,一睡涎水就流了一桌,茂才觉得很可笑,就用钢笔在她的花格子布衫上写了许多“猪”字。花绒醒来后便向老师告状,老师狠狠的批评了他,茂才于是跟花绒划清界限,在桌子中间刻了一道深深的线,不准她越雷池半步。花绒的歌唱得很好,因此很受大家的欢迎,老师对她也很器重,让她负责文体,于是上操的时候茂才就故意捣蛋,跟在她的后面踩脚后跟,花绒的鞋掉了,绊倒在地,老师过来狠狠的教训了茂才几下,第二天他便捉了一只癞蛤蟆偷偷的塞在她的书包里,上课后花绒拿书,吓得尖叫起来,老师火冒三丈,把他拉出去站了一个上午。
                 
  当然,那都是初中时的一些往事,高中以后茂才乖多了,再也没有对她恶作剧。
                 
  高中毕业都没考上大学,便分手了。花绒毕业后靠了姐夫的帮助当上了民办教师,茂才在公社文化站当临时工。花绒的姐姐麦绒出嫁在茂才的村子,于是周日的时候她便来到姐家,然后再到茂才家串门。花绒每次来的时候都拿一些东西,要么葵花子,要么苹果,然后把苹果削了皮让茂才的母亲吃。茂才的母亲对花绒很好,每次来都要留她吃饭,把平日里舍不得吃的鸡蛋卧在碗里,花绒也就坐到很晚才回去。茂才的家很穷,是那种在当时农村也少有的贫困户。茂才的母亲一开始还能在花绒面前遮遮掩掩,时间长了,就没有办法再硬撑下去了,露出了真实的可怕面目。那时茂才的家跟要饭的没什么区别,经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父亲老实憨厚,一辈子没甚本事,母亲当家,一个妇道人家也不能改变贫穷的面貌,因此一家人在村里常受人欺负,人面前说不起话。因了地主成分的显赫,茂才的父亲直到三十多岁才跟逃荒而来的母亲成婚的。父亲从小游手好闲,不是劳动的好手,因此一年挣的工分还没有一个女人多,家里也就分不到多少粮食。但这仅有的一点粮食也往往会被父亲卖掉,然后贩猪贩羊的,到头来钱没有挣到,吃的也没有了。夏天,自留地里的麦穗还没有黄,茂才家便已经吃上了;秋天,地里的谷壳还没有硬,茂才家已收了回去;冬日,人家的窑里暖烘烘的,茂才家的房子四面透风,比外面暖和不了多少;终于盼到了春天,却是茂才家最难过的日子——他们家连一颗看的粮食也没有,只有靠了队里霉了的粮食和母亲挖的野菜度日。那时间茂才喜欢画画,家里穷,买不起纸,也买不起笔和颜料,茂才便在过年的时候将别人墙上揭下来的旧年画翻过来,用别人用过的广告色(已成干块,须用水浸泡才能用)和毛笔,爬在炕上作画,一晚上下来往往是鼻青脸肿,膝盖疼的不能走路。那时茂才最大的梦想是拥有一个炕桌,好让他不要整天整夜地爬在炕上作画。夏日的时候天气闷热,蚊子把茂才的脸叮起了一个个大包,他不怕;冬日的时候数九寒天,刚换的热水一会就把毛笔冻住了,茂才的手肿得连笔也握不住;春天的时候大家都很忙,母亲往往会把茂才画的画塞进灶火里,然后狠狠地骂他不成器!茂才上初一的时候因了一篇作文而在全校引起轰动,从此他每写一篇,都被用做全校各班的范文来讲读。高年级的学生常常下了课围在茂才的教室门口等他出来,看见一身棉袄棉裤的他其貌不扬,大家都很失望。后来他又做了一件事,在学校引起更大的轰动。那是他在暑假期间在山里放牛,临了一本钱笑呆的《西游记》连环画,足足有近200个页码,临得惟妙惟肖,把全校的师生都震住了。于是美术老师便介绍他去县文化馆学画,这一学就是一年。茂才刻苦努力,表现出众,那一张张水彩、素描、工笔人物、山水及年画,在县城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县城里的人都说这孩子是“天才”,今后一定有出息。而文化馆的几个老师对他也格外爱护,常常免费供给他一些素描纸、宣纸和水彩、国画颜料及各种型号的毛笔。茂才很感激,在麦收的季节让母亲蒸了“油包”(一种用麦面做的花卷,上面蘸有油、盐及辣椒面等东西,里面包有鸡蛋,是出嫁了的女子过节时孝奉老人的最好的“供品”)去看望他的老师,老师很高兴。
                 
  花绒对茂才的情况无疑是清楚的,五年同学,两年同桌,她不能说自己不了解他,但对他家里的情况却知之甚少。姐姐早就奉劝过他,让她不要对那一家人抱什么希望,她说茂才是个好娃,但好娃逢在了那样的家里,是他的不幸。他母亲是外地人,跟咱这人不一样,好惹是非,在村里影响不好,因此村里人都断言茂才会跟他的父亲一样在三十岁之前打光棍——谁家愿意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呀!
                 
  花绒一开始还不相信,但随着一次次地去他家里,她觉得茂才家的情况比姐姐说的还要严重,她开始迷茫了。说实话,她是从心里喜欢茂才的,喜欢得要命。但当严酷的现实摆在面前的时候,她还是开始犹豫了。是啊,自己是民办教师,通过考试就有转正的可能,而茂才只是公社文化站的一个临时工,随时都有可能回家,跟农民差不了多少。这样的家庭贫困已经根深蒂固,仅凭一个人的能力是扭转不了的,况且她觉得茂才对她好像也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虽然话一直没有挑明,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茂才其实并不爱她——或者他根本就是一个木头人,不懂得女孩的心思,跟这种人生活在一起是郁闷的,没有浪漫和激情的。
                 
  花绒的母亲后来也知道了这件事,尽管是农村人,她却从心里瞧不起茂才的父亲。一个男人把光景过成那个样子,不是懒汉就是爬场(方言:不求上进的意思),想来他的儿子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她从此不许花绒再到她姐家去,不允许花绒再跟那小子来往。
                 
  花绒很痛苦,一个人把自己关在屋里想了几天,后来她想起了自己最要好的伙伴芳芳。花绒把自己的烦恼告诉了芳芳,这个纯朴得像一颗大白菜的女人听得如痴如醉,粉白的脸上泛着红润,胸部一起一伏的,很是激动。她说你是找对象还是找家庭?茂才憨厚老实,能写会画,这么好的娃遇上了那么一个家,我都替他难过,你怎么能在这个时候不管他呢?花绒说你不知道,茂才家简直是穷得一塌糊涂。女人不信,花绒便同她一起瞒着姐姐来到茂才家。
                 
  女人第一次来到茂才家的时候,尽管思想上已有充分的准备,但还是被眼前的景状怕了一跳:一座残亘断壁的院落,几间破旧不堪的瓦房。院墙上长满了衰草,几棵仙人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脑袋,被一群狗尾巴草所包围。院子的南边塌成一个缺口,大得能赶进几头牛,用一些刺棘拦上了;院子的西边是猪圈,散发着一股浓浓的腥臭味,猪们正在里面拼命地拱门;院子的东边是牛棚,牛粪多得快要溢出来,眼看就有牛槽高了。几间破旧的瓦房撑在院子的北边,像是随时就要倒掉的样子,瓦房上长满了苔鲜,绿汪汪一片,象秃子头上的疥疮一样难看。屋外简易的方格窗子向外支撑着,窗子的旁边挂满了绳子、篦子、锄头、镢头以及一些牛革头等农具。门上的对联已经晒成了白色,斑驳得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东西,但内容依稀可辩。进了屋子,黑黝黝地竟一时看不清什么,一束明亮的光线从油光发亮的屋顶上穿了进来,稠密的灰尘在光线中舞蹈,匆匆地演绎着一些故事。待眼睛适应了光线后,才发现脚地和炕上全是烤烟,一对老人正在佝偻着身子解烟架上的绳子。老汉胡子苍白,头发上挂满了烟末,脸上的皱纹象核桃皮一样地铺着,显得苍桑无比。女人在心里估摸着他的年龄,估计起码有七八十岁。若干年后,女人觉得他一直就是这个样子,再也没有什么变化。他穿了一件对襟的夹袄,上面的灰尘厚厚的一层,腰间勒了一条麻绳,在前面打了个死结;老婆的头发已经花白,脸上是腊黄的颜色,一个大括弧套着一个小括弧,正在努力地挤出一些笑容,但让人看着却比哭还难受。一只巨大的锅盖靠在用木椽钉成的窗子上,挡住了屋里的主要光源。炕上的窗子要新一些,方格的窗棂虽然掉了几根,毕竟用白纸糊了,一些发白的窗花依稀可辨。令人不解的是窗台上居然放着一只夜壶,脏兮兮的十分丑陋。屋顶上的灰网垂成了长线,在那里悠闲地飘来荡去,眼看就要掉下来了。黑乎乎的墙上贴满了报纸,一些年画被揭了一半,就那样耷拉着,厚厚的积满了灰尘。炕的下半角横七竖八地摞了一堆被子,灰不溜秋的,分不清是什么颜色;被子的旁边躺着一些枕头,油腻腻的发着亮光。一只硕大的锅台紧挨炕边,占据了很大的空间。锅台是土砌的,泥里的麦草乱七竖八地刺出,像是临时凑合成的;灶火口乌黑发亮,跟屋顶上的颜色交相辉映。几只鸡仔正在灶火的柴草里觅食,见有人进来,惊得一下子就飞了起来,带起满屋的灰尘。灶火的上方用两个木楔棚了块木板,上面放一个香炉,墙上是一个熏得发黑的灶王爷画。一只五尺的柜子紧挨着墙角,柜子上摆满了酒瓶,整整齐齐地排放着,明光光的,与屋里的气氛很不和谐;酒瓶的中间有一个镜框,里面装满了照片。看时,全是茂才与同学的合影,其中也有一张是花绒的,傻乎乎地笑着,在几个同学中很是显眼。柜子的正面是两幅很好看的风景画,一边是延河大桥,一边是南京长江大桥,很漂亮。
                 
  “坐嘛!”茂才讪讪地笑着,女人环顾四周,没有可坐的地方。花绒到底是经常来,她把炕边的烟叶往里推了推,招呼女人坐下。女人看了看熏得黑黑的炕沿,站在那里只是笑。这时茂才的母亲已经下了炕,光着脚丫在地上忙活,不一会便把一杯热腾腾的水递了过来。
  “喝水,女子喝水。”母亲热情地招呼着,复又回到炕上。
  女人接过杯子,觉得手上油腻腻的,看时,杯子的口沿上有一层黑黑的茶垢,显然不是一天两天形成的。茶水象螃蟹在里面吐泡,稠乎乎地漂了一层的黄沫子。女人端起来吹了吹,竟吹不动,便装着烫手的样子放在锅台上。
  “两个老人年龄都大了,女子也出嫁了,这屋里该有个人收拾收拾了。”花绒也觉得不好意思,看着女人讪讪地笑。
  “柜子上的画是茂才画的,咋样?墙上的画也是他画的,跟买的一模一样,就是熏黑了。”花绒像回到了自己的家,滔滔不绝地介绍着,茂才倒显得拘谨起来。
  “喝水,女子你喝水。”母亲脸上堆满了笑容,好像只会说这一句话。
  茂才见花绒带了一个不认识的姑娘进来,脸上是极不自然的表情。他放下手里的烟叶,把花绒和女人招呼到院子里。
  院里有一棵枣树。女人走进院子的时候正值枣红的季节,茂才于是拿出了家里最好的东西红枣来招待她们。茂才的个头不高,却生得细皮嫩肉,浓眉大眼,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的良衣服穿在身上显得很洋气,让人咋看都不象农村娃。女人个头也不高,看上去小巧玲珑;眼睛不是很大,但很好看。
                 
  女人看着茂才家一屋的破烂,直皱眉头。但不一会,她的目光就停留在墙上:墙上是茂才画的画和获得过的奖状。女人看得很仔细,一股由衷的喜欢写在脸上,以至女友催了好几遍,她才恍恍然地离去。从此,茂才的画便挂在了女人的心里,茂才的影子开始在女人的心头影影绰绰,挥之不去。
                 
  花绒见女人那样喜欢,便说我看你们两个挺合适。女人立马便红了脸,瞋怪地捣了女伴一拳,说你尽胡说些啥!人家茂才才看不上咱哩。花绒说罢了我给你问问,兴许你们还真是一对呢!
                 
  花绒经过痛苦的选择,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把茂才介绍给女人。好在两人虽然相好多年,但毕竟是同学关系,谁也没有去捅破这层纸,因此在一起时说话还是随随便便的,没有那么拘谨。花绒教书的村子离茂才家不远,走路十分钟就能到。下午放学后她便来到了茂才家。那时茂才已经回来,换上了一身破旧的衣服准备拉水,嘴里一边吃着麻子,一边在上衣的口袋里摸索着什么,嘴角上是白白的油沫。脊背上,一道拉水的绳印很显眼,绳印的中间是一道拉得很长的三角口子,斜斜地挂在背子上。花绒突然觉得他其实和一般的农民并没有什么区别,只是自己了解他,知道他而已。花绒的心里一阵难受,在替他难受的同时又在为自己的选择而暗自庆幸,觉得真让自己一辈子跟了一个没有出息的人也受不了。
                 
  花绒跟他闲拉了两句便把话题转到了茂才身上。花绒说茂才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茂才愣了一下,拿眼睛看花绒,觉得她今天的样子很奇怪。其实茂才早就知道花绒对他是有意思的,只是没有说出来而已。二十岁的后生了,不可能看不懂一个女孩对他的心思,但茂才却从没往那方面想,一来自己的家庭条件太差,每天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哪里还敢奢谈婚事?母亲曾托了几个媒人来过家里,媒人对茂才百般吹捧,把人家姑娘弄了过来,但姑娘一看家里情况就走,留都留不住,因此村里的人都预言茂才这辈子都要打光棍,不会有谁把女娃嫁给他的。后来倒是有一个女子确实看上了茂才,但娘家的条件是茂才上门可以,女儿嫁过来不行。茂才是独生子,父母怎会同意?再说茂才现在根本还不想就订婚,他觉得一订婚就等于把自己栓在了农村,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永远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茂才从小性格就很倔强,贫穷的家庭磨练了他的意志,他曾发誓这辈子要离开农村,到外面去闯荡世界。外面的世界多精彩呀!茂才从书上、画报上和电影里感受外面的世界,他觉得自己要是还像父亲那样一辈子呆在农村,受人瞧不起,真不如死了的好。他瞧不起那些整日把时间都浪费在打扑克搓麻将上的人,不管上学还是现在上班,只要一回到家,就把自己关在东边的小屋里,不是看书就是画画。有时,为了躲避伙伴们的骚扰,他让母亲把屋子从外面上了锁,然后一个人悄悄地躲在里面画画。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别的同学都去补习了,茂才没有去,开学报名的费用是一方面,他上高中时村里的人就在背后说长道短,说这么大个后生还不回来劳动,整日里靠娘老子养活着。茂才看见年迈的父亲心里就难受。父亲一辈子无甚本事,在人前也说不起个嘴,但他对自己却很好。长这么大,茂才没有见父亲对自己发过一次脾气,更别提动一根手指头了。父亲长他四十三岁,听他对别人讲,是没想到命中还会有儿子的。茂才满月时请了全村,用尽了家中一石多荞麦。由于地主身份的显赫,父亲直到三十五岁才跟逃荒而来的母亲成亲的。婚后生了二姐,便直等到有他。茂才的爷爷原是国民党政府的一个科员,秀才出身,不知什么原因,没有让他的父亲读书,死后却留下了一大柜子的古字画,乃毕生之积累。至母亲跟他时,除了一炕、一席、一锅、一破铺卷外,就是那个五尺大柜了。柜子是奶奶结婚时的嫁妆,却不想在“红色革命”时期被当众劈开,内中“牛鬼蛇神”顷刻化为灰烬。幸存的一幅是母亲用来钉窗子的,后看那纸挺硬,又有韧性,便用它剪鞋样,被一教书的先生发现上有“唐寅”字样及印章,大吃一惊,索要其他零碎,用一本《民建兵建设》换去了。
  四十岁上得子,父亲当然很疼他了。记忆中茂才从未挨过父亲的巴掌,哪怕是把他买的小鸭子(玩具)“剖腹”,小鹿“杀”了,把他的烟锅袋扔到池塘里,将园中的瓜蒂柿子花一同摘光。母亲说茂才三岁时,父亲每每绑猪仔上集,看见它们声嘶力竭地叫便怕得要命,说爸爸你要是绑我不要把手反绑,那样真难受!父亲便乐了。茂才很少看见父亲脸上有笑容。
                 
  父亲在三十多岁的时候娶了来陕北逃荒的母亲,母亲带着大姐,并带来了她孤单的母亲。外婆是个巫婆,以占卜为生,在茂才的印象中她是个有神经病的女人,整天“哼哼唧唧”地唱一些鬼才听得懂的“梵”语,头上带了可怕的面具,一会画符,一会驱鬼的,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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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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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5-03-25   
父亲那时间喜欢做一些小本的生意,经常带着茂才走南闯北的,在附近的几个县城奔波。钱没有赚到,罪受了不少。那时间交通还不发达,不管去哪里都要靠两条腿,因此茂才现在走路也很快,一般人很难跟上。茂才至今仍记得那次去旧县跟会(赶集)时的情景。去旧县往返80公里的路程,往往要走上半天时间。那年秋天,中秋前的一天凌晨,鸡刚打响头鸣,父亲便叫醒儿子与他一起上路。踏着月光,茂才带着一脸的睡意和迷朦,同父亲翻山越岭而行。夜已静极,路边不时传来风吹树叶的声音,看那一树银辉,溶溶泄泄地洒一些碎光在地上,一树地摇,摇得人心旌荡漾,眼花缭乱。远处,几辆不知疲倦的车从对面的盘山公路上驶过,灯光与月光交相辉映,相峙成趣。谁家圈里的小牛哞哞地叫着,给这幽静的山谷更加增添了一份宁静。露珠不经意地滚了下来,在纤纤柔柔的枝茎上做颤抖状,然后努力一跳,溅碎一山的荫翳,一股凉意扑面而来,梦嫣般地流动,他们追随着那月踯躅而行。这时,月光突然暗了下来,一片乌云从天边飘过,将月儿藏了,一时沟里便黑魆魆地模糊起来,夜幕像一个巨大的阴霾一样,沉沉地压了下来。突然,一声凄厉的尖叫从沟的对面传了过来,声音像一个女人在惨叫,划拨沉寂的夜空由远而近,刺得人浑身汗毛倒竖,毛骨悚然!那恐怖的声音第一声叫时好像还很遥远,第二声时却好像已到了眼前!茂才曾经听父亲说过,对面的山坡上文革时武斗死了好多人,那些人一直阴魂不散……这时只见父亲扔了肩上的口袋,一把揽了他在怀里,操起一根棍子大喝一声:“——谁!?你想咋?”声音不见了,茂才惊出一身冷汗。
                 
  多少年后,茂才每次坐车经过那里,心里都有一丝丝的震颤。也许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魍魉鬼魂,那天晚上的声音只是一只猫头鹰或杜鹃之类的鸟叫,但它却在茂才记忆的碧痕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令他终身难忘。
  那是一个已经废弃的旧县城,却往往有方圆上百里的人们要到这里赶集,卖猪贩牛粜粮食,各人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着交易,往往都比较成功,因此赶会的人特别多。由于他们距离较远,所以每次都动身较早。父亲的身上背着半袋子小麦,那是一家人半年的口粮——他们要拿它换回更多的玉米面或高粱粉,拌一些粗糠和野菜,一家人或许就能将就着凑合几个月……。已是午后的时分,街上熙熙攘攘的人们川流不息,喧嚣的叫卖声宣示着小镇的繁荣昌盛。由于一大早就赶路,这会早已觉得很饿,一股浓浓的饭香飘来,茂才的肚皮感觉好像已经贴在了后心上。父亲拿出仅有的半块窝窝头,闻了一下,很贪婪的样子,但他是不会去吃的,因为他知道,那是母亲为儿子准备的干粮。茂才狼吞虎咽地吃了下去,胃里好象没什么感觉,还是饿。那天下午,他们一直没有卖掉自己的小麦。深秋的小镇已经很凉,夜里的寒露打湿了父亲的夹袄,月光把小镇照得如同白昼,白日里喧闹的街市这会早已安静下来。他们在供销社的屋檐下铺了些麦草,父亲把棉衣盖在儿子的身上,怕他着凉。那天夜里茂才梦见许多好吃的,有白面馍,有街上买的饺子,有又细又长的粉条,馋得他直流口水。半夜时分,茂才听见一阵悉悉娑娑的声音,看时,见父亲拿了一把麦粒正在鼻子下闻,他用舌尖舔了几粒,放在嘴里不停地咀嚼,一副很陶醉的样子。一阵风吹过,父亲打了一个寒颤,回首把儿子盖的棉袄往紧里拽了拽,月光下,苍白的胡须在寒风里抖擞……
                 
  第二天,父亲早早便粜了麦子,扛着几乎多了一倍的高粱往回走。一路上,茂才尾随着他没精打采地走着,看着一辆辆班车从他们面前呼啸而过。记得那时从旧县小镇到他们的村庄车费需要五角钱,是父亲两天的工分值,他是说什么也舍不得坐车的。中午的时候他们已经饿得走不动了,父亲便走到河里拼命地喝水,他说多喝些水就不饿了,茂才不信,但饿得实在难受,也就只好不停地喝水。
                 
  快上塬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下来。那天是农历的八月十五,月亮早早就挂在了天上,接受人类对她的膜拜。路边的玉米还没有收倒,成熟的棒子已露出金灿灿的颜色,令茂才垂涎欲滴,欲罢不能。他于是扔掉手里的棍子,跑进玉米地里。父亲以为儿子要小便,见他拿着一个玉米在啃,脸上唰地变了颜色,从茂才的手上把玉米夺了下来。他说茂才,我们再饿也不能偷啊!月光下,儿子的脸上挂满了泪水……那晚他们回去的时候村里正在放电影,好像是《地道战》什么的,聚了黑压压的一片人。由于近两天没有吃东西,平日里半天的路程他们走了整整一天,走得茂才眼前发黑,几乎快要虚脱,不知道父亲扛着那么重的高粱是怎么样一步一步地挪回来的。母亲的脸上满是喜悦的颜色,她赶紧接了父亲身上的口袋(长条状的装粮食用的帆布袋子,装满了有一百多斤重),倒出一些后放在院里的碾盘上一阵细碾,白白的高粱面和着粥皮揉成面团,一会儿锅里便飘出诱人的香味,红彤彤的高粱饼很快便被他们姐弟抢吃一空。接着母亲把早已准备好的红枣夹在高粱面饼中间,给他们开始制做月饼。月饼每人一个,像月亮一样浑厚,规圆。月光下,茂才看见父亲的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一家人的脸上洋溢着少有的幸福光芒。
                 
  那晚的月亮好大好大。
                 
  母亲脾气不好,经常跟父亲吵架,吵毕了就哭,哭得抑扬顿挫,没完没了,让他心烦,但茂才是孝子,他从来没有在老人跟前放肆过,甚至连顶嘴的事都很少发生。母亲曾经打过他几次,但那都是为了他好,不让他跟那些二溜子娃娃一块玩。母亲常教导他在外面要硬气些,不要像他的父亲一样软溜咯叽,一辈子受人欺负,可茂才生来就是不善言辞,性格内向,因此很少与人拌嘴,逢到争辩的事情多是一走了之,母亲因此常骂他没有出息。
  自打懂事的时候茂才便发誓要离开农村这个环境,他目睹了太多农民的不幸,也受够了贫困所带来的罪孽。看够了人们鄙夷的目光,听够了老年人在耳边的唠叨声。这些唠叨声充满了爱怜,却看不到任何希望。唠叨的原因是茂才不会锄草,也不会耕地,这在农村人看来是不可原谅的过失,他们害怕茂才重蹈他父亲的覆辙,弄了个不文不武的样子,因此在队里干活的时候茂才就憋足了劲,常常一个人割麦子把其他社员都甩出好远,或者背庄稼能挣到大人的工分,但耕地他不愿意学,他觉得自己一辈子不想耕地,他要走出这黄土地,到外面去闯荡,于是他就拼命地画画,以求将来能有出头的日子。
                 
  其实茂才在学校时一直是好学生,学习在班上也是数一数二的,奈何那篇作文成全了他也害苦了他:他成了学校的名人,却从此开始偏科,开始不学数学。那时他们的数学老师叫杨柳青,是个脾气很坏的半老头,天天打骂学生。每到他的课堂上,班长叫完起立后,他便挨着桌子用尺子打手,谁都不放过。后来一叫“起立!”桌面上看不到一个学生——全钻桌子底下去了!有一次杨老师让茂才上讲台算题,茂才做的慢了些,他便用脚去踢,茂才一闪,杨柳青的鞋子便飞了出去,落在院里的柴堆上。老师恼羞成怒,让茂才把鞋子捡回来,穿上后又踢,茂才一趔趄,老师扑了空,趴在讲台上。茂才知道自己闯祸了,果不然,杨老师拿了火钩在他的头上就敲,血顺着脸上流了下来,同学们都吓坏了。从此,茂才一看见数学数就头疼。那时高考制度才刚刚开始,在大家看来,一切好像还都显得那样遥远,没有任何人告诉茂才好好学习是为了什么,或者说还有可以高考一说。那时的学校校园劳动很多,升级全凭推荐,因此好多人都能高中毕业。但毕业的那年茂才转到了县一中,全级一千多学生参加高考预选,茂才被留下了,成了那一百名佼佼者中的一员,他这时才恍然省悟,发现自己的数学课本从初二开始就没有再翻过!更要命的是,人家还考英语,而他所在的中学从来就没有学过。就这样茂才仍然凭借语文和地理、历史等文科科目考了很不错的一个分数,超出预录线20多分!而他的数学却只得了2分,英语靠选择填空得了6分,甚至超过了数学。茂才于是开始做公家人的梦,天天盼着录取通知书,结果眼看秋叶枯黄,其他分数不高的同学陆陆续续都走了,他还是待在家里。
                 
  茂才的错误是填错了志愿。据说后来离他所报考的学校仅差0.5分!
                 
  茂才不甘心,他在积攒着能量,希望有一天能够重新爆发。正好公社文化站要宣传员,在文化馆的推荐下,他去那里当了一名临时工。
  家境的贫寒和目前的境况使茂才根本没有时间去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从学校毕业到现在,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方面的问题,脑子里整天都是城里人的梦想。他想象着自己能有一间独立的办公室,办公室里有一张桌子,一张床,还有一个可以用来做饭和取暖的炉子。——啊,桌子,炉子,多么奢侈的用品,要是在冬日里能有那么一些设备,他不知能画出多少幅画!亲爱的读者请不要笑,不要笑我们的茂才想象力贫乏,因为在当时的环境,他所能见到的公家人办公室最奢侈的也不过如此,茂才没有更多的奢求。
                 
  花绒对他的好觉得只是同学关系,互相能谈得来罢了,竟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他知道自己目前的处境,明白他和花绒之间的距离,何况她现在已经是半个公家人了,自己根本就攀不上。至于母亲托媒人四处游说,他压根就没当过一回事,因为心里边还是容不下这些事情。
                 
                 
  花绒说:“我村里有一个女子,家庭条件很好,人也长得不错,人家看上你了。”“我这个样子,有谁会看得上?”茂才拿眼睛瞟了一眼她,平静地说。
  “就是那天跟我一块来的那个女子,叫芳芳。她家里兄弟五人,就她一个女子。她爸是咱塬上有名的能人,家里是'万元户',在县上也拿过奖哩!结了婚兴许她还能帮助你。”花绒说。
  “我没有印象,也高攀不上。——花绒,你不要说了,我现在不想考虑婚姻的事情。”“哎呀,她那天来在你家里呆了那么长时间,你咋能没有一点印象?她家里小子多,就她一个女子,因此她父母什么事都依着她,只要她本人愿意,我看这事情总成。”花绒诚恳地说。她觉得如果把芳芳给茂才说成了,自己也可以了却一桩心事。
  “我还没有这方面的思想准备。花绒,这事情能不能等以后再说?”“不行。改天我把芳芳再带来让你看看。她长得俊,心眼好,会心疼人,又心灵手巧,还会剪窗花,这样的好女子错过了这个村,可就没有那个店了。”花绒坚持着。
  “你最好别带她来,来了我也不会跟她谈。”茂才说。
  然而花绒还是在两天后的一个下午把女人带来了。俩人骑了一把崭新的自行车,飞鸽牌的,车子的斜梁上缠满了废弃的电影胶片,乌黑明亮。女人今天明显是把自己收拾了一下,穿一件橄榄绿色的列宁装上衣,一条黑蓝色的卡叽裤子,脚穿一双白色的网球鞋,显得朝气蓬勃,神采奕奕。茂才上一次确实没有注意她,光顾了和花绒拉话。今天明摆着知道她是来相亲的,心里倒拘促起来,说起话来也颠三倒四的,并不时地拿眼睛瞟她一眼。女人的脸上红扑扑的,象是刚赛完跑的运动员,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显然是刚才骑车子时蹬得过快。她正在全神贯注地看茂才的书画作品,看的一丝不苟。
  “这回可看仔细了啊!”花绒在一旁说着,女人便羞得低下了头,哧哧地只管笑。
                 
  茂才也笑了。
                 
  三
                 
  女人的家离茂才家很近,大约只有三四里的样子。家里小子多,就她一个女孩子,因此父亲非常疼爱她,常常买了最时兴的衣服给她穿,使她在学校里很显眼。那时茂才还没有骑过自行车,戴过手表,而这一切她早就拥有了,并且有一台32个波段的收音机,没事的晚上听苏小明、郑绪兰和谢莉斯、王洁实的校园歌曲。放学后一个人边骑车边唱,引得路上行走的同学不住地张望,女人很自豪。
                 
  那时,跟女人同桌的建兵一心想追求女人,甚至动用了在公社当主任的父亲给女人的父亲提话,女人的父亲很看重这门婚事——门当户对的,况且俩个孩子又是同学。但女人死活不同意,她看不惯建兵的骄奢和轻狂的样子。于是每天放学时,建兵都会把车子堵在女人回家的路上,或买一些时兴的雪花膏悄悄地塞在女人的书包里,女人很反感。
                 
  建兵没有死心,他不断地跑到女人的村里,在女人家的院子外转悠。农村的人都讨厌这种事,一个女人招蜂引蝶的总会让人说长道短,女人很气愤,于是便告诉自己的五个兄弟,要他们赶走讨厌的建兵。建兵在挨了一顿揍后一拐一拐地走了,他一手推着自行车,一手抹了抹嘴上的血,气哼哼地骂了一句,又回过头往那院子的深处看,女人始终没有露面。几个兄弟又吼了一声,他才悻悻然地离开了。第二天一大早,人们又看见他在大路上徘徊。
  后来,女人的父亲给女人在镇上开了一家商店,经营一些烟酒副食什么的。那时镇上开商店的人很少,除了国营的供销社,也就那么三、四家,因此女人立即便成了镇子上的红人,没有谁不认识。那时女人已是十八九岁的年龄,正是谈婚论嫁的时间,好心的人于是纷纷上门提亲,被女人都用“年龄还小,暂不考虑”为由推辞了。门市开了两年,女人认识的人也不少了,但直到遇到茂才之前,还没有一个男人让女人动了心。
                 
  建兵那时成了她那里的常客,并且把公社日常开销的东西全部定在她那里消费,女人的商店于是生意红火,也就越做越大起来。建兵每次来了都不说话,他知道自己一开口女人就叫他滚蛋,于是一进门就帮着女人干活,把烟酒副食堆放得整整齐齐的。建兵知道女人喜欢听歌,拿来许多流行曲子的磁带,女人在听这些曲子的时候便会忘记了一切,甚至于建兵的存在。建兵于是便开始帮她售一些商品,他很认真地和人家讨价还价,对所有商品的价格都很熟悉。后来,女人便默默地接受了这一事实,她看不出建兵有什么大不顺眼的地方,年轻人张狂一点不是毛病,何况他父亲又是这塬上最大的官,但女人就是从心里对他产生不了感情,不知为什么。终于在一个艳阳高照的日子,建兵买了丰厚的礼品来到女人的家里,临进门时怔怔地呆在那里——原来女人的几个兄弟都在。他们后来也知道了事情的发展趋势,便全出去了。建兵讷讷地叫了声“叔叔”,女人的父母便以新女婿的规格接待了他。建兵长得不赖,高挑的个头,方形的脸,眉清目秀的,一看就象是干部子弟。在公社工作的小刘姑娘对他很好,但他从来都不正眼看她一眼,他讨厌小刘那媚俗的打扮。女人的性子很倔,开朗直爽,什么事情都敢做敢为,,建兵很喜欢,但女人对他却不冷不热,建兵十分不解。
                 
  女人的父亲是大队的支书,和公社的干部关系都很好,因此他非常满意这一门婚事。秋收下来的时候,他宰了一只羊让儿子给亲家送去,过年的时候让儿子又送去了年糕和猪肉。而建兵也是礼尚往来,他常常会带了上好的茶叶、香烟和铁盒饼干来看未来的岳父岳母,受到了隆重的礼遇。
                 
  女人也努力地想让自己接受这一现实。是啊,人家是公社干部,自己是农民的女儿,除了长得俊,还有什么优越的条件?村里的姑娘也都羡慕她的婚事,说女人是在人前有意拿捏,内心里不知早偷着乐了几十回。
                 
  只有花绒知道女人在心里是不喜欢建兵的。她说自己这辈子嫁了个不喜欢的人,光景过得再好有什么用?花绒于是就真诚地相劝,要她珍惜这些内容。那天带女人去茂才家,也只是想让她参谋一下,顺便开开眼界,知道什么是穷人。女人从小就没受什么罪,也很少见过这么破落的家庭。因此震动确实很大。但令花绒不敢相信的是她同茂才一见钟情,从那天回来后便像丢了魂似的没精打采。当肯定花绒要退出这一特殊关系的时候,女人下了最后的决心。
  从此以后,她又开始不理建兵了,建兵莫明其妙。但茂才那边也开始没了消息,花绒说茂才要女人给他一段考虑的时间。其实茂才压根就没有去再想这事,他整天还是沉浸在做城里人的梦想中,想得发昏。茂才只知道他与花绒结束了一段说不清楚的同学关系,有些暧昧,却又非常纯洁。至于和女人的婚事,他不愿去想。
  那其间,花绒与女人又来过两次,茂才都不在。茂才回来后母亲便一遍遍地逼他,要他订下这门婚事。“人家好女子哩,人长得俊,又灵醒,又不嫌咱家穷,愿意跟你过光景。”“妈,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事。”茂才说。
  “——憨娃呀,我打眼看都快七十岁了,就等着抱孙子哩,村里的人都笑话咱问不下媳妇,现在送上门的你不要,可是要后悔的。”母亲说。
  “我不会后悔的。”茂才说完便走了出去,急得母亲在屋子里捶胸顿足,骂茂才跟他老子一样没出息。
  女人看上茂才的消息一下子便传遍了全村,人们用惊异的眼光看着茂才,说瓜娃子你真有福,村里条件比你好的小伙一大茬,愁得还没个对象哩,你个瓜娃咋就有人看上了?后来他们听说茂才不同意,惊讶的神色丝毫不亚于开始知道这件事情。
  “这小子太张狂了,也不惦量惦量自己是属甚的,还看不上人家!”“学没考上,干活又不是一个好把式,还敢弹嫌人家,我看这娃八成神经有问题了。”“——茂才,你真不同意么?你要是不同意,我可给我家善才去说呀!”善才的父亲张着没有门牙的嘴,笑嘻嘻地问。
  “说你就说去吧,跟我有什么关系!?”茂才说。
  “咋就跟你没关系哩?”茂才忙回头看,见是拐子爷过来了。
                 
  拐子爷是安徽人,中等的个头,有一些佝偻。头发稀稀拉拉的,一双鹰勾似的眼睛镶在满是核桃纹的脸上,脸上的胡子乱七八糟的,没有一点秩序;他什么时候来的陕北人们已不太清楚,也没想过去问。只知道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到了这里,因为脾气暴躁,加之相貌不扬,又是外地人,听说也曾介绍过不少对象,不知怎么一个也没看上他,所以一直独身。记忆中他一直住在村头的崖畔下面,以放牛为生,兼采一些中草药材,因此屋子里永远是一股难闻的药草味,但生活却还过得去。那时孩子们对他还没有感觉,有时玩耍来到那里,出于好奇,趁他放牛不在,就爬在窗户上往里面瞧,黑漆漆的除了一堆烂草,还是烂草,他们都很失望。
                 
  拐子爷的脾气不好,经常会因为一点小事就跟人吵架。也许是一种强烈的自卑感所驱,他对任何人都怀有戒心,来村里近二十年了,没有一个交心的知己。因为难得合群,队长也就只好让他去放牛,这样可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同村里人的接触。但他却对茂才有一些例外,可能是他母亲也来自外地,惺惺相惜,有时也会到茂才家串门,来时会带一些“洋糖”,紧紧地攥在手里让茂才猜。这时他的脸上会堆满了笑容,一双在平日里让人厌恶的眼睛也眯成了一道缝,一脸的核桃纹洋溢着慈祥的光芒。茂才装着猜不着的样子,他便会蹲下来,让茂才亲他一下。看着那一脸乱蓬蓬的胡子,茂才慢慢地往后躲,这时就看见在他的眼神中有一些哀伤的东西,怅怅然似若有所失,但他还是很高兴地将糖果塞在茂才的手中,抚摸着他的头发,然后眯眯地冲着他笑。
                 
  母亲说:“其实拐子爷人挺好的——主要是心好,就是脾气倔点。只是他年纪越来越大了,这家里没个人照料可不行呀。”于是明里暗里地,母亲会留意一些关于这方面的信息。
                 
  茂才的爷爷在八路军来了后便抱了一撂子书跳崖自杀了,留下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因此茂才从小就没有爷爷,把拐子爷当成自己的亲爷爷。拐子爷对茂才很好,前些年腿脚还灵便的时候替生产队放牛,经常会摘了山果子、木瓜等给茂才吃,并给茂才讲那些鬼狐的故事,吓得茂才钻在他怀里不敢出来。拐子爷的腿是年轻的时候追一只狐狸,被狐狸闪下了山崖,腿摔断了,因此一辈子没人跟。小时候拐子爷经常会带一些吃的过来,但条件是必须让他摸小雀雀,茂才开始还让他摸,后来渐渐长大就不再让他摸了。见茂才爱画画,他便在临过年的时候在村子里收集贴过的年画,让茂才在上面画。茂才曾经给拐子爷画过一幅“吕布与貂禅”的工笔人物,拐子爷非常喜欢,一直贴在家里,薰得像文物似的,舍不得撕下来。

拐子爷曾经还打过茂才一次。那是在一年的盛夏,天气很热,茂才同其他的同学在村子的涝池里游泳,涝池的中间很深,又多是稀泥,经常有娃娃被淹得寻不见尸首。拐子爷看见了,便挥舞着拐杖在岸边大喊大叫,孩子们都怕他,一个个捂着羞处跑了上来,才发现衣服早被他收在一处,硬要他们作了保证后才给。茂才躲在最后才过来,被拐子爷在屁股上狠狠地打了两下,问他下次还敢不敢。茂才没说话,眼泪顺着脸颊便流了下来。
  “娃哎!”拐子爷说。“不是爷说你,就你们家那光景,能有女娃看上就满不错了,你还挑三捡四个啥?那女娃我知道哩,是东李村拴虎家的闺女,人长得又俊,又识字,家里可是咱塬上有名的万元户,人家不嫌你,你还要图个啥?”“娃哎!你都二十岁了,也不小了。你看你大的头发胡子都白了!他还能等你几年?你不要挑过黄河没渡口,到时候把你娃耽撂下了。”拐子爷继续说。
  茂才没有反对,但是也不去赞同。
  “要是人家女子愿意,咱就把这事订下了。——娃有啥主见?不要听娃的。”拐子爷对茂才的父母说。
  父母便央了媒人,正式去东李村提亲。
  女人在得知了茂才家的消息后,果断地向建兵提出结束恋爱关系。建兵不知所措,慌乱得没了头绪。尽管他们俩个还没有正式订婚,但镇上的人们都知道了这件事,两家的大人也默认了他们的关系,并且各自把对方看成了自己的家庭一员。突如其来的变故对于建兵的家里来说并没有多大的影响,因为他们对此事一直不是很热,这也是女人反对这门婚事的一个原因,她觉得自己以后会被他们看不起。女人要找一个条件比自己差的人,那样她到家里后就能说得起话。
  女人的父亲坚决不同意她这么做,特别是她竟然看上了黄泥湾高玉贵家的儿子,大队支书更是怒火万丈。
  “你知道高玉贵家是什么情况?——他家原来是地主成份,土改后不名一文。高玉贵不学无术,又不好好劳动,三十多岁才混上个女人,整天日鬼捣棒槌的瞎折腾,一家人肚子都填不饱!你咋就瞎了眼睛!”父亲骂她。
  “一双筷子一只碗,光景是人过起来的,穷我不怕!”女人坚定地说。
  “你知道啥叫穷?到时候后悔都来不及了!人家白主任家有多少人想高攀没攀上,建兵那娃我看也不错,又聪明,又灵醒,堂堂正正的公社干部,那一点还配不过你了?”父亲气得青筋暴裂,手抖得连烟也点不着,把打火机一把摔在地上。
  “他再好我不稀罕!茂才家穷我愿意受罪。”女人毫不让步。
  “啪!”父亲一抡手就给了她一个耳光,打得她愣在了那里,半天没有哭出来。
  长这么大,父亲这是头一次打她。
  “有话好好说,你干嘛就动手?”母亲冲了过来,一下就挡在了老头子的面前,像一头愤怒的狮子。
  女人这才“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她推开母亲,一个人跑到西房里去,把门关上,任谁也叫不开。
  女人三天没有吃饭,弄得母亲都哭了好几次。第三天的晚上,父亲长叹了一声,说这事他不管了。以后芳芳是死是活,他都不管了。
                 
  女人去了花绒的家里,问茂才到底愿不愿意?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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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05-03-25   

                 
  订婚的那天,茂才请了一天假,把家里仔细地拾掇了一下。母亲从邻家借来了没有补丁的衣服,然后宰了平日里打鸣老是走调的公鸡;父亲刮了胡子,换了一双干净的布鞋穿上;二姐从家里提来了鸡蛋,准备在晚上派上用场;茂才向同学借了身崭新的中山服,穿在身上明显地不合身……村子里跟过大事情一样,男女老少都跑了出来,看不怕穷的媳妇;拐子爷爷买了一些糖,就跟自己有喜事似的,见人就发;茂才的父亲也拿了纸烟给大家散着,脸上洋溢出很少见的光芒。女人那天穿了一件碎格子花的上衣,浅蓝色的那种,显得很洋气,一双长长的辫子甩在后边,快到了腿上。她一进屋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样,帮着剥葱捣蒜,茂才的二姐硬是把她按在了椅子上,让她休息一会。女人的父亲戚皱着眉头,脸上一阵阵地泛白,后来他更多的目光便集中在茂才的身上,搞不懂他有什么魔法使自己的女儿痴迷。在女儿的指引下,他看到了墙上的那些画,这才渐渐地松了一口气,脸色也比刚才好看了许多,再看茂才时,已露出喜爱的神色,女人很高兴。那天晚上正好公社放电影,两个年青人于是匆匆地吃了几口,便由女人骑车,带着茂才来到了公社的大院里。
                 
  人很多,黑压压的一片。影片是由路遥小说改编的《人生》,周里京和吴玉芳主演。女人看着看着眼睛便湿润起来。她望着茂才幽幽地说:“有一天你能行了,该不会象高加林一样抛弃我吧?”茂才说:“怎么会呢?”
                 
                 
  女人从此便深信自己已是茂才的人了,她关了镇上的门市,一心一意地筹划着如何帮茂才家度过难关。茂才家的地里从此便多了一个勤劳的身影,风雨无阻。她把地侍弄得很细,把牲畜喂得骠圆,猪养得肥胖。夏秋的时候,她会动员了自己的兄弟来帮未来的丈夫家收割庄稼;冬闲的日子,她会跑到十几里远的地方砍柴;逢年过节的时候,她会从娘家拿了蒸好的年糕和猪肉,全然不顾嫂嫂的白眼和茂才村里人的非议。看着未过门的媳妇如此地顾家,茂才一家人也好欢喜,大家很是和睦。
                 
  女人给这个家里带来了新鲜的空气,也带来了无尽的活力。她叫了娘家的兄弟把院墙的缺口垒了,给房上添了一层瓦,这样下雨的时候便不会漏;她把墙上的衰草悉数除去,然后用铁锨纳上了新土,再拍得光光的;把窗子上的麻纸揭了下来,糊上了白色的粉帘纸,然后在上面贴上了她剪的窗花,引得无数姑娘媳妇啧啧不已。周末的时候,她动员茂才一起把猪圈和牛圈都出了,院子里的空气一下子就好了许多。女人在院子的中间砌了一个花坛,从镇上弄了一些花草种在里面,看得茂才的父母直皱眉头。未过门的媳妇把茂才的家完全当成了自己的家,这在一条塬上是没有过的事。
                 
  自女人来后,家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一切茂才都看在眼里:每天的出工时间提前了,再不是原来的半晌午;家里的闲人少了,晚上也不再熬到半夜才睡;墙上的篾子、农具不见了,显得整齐了很多;屋里的灰尘少了,显得亮堂了许多。女人里里外外地忙着,好像浑身有使不完的劲,红突突的脸上整天都挂着笑容,哼着曲子唱出唱里的,感染着屋里的每一个人。
                 
  空气仿佛一下子清新了好多,夜晚的月光也比过去明亮,茂才的心情也好了起来,一扫高考落榜的阴霾。他回来的次数更多了,他喜欢回到这个家里了,他渴望一回到家就能见到她的身影,看她一脸的笑容,天真浪漫,纯朴得令人陶醉。每天晚上的时候,他们都会去村外的沟畔上坐上一会,听茂才讲外面的事情,听女人唱他想听的歌曲。女人的声音又脆又甜,压低了的嗓子悠悠地在沟畔上回荡:一对对鸳鸯一对对鹅哎,小妹妹爱上了情哥哥;天上的星星千百颗呀,地下我就爱你一个……
                 
  当节气渐渐进入八月的时令,高原便摇曳着,鼓荡着,喧哗着,向你袒露出丰满、迷人的秋色。熟透了的季节散发出神秘的魅力,给农人以致命的诱惑。五彩斑斓的秋色错落有致地塞满沟沟壑壑,山山洼洼,川川畔畔。轻风刮过,山洼沟壑的庄稼间,散发出甜蜜气味,川野河谷,像少女的黄裙子灼灼燃烧。
                 
  八月的馨风掀动川野和山梁的糜海、谷浪、红高梁。那些豆菽、黍稷荡漾着,它们锥形的筒状的帚状的纺锤状的哈姆雷特一样的穗子摇晃着,它们宽阔的窄厚的狭长的针形的线状的叶片碰撞着,不断飒飒作响。
                 
  女人从沟里往上背玉米,快上塬的时候忽下大雨,她于是连滚带爬地,硬是把玉米弄了回来。茂才那天正好回去,看见她浑身是泥,腿也磕烂了多处,当时心里很难过。
  茂才说:“你歇着吧,我去背。”女人不同意,她说茂才现在干的是公家人的话,不能再到沟里去背玉米。再说茂才也没苦,那么长的山路,他肯定背不回来。
  “那我陪你去总行吧?”茂才说。
  女人想了想,看着茂才哧哧地笑,她说你不嫌费事就走吧。
  茂才于是就牵了女人的手,女人不让,说是让人看见了不好。俩个人下到沟底的时候天已麻麻地暗了下来。暮色重重地笼罩着沟底,山谷里静极了,只有小溪欢快的流淌声。俩个人不由地紧紧挨了身子行走,手攥得紧紧的。茂才觉得女人汗涔涔的,呼吸声很是急促,胸脯一晃一晃地跳动。他忽然觉得有一些冲动,于是便转身抱了女人,拥得她喘不过气来……
  溪里的蛙声已是开始响起,秋日的蟋蟀聒声阵阵,声音嘹亮。女人突然觉得自己有一些眩晕,身体慢慢地像要漂浮起来,显得空落落的,没个着落。茂才的嘴唇带着热气,没有秩序地在她的脸上移动着,显得乱七八糟。彼此能听见对方急促的心跳声,像是受了压迫的气球,哧哧地喘着粗气,很吃力。一阵秋风掠过,两个人似乎都打了一个寒颤。
  “……好啦,赶快走吧,一会就黑尽了。”女人在茂才准备动作的时候用力地挣脱了出来,脸涨得通红。
  “——让我亲亲你吧。”茂才说。
  “改些时候吧。”女人说。
  “……咱们,——我想……”茂才嗫嚅地说。
  女人知道他想什么,上前拉了茂才的手,然后在他的脸上重重地亲了一口,悄声地说:“——乖乖,听话,我的身子迟早也是你的……”一只山鸡被惊了一下,“咯咯”地叫着直飞起来,把俩人吓了一跳。
                 
                 
  茂才在秋季的时候又举办了一次个人画展,引起不大不小的轰动,文化馆还给他颁发了奖状。茂才把这一喜讯告诉了女人,女人激动地在他的脸上吻了一下,说茂才你就好好地画吧,家里有我呢。茂才怔怔地看着她,看得她有些不好意思了,女人说你今天是怎么啦?不认识我了吗?茂才说不是,茂才说芳芳你真好。女人依偎在茂才的怀里,觉得一股咸咸的东西滴在她的脸上,流进她的嘴里,她于是把他抱得紧紧的。
                 
  女人用自己攒的钱给茂才买了一身像样的衣服,并托付花绒从县城里给茂才买了一双款式很新的皮鞋,茂才只有在单位上班时才敢穿出来,一时在小镇上非常显眼。花绒把自己嫁给了一个民办教师,丈夫的家庭条件很好,结婚时办的非常气派,三大件一样不少,花绒很满意。花绒要女人去看她的新房,女人一直没有去。茂才在上班的时间里每天都想着女人,这在和花绒在一起的日子里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他知道自己已经深深地爱上了这个女人。他在女人送给自己的笔记本扉页上画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心,并时时地提醒着自己。
                 
  村路上,拐子爷在跟几个婆娘辨嘴。拐子爷无儿无女,尽管脾气有一些古怪,村里的大人小孩还是喜欢跟他开玩笑,什么样的话他也能忍受得住,因此人缘一向很好。但拐子爷今天明显是生气了,她不能忍受婆姨们对茂才未过门媳妇侮辱的语言。其实村里的闲言碎语早就有了,说女人是没见过男人,未过门就这样下另(委屈自己的意思),结了婚还不知道怎样哩!又有谣言说女人已经怀上了茂才的孩子,这才显得那样殷勤。拐子爷骂她们胡说八道,她们说你个老家伙懂个屁?这年轻人的事情你又没经过!
                 
  其实拐子爷年轻时曾经恋过一个女人的,那时他给地主家放羊,房里的丫头经常给他偷东西吃。丫头长得白格生生,嫩格蛋蛋的,谁见了都会心疼。有时便会弄一碗稠稠的羊肉给他吃,晚上等人家都睡着了便偷偷的跑到他的房间。后来丫头的父亲知道了这件事,把丫头狠狠的打了一顿,嫁到榆林老家去了,拐子爷从此没有再见到她,心里一直很难受。那时他的腿还没有瘸,要找个一般的女人是没有问题的,可他一直就没有找,等到想找的时候腿已经瘸了,连寡妇也不愿意跟他,他于是从此不再提婚姻之事,一个人度过了大半生的岁月。
                 
  后来,在茂才母亲的撮合下,拐子爷终于成了家,跟丁姨结了婚。记得那是一个冬日的黄昏,茂才放学回来,见家里坐满了人,看热闹似的,就知道肯定有什么事情。这时他看见拐子爷也坐在炕栏上(陕北人在土炕的边沿上加一根枕木,作为陈设,也有助于防护小孩掉在地上),脸涨得通红,目光不时地瞥向一个角落。顺着他的目光巡去,发现在脚地的灶火前坐着一个陌生的女人。女人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面,但一头乱烘烘的头发和破烂的衣裳足以证明她的身份,他甚至在怀疑母亲是否把一个叫花子带回了家。女人只是低着头拢火,任一屋子的人把肆意的目光扫在她的身上。人们像观赏一头动物地对她品头论足,然后带着满脸的不屑纷纷离去。临行前,向拐子爷投去暧昧的一瞥,拐子爷也一反平日里桀傲的表情,殷勤地送每一位客人到院子里,然后拿出腰里的烟袋,装满,颤抖着手指按瓷实了,长长的烟锅便在吧哒吧哒的声音里一明一暗地闪烁。
                 
  拐子爷结婚的那天很热闹,满村子的人几乎都去喝了喜酒。是啊,五十岁的人了,第一次结婚,无论他平日里怎样没有人缘,毕竟在一起生活了快二十年了。新娘子穿了一身崭新的棉袄棉裤,头发比那天整齐了很多,甚至还戴了一朵村里扭秧歌用的大红花。由于她没有娘家,茂才家自然就成了她的出嫁地。茂才的母亲坐在她的身后,用吐了唾沫的梳子给她梳头的时候,他终于看清了她的脸庞:她的脸好像有一些浮肿,黑黝黝的皮肤闪闪发亮;微微有一些弯曲的头发象毡片一样地贴在头皮上,长长的额头下,一双老鼠一样的眼睛躲躲闪闪地,让人生厌;鼻子有一些塌陷,覆盖在薄薄的嘴唇上,圆圆的脑袋几乎看不到下巴,也看不见脖子,就那样硬是竖在肩膀上,让人觉得有一些怪异。年龄有五十多了吧?还要结婚!(后来听母亲讲,她不过才四十多岁)。突然,她发现了茂才在看她,便象个小孩一样地低下了头,转身紧紧地握住了母亲的手。这时茂才注意到她的手和脸一样肿胀,黑黝黝地泛着一些油腻的光。母亲说:“她姨,这是咱茂才,你不用怕。”抬起头冲他喊:“茂才,叫丁姨。”茂才愣了一下,然后一转身就跑了。
                 
  然而那晚的喜酒茂才还是去吃了。因为在那个年代,农村人一年是很难吃上一两顿肉席的。拐子爷由于平日里卖药材有一些积蓄,因此在结婚的时候酒席办得很排场。酒精烧热了人们的血液,也烧红了汉子们的脸庞。于是大家好像都换了一个人似的,开着平日里并不常开的玩笑,说一些让拐子爷面红耳赤的话语,猛不丁地就会让老婆揪了耳朵,半天说不上话来。晚上的洞房听说直闹到天亮,那时茂才还小,懵懵懂懂地似乎觉得有什么故事要发生,但是被年长的赶了回来,不让去参加,于是回家后头一挨枕头就进入了梦乡,梦里依然是吃不完的好东西。
  接下来的日子里,丁姨自然也就成了他们家的常客。也许是见多不怪,渐渐地,倒觉得她并非很难看。丁姨每次来的时候都带一些吃的东西,有时是一些山果,有时甚至是煮好的野兔或野鸡。开始茂才拒绝吃她做的东西,觉得不干净,但不争气的是胃,最终还是经不住肉香的诱惑,还是吃了。母亲说,丁姨命很苦,三岁上没了爹娘,被人贩子带到陕北,后几经周折,落脚在北原上的一户人家。那时她已是七、八岁了,每日里给人家打猪草,喂牲口,那家人根本不把她当人看,动辄就打得她满地乱滚,鼻口是血。就这样过了几年,她便一个人去沟里放羊。那一年的冬天,寒咧的北风肆虐着大地,人们龟缩在各自的家里不敢出来,而她还得起早去喂牲口,然后再把羊赶到山里去。那家人说来心也歹,再冷的天从没给她做过棉衣,她穿在身上的破夹袄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从哪里捡来的,紧紧地裹在身上,夏天里汗流浃背,冬天里寒风刺骨,而她的手和脚便是在那一年的冬天冻坏的,手指被冻掉了四根,脚趾全部被冻坏,从此成了个跛子,不能下地劳动。那家人一看她成了个废人,便从家里把她赶了出去,她从此便流落乡里,拄着根拐杖沿乡乞讨。她说不清自己是哪里的人,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更不知道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十五岁上的时候,她被一户好心人所收留,原来那家也很穷,儿子都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媳妇,于是她便成了那人的新娘。五年后,那人在一次砍柴的时候滚下了崖里,她于是就成了寡妇,公公婆婆虽然知道她是个残疾人,但儿子一死,他们的生活都成了问题,怎么还顾得了她?于是她又重操旧业,过上了流浪乞讨的生活。后来,她又被一户人家看中。那人有五十多岁,刚死了老婆,一个人寂寞,便收留了她。但这家伙白天是个人,晚上往死里折磨她,弄得她经常鼻青脸肿的,身上紫一块青一块的,没一块好地方。这还不算,他是个酒鬼,一喝就醉,醉了便拿她解气,往死里打她。她实在忍受不了了,便在一个星稀月明的晚上,趁那人喝得烂醉,偷偷地跑了出来,躲在一个山洞里,好几天没敢出来。后来,她被一个放羊的老汉救了回去,老汉的儿子有癫痫病,快四十了没有媳妇,于是她就在老汉家住了下来,也没办什么结婚手续,就同有癫痫病的男人住在了一起。那人的癫痫病比较厉害,犯了就躺在地上抽筋,口吐白沫,特别吓人,因此她天天都提心吊胆。那家人看她年轻,原指望她能生个一儿半女的,不想几年过去了,她的肚子并没有什么变化,于是婆婆整天跟她找事,说我儿子找了你这么个废人,不能干活,又不能生养,要你干啥?!她于是央求男人去给她看病,男人说没钱,也一直没去看。就这样又过了两年,那男人的病不知怎么突然好了起来,光景也好了起来,便在婆婆的怂恿下赶走了她,娶回了邻村的一个寡妇。接下来的日子,她无处可去,于是就住在村头的破庙里,白天沿村乞讨,晚上再回到那里。这情况不知怎样让茂才母亲知道了,便托人去问,她说只要给她一口饭吃,嫁什么人她都愿意——这便来到了黄泥湾里,成了拐子爷的妻子。
                 
  丁姨不幸的身世让茂才很感动,从此便对她有了深深的同情感。因为他们家那时候也很穷,他知道穷人的日子很不好过,何况她从小没了爹娘,跟随人贩子离乡背井,颠沛流离,几经磨难,命运多舛。好在现在跟了拐子爷,终于迎来了好日子。灿烂的笑容写在她的脸上,她逢人都说拐子爷对她很好。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悄悄地对茂才的母亲说,她想给拐子爷生个孩子。母亲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她无遮无挡地笑着,问:“他姨,你行么?”丁姨便羞怯地低了头,说身子已经好几个月没来,近来肚子里也好像有个东西在动,她怀疑就是孩子。想着拐子爷老来得子,丁姨也终于可以了结自己多年的梦想,作为过来人,母亲面授相宜地教了她许多注意的事宜,甚至提到了晚上的事情——要拐子爷不能再碰她。也许拐子爷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他从此像换了个人似的,精神抖擞,逢人就打招呼。他起早贪黑放牛,带回来的野兔野鸡丁姨怎么也吃不完,她就偷偷地都拿到茂才家里了。
                 
  好景不长,拐子爷的兴奋期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希望便在一个晚上就破灭了。那天晚上半夜时分,茂才听见大门外有人在叫,父亲应了一声,就听见拐子爷颤抖的声音:“茂才大,你让茂才妈到我家去一下。”声音几乎是哭喊着说出来的,茂才便知道是出事情了,母亲慌慌地披了件衣服,回来的时候已是拂晓。原来丁姨半夜里突然肚子疼,疼得满地打滚,等母亲到来的时候,她已安静了下来,身下是一滩血水。而更让拐子爷夫妇失望的是,流下来的根本不是什么孩子,只是一个血块而已。
                 
  日子过的飞快,转眼就几年过去。拐子爷自从丁姨流产后,觉得很丢人,便搬到离村子二十多里地的一个山崾崄住了下来。那时茂才已在城里上学,这个崾崄是他从家里到县城的必经之地,而那里的几十亩山地也全是黄泥湾的。队长见他们可怜,就把这几十亩地给了他们,回报是义务给队里放牛。老俩口住在那里倒也清净,日子过得蛮好。于是每个周末的下午,茂才便成了他们家的常客,老俩口像是等待自己的亲生儿子一样迎接他。冬天,丁姨会炖了肥硕的野兔给他吃,看着他馋馋的样子,她从心里边高兴;夏天她会准备了许多的水果给他——那时崾崄的梨树、桃树很多,满山的野杏、樱桃、木瓜,遍地都是,茂才除了自己吃饱,还可以装满了背馍的搭裢,带给父母兄弟他们;秋天是丰收的季节,他们会准备了煮熟的杜梨子、晒干的核桃及山枣给他;春天是困头时月,山里边没什么可吃的东西,丁姨便会蒸了窑里的红薯给他吃。另外她还会擀细长的面条……

渐渐地,茂才对那口破旧的土山窑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周末的时候来到那里,往往会住上一宿,第二天才回去。这期间,丁姨还常常会给他一些零用的钱,让他在学校里买吃的。他们俩口子都不识字,但对读书的人充满了钦佩之情。每当茂才看书的时候,拐子爷便会提醒丁姨别说话,怕打扰他看不进去。茂才于是在那昏黄的小油灯下看完了一本本借来的小说。有时也会讲一故事些给他们听,他们会听得如痴如醉,痴痴地坐在那里发呆……
  一天,茂才带了十岁的表弟去县城,大热的天,快到崾崄时他们已是又渴又饿,表弟也几乎走不动了。茂才说这有我的一个亲戚,咱们去那里歇歇,顺便喝点水,再吃点东西,表弟很高兴,可当他走进那个窑洞看到丁姨的一瞬间,便如同看到一个怪物似地跑了出来,任茂才怎样叫也不肯再回去。后来茂才盛了一碗水给他,他看了看窑洞,拒绝喝,丁姨做好的面条他也不吃,并一个劲地催茂才快走。丁姨的脸上很是失色,临走时,她把两颗煮好的鸡蛋塞在茂才的书包里,要他在路上给表弟吃,并叮嘱他千万别说是她给的,否则他不会吃,茂才点了点头,心里很不是滋味。
  拐子爷老了,胡子已是花白,走起路来也没有原来精神,可丁姨却好像还是几年前的样子,身体甚至比刚来的时候还要硬朗一些。秋日的时候,她会一个了拄了拐杖,坐在崖畔上用钩子摘酸枣。酸枣的核是一种中药材,晾干后药材公司收购。她于是托人把酸枣核卖了,然后让买了一件浅蓝色的的确良上衣,趁拐子爷不在的时候悄悄地拿出来让茂才穿上,然后左右端详,脸上是满意的笑容,嘴里不住声地说道:“我娃穿上就是俊俏,都比得上城里娃了!”为了怕她伤心,茂才只好收下了衬衣,然后动情地说:“姨,等我考上了大学,就带你和拐子爷到大城市去一趟——你最想到哪里去?”她指着墙上的镜框,镜框里是拐子爷在北京天安门前的留影——是北京知青大民回城后,感恩于拐子爷曾经对他的好处,把老汉接到北京转了一圈,成为拐子爷一辈子最大的荣耀,因此北京也就成了丁姨心中想往的圣地。茂才不假思索便答应了她的要求,她将信将疑地望着他,两行热泪顺着那黝黑而油腻的脸上流了下来。她说:“我娃,你姨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一天呢!不过我娃你有那心,你姨就是死了,也心甘了!”茂才眼眶于是一热,说你的身体好着呢!就等着那一天我带你出去看世界吧。丁姨听了,竟一时啜泣不已,弄得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五
                 
  茂才的才华虽然得到了文化馆领导的重视,但因为他是临时工,文化馆在忙完那段时间后便没了编制,他被辞退了。尽管这是预料中的事情,当仅有的一线曙光被无情地堵上的时候,茂才还是很伤心,觉得没脸见人。于是便整日把自己关在房子里不出来,母亲叫吃饭也不应,站在外面苦口婆心地劝了半天,茂才一句话也听不进去。第二天天还没亮,便拿了镢头和绳子,到北沟里去砍柴。那时候已是冬天,地上青光光地泛着白色,风卷着沙尘在一些枯树的枝叶上发出丝丝的怪叫声,逼得人睁不开眼睛。茂才把绳子勒在腰里,低头迎着风向,只觉得脸像刀割一般地难受,耳朵冻得发麻。北沟离村里有十几里地,因为附近山上的柴已经被人砍完了,连筷子粗的植物也没有。茂才走到北沟的时候天已经大亮,灌木丛中还留着一些积雪,茂才把雪捧在脸上搓了一会,脸便开始发热,人也清醒了许多。几年前,茂才已经习惯了走这种夜路,并且一边走一边睡,等天亮的时候赶到学校,站在操场上还迷迷糊糊。黄泥湾距学校有十几里地,茂才每天步行去上学,从初中到高中的最后一年,他走了六个春秋。村里有自行车的同学比他起得晚了许多,却往往比他还要早到学校,车子呼呼地从他的身旁掠过,茂才的心里有一股难言的滋味,偶然也有同学让他坐在后面,他不肯。那时的自行车对他而言简直太奢侈了,茂才从来就没有奢望过。
                 
  北沟的灌木丛很高,高得像树一样,密实得钻不进去。茂才用镢头把细枝磕掉了,然后再砍倒,不一会就弄了一大堆,用镢头把子挑着往山下滚,滚了一段便滚不动了,于是便一根根地整了,用绳子一捆,把镢头把子插在里面,竖起来坐在地上往起站,努力了几次都失败了,才知道自己今天有些毒实,心太重了。坐下来喘了会气,运足气力猛地一鼓劲,终于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地只觉得头重脚轻。慢慢地往前移着步子,每挪一步都非常艰难,结果刚走了不远,一脚没踩稳,便连人带柴滚了下去,满山的棘刺在脸上划出了一道道的血印,手脚磕烂了几处,衣服也撕破了。茂才一时便觉得极度困乏,躺在那里一动也不想动,任满头的汗水和泪水把伤口蜇得生疼,真不想再站起来了。
                 
  茂才这时想起了考上学的同学。有一个是同他关系很好的,在省城的警察学校,每过一段时间都会给他来信,叙说学校的生龙活虎和省城的繁荣昌盛,茂才把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回信的时候便把自己的苦恼给同学说,接下来的日子便在焦灼的等待着他的来信。那时茂才脑子里经常都是省城的情景,他甚至比去过省城的人还了解那里。寒假的时候同学来访,是茂才最高兴也是最痛苦的日子,他们俩一聊就是通宵,茂才听得如痴如醉。
  茂才突然又想起了女人,想起她整日忙碌的身影。女人这几天家里忙,没有下来,她可能还不知道自己已经又回到了农村,知道了会不会难受?女人茁壮的身体好像专门为这黄土地而生,她干活泼辣利索,又很有心计,像是永远也不知道疲倦的小花鹿,奔走在东、黄泥湾之间。女人在家里时没有砍过柴,但她给茂才家砍了一撂子的柴火,足够他家烧一年的。女人常笑茂才不会干活,她说我歇一会的功夫就把你的活干完了,茂才听了脸红红的,但又不得不承认。远处,谁家的狗吠了起来,茂才爬起来往下看,见山里的人家炊烟袅袅,已经快到早饭的时候了,他于是把柴禾抽出来一些,捆紧了重新上路。
                 
  上坡的时候茂才觉得很饿,才想起自己已经一天多没吃东西了。柴压在背上越来越沉,镢把把肩膀都压烂了,歇一歇再挑时便生疼。头发像洗过一样往下淌着汗珠,一颗颗地砸了下来,淹没在厚厚的尘土中;两条腿像灌了铅一样地沉重,并不停地打颤,身子软得象随时都要倒下。茂才把柴靠在山岩上,努力地使自己脚底站稳,心脏“咚咚”地剧烈跳动着,好像就要蹦出来似的,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
                 
  茂才醒来的时候已是黄昏,他发现自己是躺在床上。母亲哭红了双眼,父亲坐在那里唉声叹气,一股浓浓的旱烟味在屋里弥漫。女人给茂才带来了一些水果,见茂才醒来,忙问他喝不喝水,然后边削苹果边给他宽心:“回来就回来了,农村人一茬呢,也没见把谁受死。你不吃饭,又去那么远的地方砍柴,在跟谁斗气呢?万一要有个三长两短的事,还让不让再的人活?”女人说着便红了眼圈,她说:“——茂才,你要是嫌受就不要去地里劳动,你在家里画画,我来养活你,不信光景就过不好!”
                 
  茂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眼泪顺着双颊慢慢地往下流。
                 
  女人也哭了。
                 
  有一个人那段时间也很痛苦,那就是建兵。自从女人提出分手后,他整天便在屋子里喝酒,喝醉了就哭,弄得父亲大骂他没有出息。建兵曾经想到女人的家里再找女人谈谈,结果遇上了女人的兄弟,差点就要再打他一顿,只好悻悻然地回到公社。父亲对此事本来也不上心,但此事弄得他心里很烦,堂堂公社主任的儿子让人抢了媳妇,在面子上也是不好看的,于是在建兵多次提起茂才的时候也就对他留意了一些。
                 
  六
                 
  腊月的时候,二姐突然来了。她带来了自己的换洗衣裳,并声称不再回去了,这让茂才一家都有些诧异。按当里的风俗,出嫁了的女子是不能在娘家过年的,特别是新婚的第一年。然而看到二姐身上累累的伤痕,茂才知道她是万般无奈才回来的。
  母亲说:“实在过不下去了就算啦,当初人家四平那么喜欢你,你就是不听大人的话,好像我们都在害你哩!走到这一步是你自找的,怨不得别人。”二姐说:“妈,你要是不要我我现在就走!”母亲没有再说什么,默默地坐在那里,红了眼圈。
  “姐夫安的什么心,怎么天天打你?”茂才问。
  “其实他人挺好,就是脾气不好。”二姐轻描淡写地说道。
  “脾气不好也不能这样三天两头就打你,你到底做错什么啦?”茂才愤愤不平,觉得一向争气好强的二姐咋会这么窝囊!
  那时的茂才还很单纯,他认为一个男人对女人施加暴力手段是鄙卑的。女人本来就是弱者,需要男人的同情。二姐的婚姻是如此的不幸!他于是便提笔写了一封长长的信,让二姐交给姐夫。信中茂才大谈爱情的重要性,谴责夫妻之间的暴力行为,并对他的未来生活设计了“宏伟”的蓝图。相信这封信就是铁石心肠的人看了也会动容。茂才长叹了一口气,安慰二姐说:“等姐夫看了这封信,肯定不会再打你了!”二姐的脸上是将信将疑的样子,停了一会,她说:“他肯定不看。”茂才说他不看你就跟他离婚!二姐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弟弟,好像在看一个陌生的人似地,茂才的心便“砰砰”地直跳。末了,二姐说:“茂才,你还小,不懂事,离婚可不是闹着玩的!”说完便转身走了。
  二姐与姐夫两个人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根本性的冲突,发生争吵的原因多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如果有一个人肯后退一步或少说两句,打架的事情便不会发生,而事端的根本原因都是因为她的婆婆——那个戳事弄非的老女人!
  二姐的婆婆有五十多岁,是个倔强的女人,她二十多岁上便没了丈夫。父亲死的时候姐夫才四岁,但姐夫说他犹记得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眼睛瓷愣愣地看着他,一直没有合上——父亲死不瞑目!丈夫死后婆婆一人挑起了生活的重任,她没有再嫁,寡妇一人把儿子拉扯大,并供他上完高中,可以说是呕心沥血,含辛茹苦,因此姐夫对母亲是如此地眷恋,做什么事也不愿让母亲伤心。没有父爱的庇护使姐夫从小就受尽凌辱,也成就了他坚强的意志和粗犷的性格,狂放不羁,野蛮粗鲁。寨子村是北塬上最穷的村子,井里没水,土地贫瘠,光棍成群,粮食广种薄收,人一年四季都没有闲的日子。婆婆一个人经营着上百亩的山地,儿子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能帮一些忙。村西的老刘头是姐夫父亲的朋友,父亲死后他便经常过来,看见什么活就干。老刘头没有婆姨,年龄比婆婆要大一些,沟里边的地他比婆婆锄得还多,出于感激之情,婆婆也渐渐地对他有了好感。两个人过分的接触引起了村人的议论,也引起了儿子的不满。那时姐夫已经十三岁了,十三岁的少年过早地就明白了一些事理,他把老刘头赶了出去,并挥舞着拳头给老刘头以警告。这样的警告并没有起到实质上的作用,姐夫发现,老刘头虽然来他家的次数少了,同母亲在地里的接触却越来越多,甚至是有恃无恐。十三岁的少年血气方刚,他买了两根雷管和炸药,把老刘头的土窑给炸塌了!这让老刘头非常震惊,从此流落他乡,不知去向。于是十三岁的姐夫从此就成了家里的主人,他要干大男人干的活,吃大男人吃的苦。
                 
  二姐的婆婆给人的第一影响是像个男人:头发像草笼一样乱蓬蓬地杂乱无章,估计一年也没有洗过;衣服是儿子过去穿过的男人衣服,密密麻麻地摞满了补丁;黝黑的皮肤像树皮一样粗糙,积年的劳累和阳光的照射使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眼角上的眼屎永远也弄不干净;蹲厕所的时候一边用劲一边跟人高声地拉着话(陕北农村有些地方的厕所围墙很低,仅能遮人下部,蹲在里面头都可以看见外面),提起裤子边走边系裤带,往往回到家里裤子还没系好;吃饭的时候从来不在炕上坐,而是边吃边干活,或一手喂猪,搅了猪食的手又去拿馍;或一手喂牛,放在牛槽边的馍等她记起时早就没了!她长的精廋,但身体素质很好,五十多岁的女人,经常爬到树上给牛弄树叶子,或一用力就可以翻过一人高的墙去,把跑到外面的猪崽赶回来……
                 
  婆婆对二姐是从一开始就看不惯的。首先是茂才家要的彩礼令她耿耿于怀。二姐的彩礼在当时是很高的,原因是茂才的母亲不同意这门婚事,她想用高额的彩礼吓退姐夫,没想到姐夫一口就答应了下来;其次是她觉得女人太漂亮了不好,迟早会出事。何况茂才的二姐空有漂亮的脸蛋,屁股并不丰满。她认为女人只要屁股大就能生养,漂亮的脸蛋是不能当饭吃的,当年他爸就是看上她的丰乳肥臀,没有计较她的脸蛋是否漂亮,她到家后肚子也争气,一口气就生了三个崽,全是带把的!可惜只活下一个,死鬼便撒手就走了。二姐带来了完全不同于他们娘俩的生活方式:每天按时吃饭,晚睡晚起,天阴下雨就守在家里不出去干活,早上起来先洗脸梳头再开始做饭,一天把时间都浪费在收拾家务上,把家里弄得像公家人住的地方一样干净,让她怎么也不自在,感觉拿东西都不方便……而最令她伤心的是儿子自从有了媳妇,对她是明显的生分了起来,没有原来那样的无限依恋。并且这个媳妇胆大妄为,竟当着别人的面和她顶嘴,没有一点做媳妇的样子!
                 
  女人对茂才的二姐非常同情,觉得她是那样的不幸。二姐说茂才会心疼人,女人跟了他一辈子不会受气,女人很庆幸,觉得自己真有福气。
  二姐在娘家住了十几天了,也没见姐夫来接她回去,眼见得年关将至,她有些脸上挂不住了。母亲要茂才送她回去,她不肯,说要回她一个人回,不连累别人。二姐这次出走的原因是因为家里的鸡蛋丢了——婆婆家的几只母鸡是他们经济的唯一来源,因此婆婆把鸡蛋看得比命还金贵。此从二姐到家后,她每天早晨都早早起来,把手伸到鸡的屁股里摸,这样哪只鸡哪天有没有蛋,婆婆一清二楚。进入腊月的那几天,鸡蛋一天天地变少,婆婆便怀疑是二姐偷吃了,或拿去卖了钱,二姐拒不承认,于是同婆婆言语相加,推推搡搡。姐夫听了事由,当然认为母亲有理,于是一场“战争”就爆发了。
                 
  鸡蛋的事件终于在年根的最后一天弄清楚了。那天下午姐夫有事回到家里,听见鸡窝里一阵鸡的惊叫声,看时,一只黄鼠狼正准备离开,嘴里噙着鸡蛋,一跃便上了墙头。他大吼了一声,吼过之后突然觉得二姐是冤枉的,于是在茂才一家准备吃年饭的时候接走了二姐,茂才看见,二姐的脸上溢满了泪水……
                 
  鸡蛋风波之后的相当一段时间,二姐没有和姐夫发生冲突,令茂才一家很欣慰。也许黄鼠狼也有它的优点,只要它勇于承认错误。姐夫对二姐的温柔令婆婆很不快,她认为这样下去会失去了一个婆婆的尊严,同时也会失去了她的儿子。男人如果过度地迷恋于女人便会没出息,婆婆认为,这妖精一样的女人迟早会掏空了她的儿子……她至今也不能忘记亦德他爸临死前的眼神,她觉得她要对自己的丈夫承担责任。
                 
  于是,每天天刚麻麻亮的时候,婆婆就在院子里高声地叫骂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在陪男人睡觉!——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哩!”骂着骂着嫌不解气,她来到了大门外面,把音量调到最大:“我活了五十岁了,还没见过这么粘着男人的婆姨!我说呢,整天把自己洗涮得那么干净,像个狐狸精一样,原来就是想勾引男人哩!”二姐这时已经起来,高声问道:“我勾引谁啦?!你把话说清楚!”婆婆手里正拿着一把扫帚,举起就打了过来。二姐当然也不示弱,两个女人便撕在了一起。只听见婆婆高声地叫:“——亦德,亦德!——你婆姨要日塌我呢,你管不管?!”姐夫披了件衣裳出来,看见母亲坐在地上,披头散发,捶胸捣地,气不打一处来,一把抓住二姐的头发,按在地上就打……二姐一边用守护着头,一边用脚去踢姐夫,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令姐夫下手更毒。婆婆在一旁看了,忽地站了起来,一脚就踩在二姐的脚踝上,对着儿子大声地说:“给我往死里打!往死里打!打死了妈替你偿命去!”其实姐夫一开始只是做个样子给娘看,但二姐的叫骂声惹怒了他,他于是抡足了胳膊向二姐的脸上打去,二姐顷刻间便昏了过去……
                 
  婆婆回屋里端了一盆凉水,劈脸便浇在了二姐的头上,二姐一激灵就醒了过来,醒来后就开口骂,说:“你张亦德今天要是不把我打死你就不是你娘养的!”姐夫本来看她可怜,这一骂又浇起了他的怒火。婆婆说:“你今天不把她整败,以后就管不了她了。”姐夫说:“我还没有见过不怕我的人!”说完又是一顿拳脚,二姐便再次昏了过去……
  后来二姐在去医院的路上醒来一回,一醒来她就又骂,婆婆要打,被姐夫挡住了。到了医院后,二姐的叫骂声就没有停止,这让姐夫娘俩特别尴尬。姐夫愤愤地说:“我张亦德纵横乡里,没见过还真有不要命的人!”医院回去后姐夫吸取了经验教训,那段时间内他对二姐非常好,甚至责令母亲蒸了一碗鸡蛋糕给二姐吃。二姐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经不住姐夫的一番话语,两人就又和好如初。
  姐夫说:“其实我每次打你也是万不得已,我的心里也不好受,你为什么要那么嘴硬呢?你告饶一下就不行吗?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如果你求饶一声,我就肯定不会再打你了。”二姐说:“你打我还不让我骂?我没做错什么事,凭什么让我求你?向你求饶?——你休想!”末了,二姐郑重其事地告诫姐夫:“张亦德,我高玲一辈子没怕过任何人,要把我整败,今辈子你别想!——除非你把我杀了。”姐夫呆呆地愣了半晌,没有说出一句话。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地过去,姐夫和婆婆对二姐已经收敛了好多,但小规模的碰撞还在发生。也许这便是生活的真实面目,二姐已经习以为常,觉得谁家里都会有磕磕绊绊的事情,不足为奇。那段时间二姐突然开始择饭,并出现了强烈的呕吐。见识浅薄的姐夫不知道二姐得了什么病,他开始忧心忡忡,愁眉紧锁,而婆婆却乐开了花,她知道,老张家就要有后人了!姐夫感到非常欣慰,对生活充满了希望,而婆婆对二姐也从此刮目相看。
  姐夫家是世代单传,并且从他爷爷开始便英年早逝,过早就离开了人间。因此在婆婆的心里,儿子是一定要生够足够多的孙子作为储备,她心里才会放心。从来在二姐的面前没有露过笑脸的婆婆那段时间里春风满面,脸上的笑纹像树皮一样堆积,样子很难看。从此里里外外的活她都不让儿媳干,并主动劝她早晨多睡一会,说这样对胎儿有利。为了以防万一,她甚至叫回了儿子到大屋里跟自己一块睡,以免他再“欺负”二姐。
                 
  其实二姐对姐夫的一见倾心还不仅仅是因为他刚烈的性格和狂放的行为,二姐说姐夫的身上有一股男子汉的阳刚之气,这种男人的刚毅体现在具体行动上,便是一身正气,敢做敢为。姐夫在同二姐结婚的时候给茂才家拉来一车木料,盖起了东边的那间牛棚。一车木料看似轻巧,实则是姐夫用自己的性命换来的!砍木料要到距村子几十里的北沟,那里有一片原始森林区,是禁止采伐的。姐夫雇了村里的几个年轻人,在一个没有月亮的晚上把木材一根根地扛到塬上,由于过度劳累,他那天吐了不少血,没敢让母亲知道。木材用架子车往村里转移的时候被人发现了,人家劝他放弃木料,并要处罚。姐夫不同意,便同木材站的人发生了冲突。姐夫骁勇异常,连着就放倒了好几个人,却不提防背后,被人一棍便闷得昏了过去。后来是他的舅舅托人求情,并接受了处罚,把那些木材买了下来,姐夫便若无其事地拉了下来,隐去了中间发生的曲折故事。这一切还是茂才村的一个叫白凤英的女子出嫁在寨子,悄悄地告诉二姐的。她说那张亦德虽是个粗人,可为了得到你连命都差点搭上,这样的男人哪里找?一句话让二姐感动得热泪盈眶,她觉得这个男人是自己值得托付终身的那种,因此不管婆婆对她多恶,姐夫怎样对她动粗,她觉得都可以忍受。后来,姐夫每次打过二姐后,就会给二姐赔情道歉,说自己混蛋,下次一定不这样做了。但一俟脾气上来,俩个人就针尖对麦芒,谁也不肯相让半步。
                 
  二姐还记得那次在北沟锄地,她突然肚子疼痛,疼得无法忍受,姐夫于是便背了她,一直背到山峁。陡峭的山路一个人走也喘不过气,姐夫居然没有怎么喘息就上来了。山上的空气似乎更流动一些,一朵椭圆形的云彩恰好就停在了头顶,把阴凉撒了下来。二姐说她好受点了,但是噪子干得直冒烟,姐夫二话没说便脱下身上象洗了一样的布衫,下到沟底灌了一瓶泉水上来。二姐喝了水后感觉自己好多了,他依偎在姐夫的肩膀上便沉沉地睡着了。二姐睡着的时候梦见自己很渴,好不容易找到一碗水,被婆婆一把就打掉了,水洒了一身,然后婆婆就把她拖到涝池上,强按着头让她喝里面的脏水……姐夫站在一旁嘿嘿地笑着,她猛地呛了一口,便大叫一声就醒了。姐夫忙问是怎么回事?看时,见二姐的衣裳已被汗水浸透……

姐夫平日里喜欢跟二姐开玩笑,往往开着开着俩人就恼了,于是就撕抓在了一起。后来姐夫说那时他是憨着哩,跟一个女子事事较真。二姐也检讨自己说我也不是省油的灯。俩人四目相峙,姐夫竟不好意思起来,二姐觉得他的样子憨憨的,很好笑。
                 
  六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炙烤着山山峁峁里辛勤劳作的山民。玉米的叶子被晒得卷了起来,长长地耷拉着,显得一蹶不振;红突突的山崖把阳光折了下来,烤得人身上快要着火,但地里的草却活得有滋有味,在玉米的庇护下茁壮成长。二姐知道这些草如果不除,后半年便不会有收成。姐夫头上的汗水使眼睛也难以睁大,身上的皮肤像要裂了一样,红通通地直冒烟。他看了看不远处的二姐,又一次把她的锄夺了下来,让她在树底下休息。那时间他们回去的时候都要背牛草,牛草分成两份,但往往是姐夫快背回村的时候才分给二姐,做个样子给婆婆看。婆婆一个人承担了家里的所有活计,还要负责放牛,拔洼地里的谷子,她回来得往往比儿子还要晚,一家人的饭便常常会吃到半夜,二姐更是一边吃一边就睡了过去,被婆婆猛地一夺碗,才醒了过来。婆婆收拾了碗筷,还要在院子跟儿子铡草,一铡就铡到鸡叫,像是永远也不知道疲劳。
                 
  二姐后来生了,是个闺女,婆婆的脸上布满乌云,阴得很重。打鸡骂狗的习惯便又开始了,姐夫让二姐别理。过了一段时间,邻居家生了个大胖小子,一家人高兴得合不拢嘴,整天嘻嘻哈哈的,过满月的时候请了全条村的人贺喜。邻居的热闹情况让婆婆非常不满,她于是除了每天的叫骂外也限制给二姐娘俩吃的东西。男人的粗心使姐夫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还以为是二姐不好好吃饭,这直接影响到孩子的奶水,而二姐也一天天地削廋下来。女儿出生后婆婆从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家里整天是乌烟瘴气,鸡犬不宁。后来婆婆发现,她给儿子的指示已越来越失灵了,已经有好长时间没有看见儿子打媳妇了,婆婆觉得这很不正常。俗话说:“打出的媳妇骂出的婆”,儿子已越来越没出息了!她曾劝儿子把丫头送人,这样就还可以再生儿子,但姐夫不同意,每天劳作了一天的他不管再累也要先抱一抱女儿。那时女儿已经会笑了,笑得很灿烂,姐夫非常高兴。
                 
  一天下午,二姐同姐夫从地里回来,发现婆婆和孩子都不见了,令他们觉得很奇怪。按理婆婆是不会抱着孩子去别家串门的,一来她从来就没有串门的习惯,二来她从来也没有抱过这孩子,顶多在二姐不在的时候给换换尿布什么的,今天是怎么啦?他们很纳闷。黄昏的时候,婆婆还没有回来,二姐惦记着女儿,奶也胀得很厉害,她于是满条村到处乱找。有人说中午刚过的时候看见婆婆抱着孩子出了村,但去了哪里说不清楚。二姐突然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疯了似地往村口跑去,迎面碰见了匆匆赶回的婆婆。
  “你把我的孩子呢?”二姐问。
  “不知道。”婆婆面无表情,镇静地回答。
  “你把娃弄哪去了?”姐夫也焦急地问。
  “……送人了。”婆婆迟疑了一下,说。
  “你把她送给谁了你说——”二姐哭喊着就扑了上去,抓住婆婆拼命地摇。
  “说!——你把娃弄哪去了!”姐夫一把就抓住了婆婆,像是要一口就吃掉她。只见他怒目圆睁,脸上没有一点颜色。
  “——我也是在为你着想……”婆婆嘤嘤地哭了起来,儿子长这么大,还没有冲她发过这么大的脾气,而二姐也是第一次见到婆婆掉泪。
  于是,一家三口连夜赶到东塬上的那户人家,老远就听见孩子的哭声。
                 
  其实婆婆从孩子一生下来就没打算留她,只是她觉得要送人也得等过了百天。婆婆上次去旧县的时候就特意给老刘头安顿过了,让他打听看谁家需要女娃,没想到很快就有了消息。要孩子的那家人家底很殷实,两口子年龄跟二姐差不多,只是媳妇生了两个小子后便让结扎了,一心想要个女娃,婆婆很满意。安顿好这一切后婆婆便回到了寨子村,找人掐算了个吉日,准备将孩子送出去。送孩子的那天上午,婆婆在地里干活心里就一直不踏实,中午吃饭的时候也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宁。二姐给孩子喂奶后便下地去了,婆婆做好了准备工作正要走,不想姐夫突然回来了。婆婆浸出一身冷汗,心一阵狂跳,幸亏儿子回来只是拿了撅头就走了,并没有回屋里来。婆婆于是裹了孩子就走。
  一路上孩子睡得很死,粉骨嘟嘟的脸蛋着实让人心疼,一时间婆婆甚至犹豫了片刻。是啊,毕竟是亲骨肉哩,十指连着心哪……婆婆把自己的脸慢慢地挨在孩子的脸上,小嘴唇便一动一动地像要吃奶。婆婆说孩子呀你不要怪奶奶心狠,奶奶送你到别人家也实在是没有法子——谁叫你上世来就不夹个鸡鸡呢?——孩子呀,奶奶送你去的那家人光景美得很,你去了一定能享福,比呆在咱那穷窝里强多了!等你妈生了弟弟,我迟早也会让她来看你的。——唉,其实你也不能怪奶奶,这都是公家的计划生育给闹的!老年人骂人说你再管得宽,管得了人家婆姨生娃?——这不就管上了吗?
  婆婆一路上默默地念叨着,及到了那里,老刘头已是等不及了。他说人家中午可就到了铺子。
  婆婆把孩子给了那人,那人看了看孩子的脸,说长得可真疼人,亏你也舍得给。末了,那人拿出二百元钱,说是让婆婆给孩子的母亲买点营养品啥的,婆婆的脸上便刷地白了颜色。她把脸往下一拉,说我又不是在卖孩子!那人连忙赔笑,千恩万谢地便进了村子。
  婆婆在老刘头的屋子里只喝了一瓢水便走,紧赶慢赶,回来后天还是黑了。记得年轻时走这一来回路,半晌是用不了的,看来自己是真的老了……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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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5-03-25   

                 
  记不得黄泥湾是什么时候开始有人居住的,只知道村子的身边全是胶泥,红黄色的,粘度很大。用来烧砖,砖特结实;用来做瓦,瓦不变形。后来曾经有一个河南的艺人在下窑湾用辘辘拉坯烧制花盆和瓦罐,黄澄澄的泥泡上几天后用脚踩踩就可以用,瓦盆整齐地排在那里,甚是好看。孩子们于是就缠着他要泥玩,茂才捏了许多泥人和动物,搏得手艺人的称赞,于是给他在窑里烧了一对大大的鸽子,至今仍卧在家里的锅盖上,磨得乌黑发亮。后来红小兵造反,大家便砸了那些物什。手艺人心疼得坐在地上直哭,茂才也很难受,但阻止不了他们。
  后来黄泥被一个陶瓷厂的工程师发现,在那里办了个黑陶厂,做出的产品销往全国,甚至还打到了国外——那是后话,在此不表。
                 
  天阴沉沉的,象个垂头丧气的老人吊着眉眼,不给人一点好脸色看。北风席卷着路边的玉米叶子,在前坪的雪地上旋转着,扬得满天都是,然后突然改变方向,迎面扑了过来,象是要撕开这灰蒙蒙的大幕,发出尖锐的嘶叫声。三三两两的行人背对着风向,把头龟缩在怀里,倒退着往前走。一辆急驰的车子飞过,寒风裹着雪粒打在脸上,生疼。已是过了腊八,人常说:“吃了腊八饭,赶快把年办。”今日镇上逢集,是年前最后的一个集了,因此去的人很多。虽然寒风刺骨,每个人的心里却热乎乎的,因为一家人一年来殷殷的希望就要实现。一张红纸、二斤果糖、三斤白酒,四斤花生、五斤麻油、六斤猪肉、七斤棉花、八斤粉条、九尺花布、十斤大米……“女子要花,小子要炮。”有钱没钱,不空着手过年。不管平日多么窘迫,年是要过的。穷光景也不例外,于是尽管天寒地冻,集市上依然人山人海,丰富的笑容写在黝黑的脸上,人们一扫一年来的阴霾,寒暄之后便相互询问年货的置办情况,免不了相互比较比较。“——狗日的置全了么?”“驴啾啾的,也差不多了!”“再转悠转悠看看?”“不啦,孩子们都等不急了!”“熊样子,怕是媳子等不急了吧?给她扯了甚衣裳?”“熊!给孩子每人一件,媳子就免了。”“狗日的不想活了,看媳子能饶你?”“熊!她的衣服已买过了……”一时街上竟有那么多的人,熙熙攘攘的几乎流不动了,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共同演奏着一个大合唱——没有总指挥,却也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考上学的同学陆续都回来了,想见的看不到,不想见的却迎面走来。看那一身洒脱的打扮,人也白了几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青春在他们的身上恣意飞扬。茂才忙侧溜了,心嗵嗵地跳,像做了件见不得人的事似的,走过很远才敢回过头看,真后悔为什么要赶这个集。地摊上全是卖衣服的,墙上挂满了年画,茂才挑了几张古装人物,准备拿回家临摹。三三两两准备结婚的年青人在一起买衣服,试了又脱,脱了又试,怀里大包小包的快要抱不动了。茂才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欲望,就是想见到她。于是就站在一个较高的地方,看人头攒动,就是不见她的身影。
                 
  眼看着要过年,茂才家却连看的一分钱也没有。家里冷清清的,冰锅冷灶,没有一点要过年的气氛。母亲的脸上挂满愁容,凄凄清清的,腊黄得像一张裱纸。父亲的脸上像刚耕过还没来得及耙的荒地,蕴藏着无尽的苍桑,胡子像羊啃过却没有啃尽的坟头,稀稀地挂在那里,眼神空洞洞的,看不出内容。二姐夫送来了一块猪肉、一瓶白酒并一包茶叶,这是他每年的规矩。大姐夫还没有来,他也许会让孩子送来两包香烟,肉是不会有的。女人去年曾带来过一块猪肉,足足有十几斤,岳母把猪血黄(用荞面浸的猪血)、油糕、米馍、丸子等装了一袋子,正月里他们直吃到十五。有一段时间没见她了,可能家里忙。正月里有几个同学要结婚,已经给了话,行礼的钱还不知在哪。黄昏的时候,花绒的姐姐麦绒来了,麦绒说芳芳没来?茂才说没有。麦绒说快过年了你也不去看看丈人丈母?茂才苦笑了一下,说还没有。麦绒说过年了你也不给芳芳买件新衣服?茂才说还没有,拿什么买呀?后半句没说出来,他觉得脸上发烧,滚烫烫的不知该往哪撂。麦绒眯眯地笑了,说:“我知道芳芳不缺衣服,但你买的就不一样。——她是你的人了呀!”说完又笑,咯咯咯咯,像只觅食的母鸡,拧着肥硕的屁股扭来扭去,一颗瓜子皮粘在嘴上,用劲地唾了一口,才吹了起来。她不屑地看了那瓜子皮一眼,用一只脚在地上拧了拧,看着他又笑,说:“你可不要忘了呀!”一阵风似地就不见了。
                 
  麦绒刚走,石主任的儿子来说他父亲叫茂才过去。问干啥,不说。石主任狗眼看人低,平日里见了茂才是问都不言传的人,最多鼻子哼一下。茂才随了那儿子来到主任的家里,石主任的老婆燕娥热情地招呼他进去,拿了根烟就让他抽。茂才不会抽烟,石主任说:“你看这不是怪×的事情!”意思是叫你抽你就抽,摆什么谱。茂才没理他,说叫我做甚?燕娥说先坐到炕上歇歇,喝杯茶再说,要不先看会电视。茂才说没事我就走了,还忙着。石主任说厢房的顶棚不行了,过完年驻队干部还要住,得撕了重糊。茂才知道糊顶棚队里出钱,便二话不说开始打浆糊。燕娥忙出忙里地给他做助手,一点也没有主任夫人的架子。
                 
  主任家五间上房,大立柜,高低柜,床头柜样样都有;电视机、收录机、缝纫机,一样不缺。炉火熊熊,炉筒被烧红了半截,家里暖烘烘的,炉子上的锅里热气腾腾,阵阵肉香溢了出来,刺激着茂才的神经。糊顶棚是个技巧活,不是每个人都能干了。把湿透的一张报纸粘在用纸条缠过的竽子杆上,谈何容易,不一会脖子便会仰得生疼,腿也直打哆嗦。至午夜时,终于糊完了,洗过手后燕娥便把煮好的肉端了出来,茂才说他累了,不想吃,燕娥非让他吃了再走,把筷子硬塞在他手里。茂才还是不吃。主任很不高兴,说:“你看这不是怪×的事情?”转眼就到腊月二十三日,这天是杀猪的日子,也是敬灶王爷的日子,家家门前热气腾腾,褪了毛的肥猪被挂了起来,白得耀眼。茂才用糊顶棚的钱买了个镜框,准备正月里给同学行礼。路过东李村的时候,看见一群女孩子站在村口,就听得一个在喊:“芳芳快看,你女婿来了!”茂才一愣,脚下一滑,镜框便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芳芳已经走了过来,看看茂才,又看看地上的碎玻璃片,柔声地问:“没把手弄烂吧?”茂才说没有。芳芳要看,茂才忙缩了回去,就听见对面传来嘻嘻哈哈的声音。芳芳的脸蛋菲红,长长的辫子在腰间摆来摆去,说你把年货置了没有?茂才摇摇头,脸便倏地红到脖根,低声说了句:“我走了。”便匆匆地往黄泥湾去了,只听见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声音。
  一路上茂才的心情都很坏,进了村也不跟任何人说话,回到家母亲问也不说,拉了床被子就躺下了。天快黑的时候女人突然来了,她带来了一方猪肉,还有一些苹果。见屋里冰锅冷灶的样子,忙动手做饭。饭做好后便说她要走,留也留不住。茂才送她到大路口,芳芳拿出二十元钱塞给茂才,说不能空着手过年呀!茂才不要,她便恼了,塞了钱在他手上,扭头就走,喊也喊不住。
  月亮出来了,冷清清的,像一弯细细的银刀,幽幽地叹息着,踟踯独行。茂才屏气聆听,两行冷泪顺着双颊慢慢地流了下来。
  那个冬夜是如此的寒冷,茂才躺在冰冷的炕上辗转反思,屋里有轻微的叹息声,那是滚沸了的思绪发出的响动吗?往事如风,有限的记忆便如跌进了时间的巨大粥锅,一并粘稠而糊涂了。女人的影子袅袅地在眼前晃动,渐渐模糊成一团黑雾,向无边的黑暗遁逃而去。茂才睡不着,浑身冷得发抖,突然想起姐夫拿来的一瓶酒就在那里,于是打开来猛地灌了一口,辣得他龇牙裂嘴,差点掉下眼泪。一股暖流从里到外渗了出来,寒意渐消,心情也好了许多。于是闭上眼睛一仰脖子,“咕咚咕咚”地就灌下去一截,把前襟也弄湿了。浑沌的思想洒在炕上,生了一股稀薄而脆弱的香气,一缕类乎少年孤独情思般的气息从心底汹涌地翻上了喉头,他突然觉得这世界真可笑,不公平的事情太多。黑暗中仿佛生了瓷器破碎的声音,笑得清醒而诡秘,使淡淡的夜气也羞涩了。一些冰冷的液体从脸上划落,砸在满是酒气的手上,腾腾地便生出一团白雾,氤氲的空气似乎要致他以死地,他突然狂吼一声,像只绝望的苍狼一样啸叫起来,凄厉而高亢,向夜色笼罩的一个看不见的高度攻击,在茫茫夜色中扩散开来了……
  那是灵魂自由而自发的表演。他就那么摇着,唏嘘着,颤抖着,薰薰然侵入了一种他独自占有的生动境界。痛苦与欢欣的分界模糊了,空间和时间已经逃遁,为他留出了任意涂抹和践踏的空白……
  岁月响箭一般从眼前射了过去。
  年好过,一觉便睡到了天亮。“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把茂才从睡梦中惊了起来,睡眼惺松地就听见院子里人声鼎沸,拜年的队伍已浩浩荡荡地拥了进来。大人的脸上喜气洋洋,一身行头新崭崭的;孩子的脸上红扑扑的,花里胡哨的新衣服有些雍肿。大家问一声:“年过的好!”便向着灶火跪了一地。茂才忙翻身下炕,随着大家也跪了下来,给父母拜年。拜年是男人的差事,与女人无关。新媳妇第一年是要拜年的,同女婿一起磕头。村里拜年的人好打发,大人一支烟,小孩两颗糖,新媳妇来了就必须给钱,十元八元不多,三元五元不少。天无绝人之路,临近年底的时候凤林家突然来买猪,这个时候买价格明显就很低,茂才无奈,就把那头半大不小的猪仔卖了,加上芳芳给的二十元钱,这年是足够过了,至于往后的日子怎么过,他还没想好。
  初七之后考出去的同学便陆陆续续地来了。来了就不免喝酒,在茂才的小屋里海阔天空地一夜,天亮时才呼呼睡去,吃饭也叫不起来。大家都很关心他的命运,对女人的表现更是由衷地钦佩,说茂才你考场失意,情场可得意呀!人生不可能太完美,你应该知足了。茂才心里说不出的滋味,只一味地点头。母亲不住地劝他少喝点酒,大家的脸上神采飞扬,意气风发。
  不知是谁倡的头,于是便一致要求到女人家去。本来大家初二新女婿是要给老丈人拜年的,顺便把媳妇叫来住几天。茂才没这个心情,也就一直没去。在大家的吆喝下,他们一行四人去了东李村,一进门大家就感觉到了不一样:巍峨的大门楼油光闪闪,一对小石狮威严雄壮地蹲在那里,彰显着尊容富贵;院子用青砖铺了,北边三面接口的窑洞,弓形的月牙窗工艺精美,巧夺天工;院子很大,东边厦子,西边厢房,在南边的栅栏里还围了一群羊,正在咩咩地叫着,栅栏上贴着鲜红的对联,中批是“牛羊满圈”。旁边的碾子上贴着“青龙大吉”,磨子上贴着“白虎大吉”,硕大的仓子里装满了玉米,上贴“五谷丰登”,一看就知道是殷实的人家。岳母非常激动,忙叫孩子去喊芳芳回来,就说茂才来了,快点。岳父正躺着看报,忙跳了下来,拿起烟给大家散发。看着茂才的同学这么体面,一家人高兴得不得了。
  女人不一会就回来了,脸上红通通的,胸脯一起一伏的,像是刚跑过。她笑着跟同学们打了招呼,茂才看时,正好与她的目光相遇,炽烈烈的,像是要把他融化。女人羞羞地低了头,给大家倒水、削苹果,不一会炕桌上便放满了小吃,比城里人还丰富。岳父给大家散了烟便出去了,他怕大家不洒脱。岳母让大家脱了鞋坐在炕上。炕上通着灶火,热腾腾的,加之窑里的炉子很旺,一时大家脸上都红彤彤的,气氛很活跃。
  因为是满间窗,窑里的光线很亮,窗子做得很讲究,一看就是个能工巧匠的手艺。窗上贴满了女人剪的窗花,红红绿绿的,生动活泼。墙上的新年画散发着油墨味,中间有一贴红纸,上书“抬头见喜”,乃岳父所书。窑掌的地方是一排新做的橱柜,玻璃门擦得锃亮,两边贴上了对联;灶火的对面是一组柜子,柜子上画着牡丹孔雀,一看就知道是茂才的手艺。柜子上新添了一台电视机,正在放着不知名的连续剧。电视机旁是一台收录机,一点也不比石主任家的小。院子里除了那台东方红牌的四轮拖拉机,又新添了一辆摩托车,这在当时的农村是很少有的;每个门上都贴有对联,院子的角落随处可见鞭炮的纸屑,总之年的味道在这里空前浓厚。
  不一会酒菜就端了上来,很丰盛,桌子上的水果小吃被撂在了炕上。几个小舅子摩拳擦掌,跃跃欲试,要跟姐夫猜拳。女人不时地向他投来深情的一瞥,茂才被这浓郁的气氛所感染,心中的阴霾在吵杂在猜拳声中早已不知去向,逃逸得无影无踪……
  正月的日子,茂才在家里呆了足足有一个月没有出去。县文化馆举办元宵节花灯比赛,面向全县征集好的作品。作品设有一、二、三等奖,奖金不菲。女人怂恿茂才参加,从县城买回了各色的油光纸,女人平日里收集的烟盒锡纸也派上了用场,于是在茂才的精心设计下,一座转角莲花灯便做了出来。莲花灯的中间可以转动,上面贴了女人做的窗花,外面是一片片的花瓣,粉红夺目,鲜艳欲滴。两个人熬了几个通宵,灯做完后都累成了一滩泥,但心里却感到无尽的舒坦。那时村里正在组织弄秧歌,每年的春节各村都要闹,排练几天便可以上路,然后村村户户地送,最后去乡政府汇演,表现好的还可以选到县城去参加元宵节的秧歌比赛。往年的秧歌茂才也多有参与,他负责给大家化妆,有时会制作一个猪八戒、孙猴子的面具,戴在头上惟妙惟肖,引得别村人啧啧称奇。今年他们别出心裁,弄了一组三国人物,有红脸的关公,黑脸的张飞,白脸的曹操和花脸的黄盖等。震天的锣鼓响彻了村子,大人小孩的脸上洋溢着喜庆的光芒,一扫一年来不顺心的事情,仿佛把毕生的欢乐都集中在这热闹的几天里。女人被盛情相邀,与茂才一起做起了秧歌头,茂才与女人搭配得很好看,舞也扭得大方,结果未出村子便引起了乡政府的重视,被钦定为去县城表演的队伍。拐子爷腿脚不好,但编曲子可有一手,于是每年的秧歌便离不了他。拐子爷的秧歌曲多是即兴即编的,到哪里说哪里的话,只要是赞美之词,每个人都爱听。也有一些是酸曲的,如九盏灯,十莲花、十二个月等等,秧歌头撑着花伞,踏着锣鼓的节奏,唱得抑扬顿挫,扭得极有情调:我妈妈生我是混天星,二不楞后生跟一群。
  霜杀的麻子黑颗颗,哪一个大女子没哥哥?
  青皮子核桃紫皮子蒜,哪一个年轻人不好两天汉。
  白格生生脸脸花卜楞楞眼,小妹妹的人样儿赛天仙。
  绵格楚楚胳膊俏格溜溜手,人里头就数你风流。
  拿上个馍馍敬黑狗,今夜我要把妹妹搂。。
  抓着胳膊捉着手,调转肩膀亲上一个口。
  我抱着肩膀你搂着腰,浑身的毛骨都散了。
  眉对眉来眼对眼,眼睫毛动弹把言传。
  墙头上跑马汗流流到底,面对面睡下还想你!
  唱完一曲,大家一起叫好,喊着再来一曲要不要?大家异口同声:“——要!”于是打伞的人便又开始唱:大大妈妈心眼瞎,给我寻了个猴娃娃。
  十道的扣儿不会解,脱下衣服放在盆架上。

睡到半夜胡思想,揭开了被子看情郎。
  越看越想越生气,顺手就是两巴掌。
  打得轻来呀不理示。
  打得重来叫亲娘。
  只说小女婿赶奴强,又秃又瞎又尿床。
  头一道尿湿红绫被,二一道尿在象牙床。
  三一道尿和奴通脚睡,尿在奴家脖颈上。
  ……
  秧歌在正月十五的那一天达到了最高潮,村村都开了拖拉机,县城里人山内海,锣鼓震天。女人和茂才扭动着大秧歌,不时地相视一笑,互相鼓励一下,后面的人们便扭得更欢,只听得锣声一片,鼓声震天,人声鼎沸,一瞬间茂才甚至有一些飘飘然,有一些陶醉。女人脸蛋红扑扑的很是可爱,那一刻茂才真想抱住她亲上一口。
  秧歌队来到了花绒的村子,队里派人早早地给她家送去了请帖。花绒已是孩子的母亲,身体有一些发胖,头发胡乱地绑在后面,显得有一些邋遢。花绒开玩笑地说什么时候才能喝上你们的喜酒?女人笑嘻嘻地看着茂才,茂才说不急不急,到时候一定少不了你的。于是便硬要留他们吃饭。吃完饭两个女人便到东屋里去拉话,茂才与花绒的丈夫一边喝茶,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搭讪。
  “他待你咋样?”女人关心地问。
  “还好”。花绒勉强地笑了一下,拿眼睛看着女伴,眼泪却簌簌地流了下来。
  “你咋哭了?有啥不顺心的事?”女人不解地问。
  “……没有。”花绒摇了摇头,眼泪却流得更快了。
  “工作不顺心?还是光景不如意?”女人说。
  “工作好着呢,光景美有什么用!”花绒泪眼婆娑,低低地啜泣着。
  “他对你不好?”花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沉默了半天才说“茂才对你那么好,我真羡慕你们。”花绒说丈夫在外面有了外遇,跟一个媳妇好上了,经常不回来。她哭着闹了几次,现在两人的关系都弄僵了,经常在一起吵架。
  “还是你有主意,最后选定了茂才。这婚姻贫富不要紧,关键是两个人要一心,我现在光景是好,可每天心里都在流泪,你说这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花绒说着又哭了起来。
  是啊,两个人在一起没有感情,光景再好有什么用?花绒选择了有钱的人家,选择了比她有本事的男人,男人却不爱她。唉,看来人生是没有完美的,老天对每一个人都很公平。
  女人不知该怎样去劝花绒,她说也许还是你不对,只要你全心全意地爱他,人心都是肉长的,铁石也有暖热的时候,等他感受到了这一点,他会开始良心发现的。
  女人秉承这一原则,并真诚地为之奋斗,她坚信茂才是她终生的惟一,而茂才对她也会终身不渝。
  秧歌得到了县上的奖励,他们制作的花灯也获得了三等奖,奖金是十五元钱,茂才很兴奋。
                 
  过了十五农村人便闲不住了,性急的人会去地里耱地,把变硬的土坷垃耱细,唤醒睡了一冬的麦子。那时农村光景好的人多是有手艺的,如石匠、泥水匠、瓦匠、油匠等,其中油匠苦最轻,也最能挣到钱。
  眼看着大家都开始忙了起来,茂才觉得再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在女人的一再鼓动下,他很是无奈地干起了油漆匠的工作。那时的油漆活多为手绘图案,有时也画木纹,茂才画得惟妙惟肖,没有多长时间便把名气创了出去,前来叫茂才油漆家具的人很多,有一段时间他几乎快要忙不过来,于是便让女人也去给他帮忙,女人很高兴。两个人走街串巷地流浪着,日子过的飞快。月明星稀的晚上,他们常常会去小河边坐一会。凉风悠悠地吹着,把一天来的疲劳全都扫光了,女人于是会哼一些好听的歌曲给茂才听,都是她在收音机上学会的,茂才百听不厌。茂才特别喜欢听那首邓丽君唱的《我和你》:我衷心地谢谢你让我忘却烦恼和忧郁如果没有你给我鼓励和勇气我的生命将会失去意义我们在春风里陶醉飘逸仲夏夜里绵绵细语聆听那秋虫它轻轻在呢喃迎雪花飘满地我的平凡岁月里有了一个你显得充满活力不知为了什么,茂才一听这首歌就特别伤感,有时候竟热泪盈眶。他说芳芳我要谢谢你,我的生命里如果没有你的关怀,现在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女人便会忘情地依了他的胸前,像一只小猫似地任由茂才抚摩,但每次都在茂才想要具体地行动时她就不予配合,原则是不能越过腰际以下。她会笑得缩成一团,令茂才无从下手。欲望的潮水汹涌而来,蓬勃退去,女人便会双手捧了他的脸痴痴地看,然后在上面印一个深深的吻,茂才很无奈。
  那天,两个人推着车子在路上走。清明刚过,太阳便火辣辣地有些威力。阳畔上绿绿地长出了颜色,点缀着一些小小的白点;兔儿花绒绒的开得很旺,每年都在与迎春花争娇斗艳。女人不一会便摘了一把,茂才说我与娘子戴发间吧?女人说你快别酸了,躲闪着不让他戴。茂才说那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女人看着他眯眯地笑。茂才说从前有一个秀才好咬文嚼字,说什么都之乎者也。一天晚上他突然被蝎子蛰了一下,很疼,就喊妻子点灯。他说:“贤妻,速燃银灯,你夫被毒虫所袭!”连喊了几遍,没有反应,秀才疼痛难忍,便大声叫道:“老婆,快点灯,我被蝎子蛰了!”老婆说你早说这话,灯早就点着了!女人笑弯了腰。茂才说我再说一个吧:“一对夫妻晚上行房,被儿子看见了。儿子说爸爸在做什么?妈妈说他不得活了!过了一会,父亲以为儿子睡着了,便又动了起来,儿子便喊:妈妈,爸爸人死了,屁股咋还活着?!”女人听完后便捣了茂才一拳,边捣便恼着说:茂才你真坏,从哪里听来的下流故事?茂才说这算什么?有比这更严重的哩!
                 
  浪漫的时光一晃便过去了好几个月,茂才的脸上越来越缺少欢乐的颜色。女人发现,茂才其实是不甘心在农村就这样呆下去的。他像一只圈养的猛兽,不缺肉吃,却时时眷恋着大森林立里的无限风光。他常常唉声叹气,甚至会一个人坐了流泪。那天他过生日的时候写了一首诗,女人看了很是伤感:
                 
  身忧神忧心更忧忧至头来仅余愁愁凄愁悲愁茫然愁至岁月满载羞羞他羞汝只羞己羞至头来泪双流
                 
  有一天,他们去给县城里的一户人家油漆家俱,那家人的儿子要结婚,做了双人床,大衣柜和高低柜,还要画炕围子。茂才和女人认真地干了十多天,主人却横挑摆鼻子竖挑眼,就是不满意,并说茂才浪费了他们家的材料,明摆着就是想扣欠工钱,茂才很生气。吃饭的时候他们也是做了两样的饭菜,并且不让跟他们一家人一起吃,说是农村人吃得多,又不卫生,要不是活已快完了,茂才早就不想再干了。晚上的时候,那家人买回一台彩色电视机来,那时候那种东西可不是一般人能买得来的,连女人也没有见过,于是便站在院里看了一会,女主人便拉了窗帘,嘴里说着:“乡巴佬,什么都没见过!”气哼哼地连门也关上了。茂才气不打一处来,敲开门便要结账,说这活他不干了。主人说活没干完就想结账,哪有这等事,于是茂才第一次与人吵了起来,女人在一旁劝也劝不住。
  茂才的油漆活干了不少,但钱其实并没赚多少,他不好意思要价,干完活遇到家境不太好的便能让就让,有时仅能收回个油漆钱,就这样,好些人还都说暂时没钱,茂才也不好意思硬要,时间长了便不了了之,大家都知道茂才好说话,油了活有钱也不给利索。
  茂才对油漆活越来越不感兴趣,后来干脆不做了,谁叫也不去,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生闷气。
  拐子爷来了。拐子爷说:“好娃娃哩,你在和谁赌气哩?农村就是这样,烦心的事一河滩,我经见过的多了,你要学会适应哩。人到哪里就说哪里的话,农村也是人呆的,现在政策好了,凭你们的本事还怕把光景过不好?你看你媳妇都那么大的决心,你咋就那个熊样呢?没有一点出息!”是啊,我咋就这个熊样?——不这个熊样又能怎么样?充其量像芳芳她爸把光景过起来了,一辈子呆在农村有什么出息?茂才想。但一想到芳芳,他的心头就涌起了另一种滋味,那滋味甜甜的,包含着一种无尽的美好,给暗夜的他一种无尽的向往,一种促使人活下去的勇气。年迈的父母整日还在劳作,父亲的腰已经越来越弯,母亲的脚步越来越蹒跚,芳芳为了这个家什么都不顾了,自己怎么能心安理得地躺在这里跟人赌气?——你在跟谁赌呀!
  第二天的一大早茂才就去了洛河川,在西延铁路上跟着炸石砭,挖隧道,每日劳动十二、三个小时,干了一个月被工头骗了,说挣得钱还不够伙食钱!后来又听说岔口的林场招民工挖育林坑,每日可挣三块钱。茂才便去了,跟着一帮陕北大汉挖育林坑,拿着比锄头还宽的镢头开荒地,几镢头下来连草皮都撬不起来,还有胳膊粗的灌木丛,刷得脸上血迹斑斑。记得那是夏末秋初的时候,烈日曝晒,浑身起皮,镢头把虎口都震裂了,胳膊肿得抬不起来。一阵冷风吹过,顷刻便闪电雷鸣,大雨倾盆而下,荒芜的山地无处可以藏身,霎时便成了落汤鸡。有一次不小心被马蜂狂蛰,茂才的脸肿得眼睛都睁不开,他咬着牙,怪自己不小心,撞惹了它们。最不争气的是他的牙在那一段时间频频发炎,疼得连饭也吃不成,眼看着同伙们风卷残云,把送来的糜子馍都吃完了,他脸肿得老高,口都张不开……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走了近一百里的山路回到家里,母亲正在跟邻居打架,那家的女人叫卢凤林,在村子里很有名气,外号“母老虎”。母老虎跟大队的主任关系非同一般,村里人都知道,因此一般是没有人去惹她的。母老虎那段时间不知是触动了哪根筋,跟茂才家过意不去。那天她去人家自留地偷辣椒,被发现后便跑进了茂才家,让茂才的母亲把她藏起来。茂才的母亲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人家便追来了,母老虎当众出丑,把一腔的怒火全发泄在茂才家。第二天一大早便把一盆尿水泼在茂才家的门口,第三天又说他们家的一只鸡不见了,怀疑是茂才的母亲偷着杀了,母亲不承认,于是便发生了口角,到最后竟动起手来,母亲被打倒在地,放声地大嚎着……
  茂才的头一下子就大了,他二话没说便摸了一把铁锨,迎着打人者的头就抡了过去,凤林的儿子没来得及躲,应声便倒在地上,头上一下子就流出了好多血。所有的人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茂才还是个二杆子。父亲夺了他手里的锨,凤林的男人便一下子扑了上来,父亲大喝一声:“你敢动我茂才我就劈了你的脑壳!”凤林男人也给镇住了,因为连茂才在内,谁也没见过他父亲发过那么大的火。
  茂才被拘留了。如果最后鉴定构成故意伤害罪,可能还会判刑。
                 
  茂才被关在县城的监狱里,女人去了几次,都不让见面。
                 
  八
                 
  凤林的“母老虎”并非浪得虚名。她在娘家做女子的时候就很有名气,听说逼得嫂子跳了井。凤林嫁给了白家的老六,人要“杆子”(身高)有“杆子”,要面子有面子,因为弟兄六人,在村里也可称为一霸。凤林生得眉清目秀,是整条塬上有名的美人,只是因为名声不好,许多人不敢去求亲。白家老六不信这个邪,他说女人都需要男人来调教,调教的好坏全凭你自己的本事,怨不得底版的好坏。凤林出嫁的时候黄泥湾动员了高骡子大马,一行二十多个浩浩荡荡地来到了寨子村。凤林那天的表现很是有些出乎人们的意料——她竟是大声地嚎啕着离开了生她养她的寨子村。后来人们问其缘由,她说女人离开娘,只有狼心狗肺的人才会笑着去。凤林的母亲是个小脚的女人,一路上抹着眼泪出了村,对着老六千叮咛万嘱咐,说她女儿脾气不好,要老六担待着些。寨子村离黄泥湾有十多里地,一路上唢呐声声,锣鼓阵阵,一阵风儿掠过,马路上扬起滚滚黄尘。凤林进村的时候已是人山人海,大家都想一睹北塬上的第一美人是什么样子,以至前面几个小伙子开道,老六抱着新媳妇硬是挤进了自家的院门,却是三声炮响,接着劈劈叭叭地便响起了鞭炮声。老六的姑父拿着刺棘树,上面扎满了红枣、核桃、各种面花并一些一角、二角的纸币,孩子们早已望眼欲穿,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老六的姑父拉开了架式,开始唱:
                 
  今天是老六的大喜日娶来了塬上的头梢子楞个挣挣鼻子花不楞楞眼红格丹丹唇白格格生生脸一唱(那个)二人多才艺二唱(那个)二人有姻缘三唱(那个)明年生贵子四唱(那个)夫妻好百年枣刺(刺棘)一转儿女满院枣刺一拉赶快跪下一拜(那个)父母养育恩二拜(那个)高堂积善行三拜(那个)媒人好辛苦四拜(那个)夫妻入洞房……
                 
  刺棘随着曲子不断地摇晃,上面的东西已经所剩无几,于是满院子人头攒动,孩子们疯了似的抢成一团……
  凤林到家后一口气就生了十个儿女:六男四女!听说还有两个没有活,要不就是十二个。因此,凤林又获得了一个不太好听的绰号,叫“老猪婆”,特别能生的意思。凤林怀孩子和生孩子都很麻利,轻描淡写就把孩子养出来了。十多年的功夫就养出了这么一堆人,凤林觉得自己很伟大,老六也觉得很有成就感。奈何十几张嘴每天都要吃饭,靠生产队的工分挣的粮食根本不够吃,于是他们便出去偷,偷了本村偷邻村,没多长时间大家便都知道了。生产队把老六和凤林批判了一场,又押到公社批斗了一次,凤林笑嘻嘻地看着围观的人群,一点都不觉得紧张。临近中午了,她央求大队支书通融一下,说是奶憋得疼,要回去喂孩子。凤林对孩子永远爱不够,再苦再累也尽量不让孩子受苦,想办法挑着花样给他们做吃的。晚上的时候孩子们都回来了,凤林便开始点数:“老大!老二!老三!老四……”数够十个就行。如果少了一两个,至于是哪一个没回来,她也说不清楚。后来,国家开始试行计划生育,凤林被列为公社示范的重点,黄泥湾另外还有一位妇女生了十三个孩子,也是示范的对象。那时候计划生育工作刚刚开始,人们都很好奇,不知道怎么回事,把问题想得非常严重。凤林本来还打算再生几个的,不想做,公社便派了人把老六弄到政府,说凤林若不做就把男人扣在那里做了。凤林跑到公社大闹了一场,又哭又笑,又跳又骂,被计生组的人员拖进房间,强按在床上就做了。凤林做了手术后觉得自己没脸见人了,她说自己象劁猪一样被人做了,并诉说抱她的时候一个男人曾在她的身上乱抓了一气,于是一个人坐在黄泥湾的巷道上嚎啕大哭,哭了整整三天。三天后,凤林的脸上又露出了笑容,看见人就说做了好,做了以后再不让老六欺负她了,自己从今往后一心一意地养大这一群娃娃,比你们谁都强十倍!
  茂才家与凤林是邻居,因此凤林家的娃都喜欢往茂才家跑,茂才与二姐也经常到她家去。凤林的十个子女有三个比茂才大,都没念下书——不是家里不供,而是他们根本就不学。由于儿女太多,凤林忙不过来,最小的几个孩子经常鼻涕挂在嘴上,袖子揩得油光发亮,寒冬的时候,脸上只有鼻子与嘴之间的部分是红色的,其余的地方厚厚一层垢夹。凤林很喜欢茂才,从他小的时候就喜欢。她经常乘茂才出去玩耍的时候就把他藏了,然后悄悄地带回家里,拿出自己孩子也舍不得给吃的东西给茂才吃。有一次,茂才耍到很晚才回来,看见案板上有一碗剩面,要吃。母亲说那面是凉的,别吃。茂才很失望,便来到大门外面转悠,正好凤林路过,便带他到自己的家,重新给他做了一顿面条,茂才吃完后便睡着了。母亲以为他出去撒尿,等了半天也不见回来,于是便让父亲去找。父亲找了一圈也没找着,母亲慌了,于是动员了左邻右舍,把村边的沟沟渠渠都找遍了,问凤林,也说没有见,母亲就坐在沟畔上放声大哭,弄得全条村的人都起来了,就是找不到孩子。就这样一直折腾到天亮,茂才睡眼稀松的从凤林家走了出来,母亲又喜又气,抱着茂才哭了一会,便按在地上打了起来。凤林出来了,阻挡着不让打,两个妇人于是扭成了一团。
  凤林和老六对孩子的管教很不严,一家人爱睡懒觉,女子、小子上学从来没有正点过。有一次老师把三小子留了下来,不让他回去吃饭,原因是三小子从来不写作业,一年级上了四年,连自己的名字也写不了。凤林知道后跑到学校就大闹了一伙,把老师的锅也给砸了。过了一段时间,另一位女教师在学校坐月子,凤林说女人坐月子骚气太重,冲撞了孩子的运气,跑到院子把女教师骂了个狗血喷头,女教师抱着孩子坐在炕头哭得一塌糊涂,最后石主任出面,才阻止了事情的发展。
  凤林的孩子学习不好,可干活都有一手,因为个个生得人高马大,也能吃苦。那时学校都有菜地,学生有一半的时间都在地里劳动,凤林的孩子一出校门便象脱了缰的野马,活蹦乱跳,极是兴奋,因此老师也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去管他们。奈何时间久了他们便个个都不怕老师,变着花子跟老师恶做剧:给老师的水杯里偷放粉笔沫;在教室的门上放墨汁,待老师一推门就浇一头;晚上守在女老师的窗外听笑话,等里面有了动静便哈哈大笑……弄得老师哭笑不得。
  那段时间学校开展学黄帅活动,鼓励学生批斗老师。凤林的三儿子于是首当其冲,冲上讲台把老师按住,用墨汁在脸上画上了日本人的八字胡,写上“坏蛋”等字,老师震慑于母老虎的威力,要么想办法调走,要么低着头忍气吞声,唉声叹气。
  茂才从小便喜欢画画,因此常被村里的人请了去画窗花,有时一画就是几个通宵。凤林见自己的孩子个个不成器,爱煞了邻居的这个儿子,于是经常叫过去给做好吃的东西,甚至大年三十的晚上也不让回去。凤林坐在茂才身边,一边看他画窗花一边咪咪地笑,家里的孩子谁也不许捣乱,捣乱了凤林便会不客气。她平时对孩子很宠,发起火来拿起什么东西都往孩子身上砸,因此他们从心里都惧怕母亲。有时凤林还会给茂才五角或一元的压岁钱,给他的口袋里装满了糖,看着他把自己蒸的鸡蛋糕和肉夹馍吃完,才会放他回去。因此在茂才的心里,凤林是一个和善可亲,非常温柔善良的母亲,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要对其他人那么凶,甚至对他的母亲,一点也不客气。
  因了以上的缘固,茂才便会经常去他们家借一些东西,无非是生活中的日常用品,农村人都喜欢拉扯着使用,谁也不会去为难谁。凤林家的架子车一般是不给外人借的,但茂才去借她就会给,还会让他坐在上面推着车来到他家门口。凤林有一个兄弟在北京当兵,因此寄来了好多北京的照片,茂才每次去都要抓住镜框上看半天,凤林便会给他说这是颐和园,那是天坛等,茂才看得入神,痴迷迷地仿佛自己已经去了那里。那些黑白照片里放射出一股诱人的光芒,令茂才不能自持。
  一天早晨茂才遇到了一件尴尬的事情,多少年后想起来仍不免发笑。那是一个春日的早晨,星期天,茂才一家人吃完饭准备去沟里锄草,去凤林家借锄头。已经八、九点了吧,家家都吃完了早饭,准备下地劳动,茂才来到凤林家,见大门已开,就走了进去。走到院子感觉静悄悄的,想着一家人可能正在吃饭,便推门进去,眼前的情景让他脸红到了脖根:只见老六裸着身子正爬在凤林的身上,被子里一阵乱动……旁边是不知睡着了还是醒来了不愿意起来的一帮儿女,齐齐地睡了一排,把一张大炕挤得满满的。听见门响老两口都偏过了头,见是茂才站在脚地,羞得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老六慌忙滚了下来,钻进了邻近的一个孩子的被窝,凤林红着脸,看着茂才羞赧地笑……茂才慌忙退了出来,脸上一阵阵地发烧。那时他才十二、三岁,对男女之间的事情一知半解,隐隐约约地知道一些,却又全不明白。犹记得小时候常常被村里大点的孩子拦住了不让走,非要他说出父亲母亲晚上做什么事情,茂才说什么事情也没见做,他们就斜着眼说:没做事情怎么会有你?!一脸的坏笑。那时茂才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问题,但却坚信自己的父母是绝对不可能做那种事情的。
                 
  走到院子的时候茂才听见屋里叫他:“茂才你来是寻啥呀?咋就走了?”是凤林的声音。茂才说我借锄头,凤林说锄头就挂在屋檐下,你自己取吧,小心别砸着了头!
  多少年后,凤林同母亲打架,茂才冲上去正准备打她,看见她目光里的那种眼神,和蔼而慈祥,举起的手又慢慢地放了下来。他知道这个女人很坏,但自己对她却下不了手。
  茂才被拘留的事情其实并不是凤林的意思。尽管儿子被打了个头破血流,她却没有上前动茂才一根手指头,只是急急的撕破了袖子给儿子包扎,是老三跑到县城找到了在农机局工作的三爸,三爸给公安局打了个电话,把茂才抓了起来。茂才犹记得自己被抓时村里围了许多人,凤林也在里面。只见她上前对公安说:“你们不要抓茂才,茂才娃是一时失手,其实他也不是故意的……”公安推了她一把,凤林打了个趔趄,眼泪便刷刷地流了下来。人们议论纷纷,说母老虎就是厉害,当婊子还要立牌坊!没有人相信她的眼泪是真的,那是鳄鱼的眼泪!只有茂才知道,她是真的不愿意自己被抓起来的。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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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05-03-25   

                 
  关押茂才的监狱就设在县城的南边,从中学的后边绕上去可以到达背面的山上,从那里可以看见监狱的大院,四周岗楼林立,到处都站着岗哨。女人远远地坐在那里观望着,期待能在放风的时间看他一眼。
                 
  已是初秋的日子,太阳火辣辣地照着,烤得庄稼的叶子都黄了。一簇簇衰草厚厚地堆积着,在坡上铺了一层,绿油油地泛着青光。地畔上的黄菊花已经开放,金灿灿的一片,可惜女人现在没有心情去赏。坡子的下面便是县一中,茂才在那里度过了两年的高中,一排排的宿舍窑洞依然整齐,只是看不清门窗的模样。宿舍里有一张大通铺,冬天没有炉子,薄薄的床板上大家挤在一起也不觉得冷;夏天里湿闷异常,就那样挤在一起也不觉得热。宿舍的左边是茂才的教室,教室是由一个大礼堂改建的,冬天的时候里面比外面还冷。宿舍的下面是操场,光秃秃的,空旷而荒凉,只有在围墙的边上簇生着一些杂草,守候在高高的白杨树下,灰头灰脸的样子,打不起精神。体育老师跟茂才是同乡,生得膀大腰圆,很壮实。他好像不怕冷,再冷的天也是那一身运动衣,从春到夏,再到秋冬,一直精神抖擞地奔跑在操场上,亢奋的叫声回荡在西山的悬崖峭壁上,满县城的人都能听见。坐在山上往下看,远远的一个小红点在那里移动,想来他又在给学生们上操了。操场的外面是繁忙的街道,今天县城逢集,人们熙熙攘攘,川流不息。洛河象黄色的棉绸缠绕在县城的脖颈上,猎猎迎风,招展着不屈的血性。河的对面便是北塬了,沟壑叠嶂,古老而沧桑。一层氤氤的薄雾笼罩在小城的上空,显得有一些诲涩,一些暧昧,一些神秘,一些懵懵懂懂的样子,令人遐想。女人对茂才的一切似乎都感兴趣,在县城作油漆活的日子她让茂才陪她走遍了这个学校,这里的一切让她感到是那样的亲切。身后的一片小树林是茂才经常去读书的地方,阴森森的看不透那边是什么。这时,背后突然传来窸窸碎碎的声音,看时,却什么也没有。她突然觉得茂才这会就藏在身后,藏在那一片小树林里,手拿一本书,正在偷偷地看她……女人站了起来,朝林子呆呆地望了一会,除了风吹树叶的唰唰声,什么也没有,周围静极了。女人于是往下走了几个台涧,监狱里的哨兵发现了她。女人的目光又转移到右侧的身下,监狱的大门突然打开了,进来了一个人。哨兵高声地喊着让她走开,女人慢腾腾地离开了那里,来到街上,没精打采的来回走着。后来她买了一些吃的东西,希望看门的能给茂才送进去,看门人不让。于是她又买了一盒好烟塞了过去,央求人家能够网开一面。女人眼里噙着泪水,说尽了她能说的好话,看门人见她可怜,便允许见上一面,但时间不能太长。
                 
  女人见到茂才的时候就哭了。茂才形容枯槁,头发乱成一团,胡子也几天没刮了,显得人老了许多。女人说你咋就这么二杆子呢?要是把人打死了,你还不得去偿命?茂才说偿命就偿命,那家人欺人太甚!女人说你别扬灰气了,你死了我们可咋办?两个老人还不哭死?茂才没有再吱声。女人说茂才你心放宽点,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我正在给你想办法呢。家里的事你不要操心,有我呢,你千万不要想不开,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的。茂才看着她只是流泪,说芳芳谢谢你。女人笑了,说一家人还说两家话,只要你知道我的心就行了。
                 
  女人先找了父亲,父亲说这事情不好办,那家人在县上有人哩。女人又找到了花绒,花绒的肚子已很具规模,一副大腹便便的样子,眼看就要生了。她说公安方面自己也没有人,有个同学在县城工作,茂才也认识,你去找找他看有没有希望。女人于是就去了县城的那个单位,说人不在,出差去了。女人一下子便坐在门外的石阶上,腿一阵阵地发软。
  后来女人的父亲也出面找了人,没有结果。眼看一个月就要过去,女人急得饭也吃不下,人瘦了一大圈。
  那天女人又去了县城,跑了一圈没有结果,回来的时候经过公社,突然看见建兵正在往出走。她忙低了头,想避过去,建兵却向她走了过来。
  “芳芳,一个人在这里作甚?”建兵还是以前的样子,丝毫没有怨恨的意思。
  “没事,路过。”芳芳说。
  “你怎么瘦了?发生了什么事吗”“——没有。我很好。”女人的表情很不自然。
  “我能帮你什么忙吗?咱们还是朋友哩嘛。”建兵说。
  要是搁在平常,芳芳会扭头就走,但她今天没有。是啊,建兵的父亲是公社主任,他跟公安局的人是很熟的,只要他肯帮忙,茂才一定就有希望。但这个口怎么开呀?建兵在心里肯定恨死她了,听到这种事幸灾乐祸还来不及哩,怎能去帮她?!
  “没有,没什么事情。——谢谢你!”女人说完便准备走。
  “别哄我了,茂才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女人抬起头看着他的脸,发现并没有想象的那种表情。
  “我有一个哥们就在刑警队,明天我就去看看。”建兵深情地望了她一眼,眸子里火辣辣的,女人不敢正视。
  两天后,公安局通知让来领人。四十天的伙食费一百多块钱,连同邻居儿子看病的花费,女人都替他交了。
  茂才的样子很憔悴,回来后便一头睡倒,昏昏沉沉地直躺了几天。眼看烟叶已经黄得烂在了地里,于是便拉车摘了回来。女人给烟叶上了很多的肥,烟叶的长势很好,黑黝黝的,有的已经长成了黑暴烟,这种烟叶很难考黄,在变色的时候火候很难控制。他们于是坐在烟炉的前面一个个地熬通宵,特别是在排潮期间,一点也马虎不得。天窗地洞留的大小直接影响到烟叶的成色,什么时间住火也很关键,要不就会出现烤焦或肉筋(没有烤干的软筋,捏在手里象肉的感觉,放几天就开始发霉),需回炉重烤,浪费许多煤火。烤烟是个劳人的细活,白天摘一天烟叶,晚上回来连夜夹杆,每个人的手上都是一层厚厚的烟油,黑的发亮。女人的手法很快,几百杆的烟叶半个夜晚便夹完了,半夜时人已是累得不想说话,腰也直不起来了,才想起还没有吃饭。等到把烟杆搭到架上,封炉点火时,鸡已经开始叫了,匆匆地洗了手,靠在烟炉旁便睡着了。经过两天后的烧烤,一般第三天便开始住火,住火的时候烟炉里的温度最高,有时可以达到八十多度,人在里面要观察烟叶,几分钟后便汗流浃背,浑身象雨水浇透了似的。出烟的时候一般选在有雾的早上,打开烟炉,一股香喷喷的味道便溢了出来,令人心旷神怡,忍不住便要打个喷嚏。开炉的一刻心情是紧张的,一年的收成都在里面,好坏的等级差价很大,因此种烟的数量是一个方面,质量是另一个关键的因素。烟出了炉便会摆在院子里,黄橙橙的一片,如果成色好,便能引来一片叫好的声音,几天来的疲劳也会烟消云散;如果烤的不好,一家人的脸上都会布满乌云,几天也难以下去。凉烟叶起来要早,烟叶不能见太阳,一晒就发脆,动一下就成为碎片;也不能潮得过湿,那样烟叶便会起斑点,影响交售时的质量。潮好的烟叶像黄色的丝绸一样,软绵绵的带着弹性,摸在手上十分舒服。凉完后把烟叶从杆子上一片片地解下来,再按照一定的成色分成一、二、三、四等,最不好的是末等,一斤才能卖一角钱。拣烟非常磨人,常常是一整天坐在那里也不动。一房没拣完,新的一房又出来了。茂才家那些年因没有人手,烟烤得质量很差,常常没拣完人家已经不收购了。这两年有了女人的帮助,早早就拣完了。交烟是最后的关键环节,烤得再好如果验不上好等级,同样卖不下钱。那时公社已开始改作了乡政府,设有专门的收烟机构,因此那个季节收烟的人便成了乡上最红的人,红得发紫。谁家卖烟都得给他送钱,最次也得送两条好烟,这已是公开的秘密。于是那段时间便出现了好多烟贩子,即本人或亲戚跟收烟的有来往,给他一定的抽成,便低价收了烟农的烟,再高价卖给烟站,收烟人遇到这种情况一般只象征性地看看便让过磅。烟站上乌烟瘴气,但大家有怒而不敢言。
                 
  茂才的烟已拉来十多天了,还没交。厂院内,“满地黄金堆积”,从磅秤前直堆到院门外。尽管有塑料布蒙着,火辣辣的太阳还是无孔不入地将烟叶晒得发白,一撞便碎为粉末。
  人们心急如焚。
  好容易挤到跟前了。前面一家一验毕,茂才便与女人抬起烟往磅秤上搁。
  “哎哎,不轮你——下一家!”验烟的小伙粗暴地把他们挡住。
  好,下一家就下一家吧,反正离黑还早,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交,茂才想。
  又一家验毕后,他们又往上抬。
  “哎哎——没叫你抬嘛——下一家”!验烟的用手一指他们后面的那家。那家的小伙子便飞快地把烟放在了磅秤上。
  “这下该我了吧”!后面那家验完,茂才看着验收员说。
  “下一家”!他头也不回地说,语气很是坚决。
  “下一家下一家,已是第几家了,我们要等何时?”茂才火了,二话没说便同女人把烟抬到磅秤上。
  验收员抬起头,看了茂才一眼,略一踌躇,说:“要交也行,统统的末级(质量最差,等级最低,价钱最便宜的那种)!
  “什么?!”茂才火冒三丈,立收拾就要同那小伙子开架。
  “算了,我们不交了”。女人将茂才挡了回去,把烟抬了下来。
  “你咋能跟他硬来呢?他气焰那么嚣张,这不是拿着自己的烟开玩笑吗?明天你别来了,我让我弟弟来交。”女人说。
  女人给收烟的送了两条好烟,又让她弟弟弄到食堂吃了一顿,烟后来交得还不错。
  生活就是这样,很现实,也很残酷,茂才觉得自己一时还难以适应这个社会,他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十
                 
  转眼便倒了冬季,冬季里农闲,是农村人砍柴的时间。女人坚持要跟茂才一块去,说茂才一个人去她不放心。于是他们便一同去砍柴了。太阳懒懒地挂在天上,没精打采的样子,镜子似的晃来晃去,没有温度。四周宁静而空旷,空气里透着丝丝新鲜的味道,令人心旷神怡。茂才于是大声地吼了起来,一时间四周全是他的声音。女人像只小鸟似地跟在他的后面,哼着曲子,茂才很高兴。一个多月的狱中生活让他明白了好多事理,也想通了许多问题。那些天他最大的愿望便是早一天出来,享受这阳光,享受新鲜的空气,享受父母的关怀,更重要的是享受芳芳赐予他的爱情!茂才觉得自己已经不能没有她了,她做到了一般男人也做不到的事情。她的聪颖,她的热情,她的执着,她的刚毅……她的一颗金子般的心,无不感动着他。他暗自发誓这辈子不能再让芳芳跟着他受罪,他要让她成为村里最幸福的女人!
                 
  隆冬的小河已经结冰,远远看去,像一条白色的绸带,缓缓地飘舞着;白色的冰崖像钟乳石一样地探了下,在葱绿色的苔藓衬托下显得异常耀眼;米黄色的渗水石假山一样的堆积着,像盆景一样,上面长满了藓衣;阳畔上,一丛丛的荆棘上挂满了已经干透的酸枣,红红的一树摇,茂才摘了几颗,女人酸得直皱眉头;冬青树上已经冒出了绿芽,给枯燥的山林带来生命的活力;几只山鸡受到了惊吓,扑塄塄地就冒了起来,把他们都吓了一跳。女人昨天从家里带来了两只山鸡,是弟弟们在山里夹的。每年的冬天他们都会在山里下了夹子,捕获一些野兔或山鸡,有时吃不完还可以卖钱。女人那天穿了一件红色的上衣,脸上红扑扑的颜色更是鲜艳,茂才便要抱上她亲一口,女人故意不让,茂才便从背后抱了她,然后把女人背了起来,女人只是笑。走了几步,他又让女人骑在他的脖子上,双手搂着他的头。女人坚决不让,大呼小叫的,茂才脚下一滑,两个人便同时倒在地上,朗朗的笑声在山野里萦回……
                 
  严酷的冬季很快就过去了,春悄无声息地就来了。那时生产队已经开始了包产到户,但牛羊还没有分开。茂才的父亲一直给队里放羊。有一天父亲身体不舒服,茂才便替他去。阳光很旺盛,晒得人懒洋洋的,昏昏欲睡。茂才把羊群赶到一个四面悬崖峭壁的山涧,山涧的形状象一只蝎子,因此又叫吊蝎嘴,即形势险要的意思。吊蝎嘴的颈部有一个小山洞,是放羊人打的,用来遮风挡雨。茂才把羊赶了下去,便同女人在窑里画画。茂才那天画画很不专心,思想老是抛锚,拿眼睛定定地瞅着女人不放。女人感觉到了那眸子里的温度,她说我去看看羊,你好好画吧,不要分心。茂才一把搂住了她,说羊在这里跑不了,让我亲亲你吧!女人脸变得通红,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当茂才的手在她的腹部开始动作的时候,她紧紧的抓住了他的手,两个人的手在那里推来挡去,僵持了一阵子。茂才说,我很难受。女人说,我也很难受。茂才说咱们今天就做了夫妻吧,女人说不行。女人说你要是想要就早点娶了我吧,现在如果有了孩子,我的脸往哪搁?说完她在茂才的脸上又亲了一口,挣开手便跑了出来,看时,羊一只也不见了,赶紧叫茂才出来,原来它们早就顺着峭壁的小道下到了沟底,正在吃地里的庄稼。
  玉米刚长出嫩苗,上百只羊一会便吃掉一大片,茂才沁出一身冷汗来,滚烫的情欲之火一瞬间就不见了踪影,小腹的地方凉丝丝的,隐隐地疼。因为庄稼是农民的救命草,一年之际在于春,现在没有了青苗,秋后便颗粒无收,何况那一片滩地正好是邻居家的!急急忙忙的赶了下去,羊四散逃开,侵入了其他的滩地里,这边赶那边跑,那边堵这边又过来了,茂才觉得这羊群今天是有意和自己过不去,气得拿起一块石头就砸了过去,一只黑眼圈的羊“咩”了一声便倒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就不动了。女人一看茂才闯了祸,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那天他们回来很晚,母亲做好了饭等不上,天没黑就站在沟畔上嘹望。队长狠狠地批评了茂才,扣掉了他父亲一个月的工分,茂才的心情很沉重。
  那些天茂才的心情便一直不好,整天拿着省城同学的来信发呆。
  他经常一个人跑到离村边不远的悬崖上去砍柴,把自己用绳子吊了下去,看得人心惊肉跳,他却感觉到一种超然的解脱。
  他想起了城里的同学,想起了交烟时的情景,想起了因为贫困而受人欺负,最后跟人打架被拘留的事情,想起了父亲被扣掉一个月工分时的万般无奈,想起了做油漆活时在县城受到的侮辱,想起了女人那一张充满期待而纯真无邪的脸,为了自己她几乎奉献出了一切……想得他心里发酸,鼻子难受。难道这辈子就这样下去了吗?难道我茂才真的要生在斯死在斯吗?——你这个没有出息的农民,女人跟了这么个窝囊废,你能够给她什么样的幸福!?转眼毕业已两年多了,两年来命运多舛,一事无成!前天是他的二十二岁生日,女人在镇子上给他买了蛋糕,给兄弟要了一只山鸡,茂才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蛋糕给父母吃了两块,给拐子爷留了一块,他坚决不吃。那天晚上茂才又作了一首诗,以纪念他自己当时的心情:二十二年一梦中初衷未改事未成锦腾黄梁悠乎过身事飘摇世事匆删其旧烦添新愁删繁就简破碎心常盼冬过是春景可怜春景不胜冬
                 
  茂才把自己吊在悬崖上晃来晃去,找不到最后的方向。
                 
  “你疯了吗?——茂才,快赶紧上来!”女人站在悬崖边上大呼小叫的,声音里夹杂着哭腔。
  “没事的!我马上把柴就砍下来了。”“你给我上来吧!”女人一边说一边用力地往上拉着绳子,茂才被悬在了半空里,只好攀了山崖开始往上爬。
  “你为什么要这样折磨自己?”女人见茂才的浑身都是土,便用手拍了拍,替他擦去了头上的汗水。
  “心里难受,憋得慌。再这样下去我都会发疯的。”茂才说。
  “茂才,其实我比你更难受。如果你确实不想在农村呆——你现在去学校补习功课,参加高考,上大学,不是照样可以分到工作吗?”女人看得心疼,对茂才说。
  茂才的眼前突然一亮,旋即又黑暗了下去。
  补习他想过,但家里的情况已经不允许他再去折腾了。其实上警校的同学也多次鼓励过让他再补习,他一直犹豫不决。
  “茂才,你画得那么好,你就去考美院吧,如果没有钱,我还攒了几百块哩。”女人说。
  报考美院录取的分数较低,茂才知道自己是没问题的。
  “家里的事你不要担心,——家里有我哩。”女人看茂才不放心。
  茂才楞了楞神,盯着女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十一
                 
  那一年,茂才果然不负众望,他被省城的一所美术院校录取了。
  报到的那天,女人坚持要送他。女人给茂才准备了崭新的衣服和被单,并且从家里拿来了父亲的毛毯,以及一支“英雄牌”的钢笔和一块精致的手帕。手帕上绣着一枝红梅,上面有两只喜鹊和茂才的生日年月……女人把茂才送到学校的门口就转身走了,她没有再回头看,她怕茂才的同学看见她,看见她流泪的样子给茂才丢人……
  那年女人已经二十三岁。接下来的日子里,她整整等了茂才四年。
  四年来,女人把茂才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把茂才的父母当成了自己的父母;四年来,女人送走了一群群的女伴,由一个妙龄少女变成了村里的老姑娘;四年来,女人栉风沐雨,风雨无阻,往返于娘家和未来的“家”……他们的感情靠书信往来所维系。茂才的来信都很长,她看得如痴如醉,泪水涟涟,但她回信很少,——她怕影响了茂才的学习。她把一颗心埋得深深地,积蓄着有朝一日爆发的能量。
                 
  第一学期的寒假,茂才没有回来,学校组织了一次出外写生活动。遥远而陌生的苏北水乡让茂才倍感新奇,同时也勾起了他浓浓的思乡情节。女人的面庞袅袅缈缈地在他的眼前浮动,牵得他心疼。同学们于是就开他的玩笑,说茂才真幸福啊,有那么好的女人在等着。女生们因了这样的缘故,也就对茂才很“放肆”,她们会抢了女人的照片夸张地炫耀,逼着茂才一遍遍地讲述他那动人的爱情故事,并且百听不厌。但这样的情景并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茂才渐渐地觉得,同学们的玩笑似乎越来越有一些揶揄和轻淡的味道,茂才觉得很无聊。
                 
  那些时间,茂才除了学习,剩余的时间脑子里全是女人的身影。她的一言一行,她的一举一动,她的一颦一笑,她的有一些让人烦躁的唠叨,她的甜润而略微有一些发颤的歌声……茂才把那本笔记本时时放在手边,扉页上血淋淋的心颜色已有些发黄,他在上面又写下了两个字:良心!
                 
  下午给女人写信的时候茂才哭了,哭得很丢人。因为那是在周老师的课堂上。周老师让大家临摹五代时期的壁画,自己则坐在教室的最后边。茂才刚刚接到一封女人的来信,看完后便迫不及待地想起要回。他是一个感情容易冲动的人,写着写着眼泪便流了下来,嘀哒嘀哒地把信纸也弄湿了。泪水模糊了茂才的视线,轻轻的啜泣变成了痛苦的呜咽,在全班同学的注目下他泪流满面地跑出了教室,冲进卫生间后便嚎啕不已。周老师是茂才的班主任,一向对他很好。下课的时候她让茂才放学后到她的家里,茂才去了。周老师问茂才家里发生了什么事情?茂才说没有。周老师说那你为什么哭得那样伤心?茂才的脸便变得通红,讷讷地说不上话来。周老师是一个中年的妇女,待人和善可亲,她的丈夫出国去了,儿子考上了外省的一所大学,家里平时就她一个人。那天她留茂才在她家吃饭,说你是不是家里谈对象啦?茂才默默地点了点头。周老师说本来学校是不允许学生谈恋爱的,既然你们已经谈了几年了,就要珍惜这份感情,但你现在必须得把它藏在心里,不能因此而影响了学业。如果她真的爱你的话,相信她会理解你的。茂才又默默地点了点头,觉得老师说得不无道理。
                 
  县一中同茂才一起考上美院的还有一个女孩,叫尚红霞。因为是老乡,她便经常会找茂才帮一些忙。尚红霞的年龄比茂才小好几岁,因此她便把茂才看成一个大哥哥,有事没事的时候都喜欢打扰。一开始茂才还乐于帮助,无非是陪她去买点东西,一块去书店选些书,后来见尚红霞打扮的有些另类,茂才看见她心里就不舒服。尚红霞个头不高,脸上长满了雀斑,说话大声小叫的,很夸张。小地方来的姑娘,看见街上流行什么穿什么,把自己打扮得不伦不类,还要问茂才好不好看。茂才想起女人纯朴的样子,便打心里瞧不上她,尚红霞不管不顾,越是茂才不理会她越粘糊,弄得茂才心里很烦。
                 
  那段时间,茂才便尽量躲避尚红霞的纠缠,给自己一点空余的时间。一个人走在大街上,看三三两两的情侣亲密地依偎着,茂才的心里便会涌动出一股难言的痛楚。亲爱的女人什么时候也能来到省城,与他在这繁华的大街上尽情地徜徉?一时间便仿佛看见女人盈盈地走来,红色的衣服越来越艳,他张开双臂迎了上去,他看见女人也兴奋地张开了双臂,向他扑了过来……一声尖锐的刹车把他吓了一跳,接着便是一声男人的断喝:“——找死呀!你不要命了!”茂才看见自己已经走到了大街的中央,一两黑色的小车停在他的跟前。他忙说了声对不起,便落荒而逃,钻进了人流翕动的大商场里。

商场里琳琅满目的商品看得茂才眼花缭乱,那些天文数字一样的价格使他怀疑是否售货员搞错了?要不一件很普通的衣服竟要上百元的价格!茂才转着便来到了手表专卖的柜台,那些表都要价不菲。茂才在监狱里出来后便没有再见到女人的手表,原来她为了给茂才开打人的医药费把手表卖了。茂才从那时起便暗下决心,一定要给女人买一块比原来那块更好的手表。他看上了一块一百多元的“蝴蝶”牌女士表,拿在手里爱不释手,售货员一看就知道他买不起,鄙夷地扫了他一眼,把手表放回柜台里。
                 
  那天中午茂才做了一个梦。梦里亲爱的女人来到了省城,他带着她游遍了省城的名胜古迹,然后来到那家钟表店,金灿灿的手表戴在女人的手腕上,她很高兴,茂才张开双臂正准备拥抱,却听见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宿舍的同学不耐烦地说了声请进,茂才也讨厌别人打扰自己的午休,就看见尚红霞进来了。茂才忙起身随她出去,问怎么回事?尚红霞说家里给她寄了一个邮包,快半月了还没收到,想让茂才去邮局帮她查查。茂才没好气地说了声“神经病!”仍回宿舍去了。躺了一会出来,见尚红霞还站在那里,脸上泪汪汪的,茂才长叹了一口气。
                 
  女人的弟弟结婚了,女人在来信上说的。女人的来信都很简短,问他的学习情况怎样?身体情况怎样?再就是汇报家里的情况,要他安心学习,不要想家。弟弟娶了一个厉害的媳妇,刚过门就整天跟人闹事,一家人不得安宁。她母亲很伤心,整天咳声叹气的。茂才拿着信呆呆地坐在那里,好长时间都没有说话。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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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05-03-25   
十二
                 
  在最初的日子里,茂才的母亲对待女人很好,有一段时间她甚至把女人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待,婆媳关系也很好。婆婆经常有病,因此很少到地里劳动。天阴下雨的时候一家人在炕上磕玉米,婆婆便给女人讲自己不幸的身世。婆婆曾经是江苏人,一生下来母亲就死了。父亲在她五岁的时候因儿子的意外死亡而精神失常,最后死在村里的池塘边。婆婆被做巫婆的女人所收养来到了河南,在那里长大并结婚。婚后丈夫一直对她不好,并且在外面跟别的女人住在了一起。那时他们已经有了孩子,茂才的大姐已经八岁了。婆婆忍无可忍,带着女儿跟着做巫医的养母逃到了陕北,与茂才的父亲成亲。后来那个女人不要婆婆的第一个男人了,男人于是费尽周折又来到陕北,希望妻子能够跟他回去。那时间已经有了茂才的二姐,婆婆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回去,于是男人与茂才的父亲便来到县城打官事,事情最后以茂才的父亲胜利为结果。男人伤心欲绝,后悔不已,回家后没有再成家,一个人度过了后半生的岁月。
                 
  母亲也经常给茂才讲起这段故事,特别是舅舅的死及继母被点天灯的一段经历,茂才听得触目惊心,终身难忘。
                 
  那是一段四十多年前的往事。早晨天刚麻麻亮,外公便离开了党庄,开始往徐州赶。听说日本鬼子已经占领了枣庄,离党庄不过两天的路程。天空笼罩着一层厚厚的云彩,阴沉沉地像要陷了下来。远处的村庄已渐渐模糊,只有袅袅的几缕炊烟扶摇而上,竟没有一丝风儿。路边的池塘里还没有结冰,天气不是很冷。谁家的两头猪正在地里“打架”,发出“嗷嗷”的叫声,公猪兴奋地舔着母猪的脊背,一幅非常满意的样子。“骚货。”外公不知怎么便骂了一句,心里却哑然失笑。想起女人晚上疯狂的样子,外公有一种被强奸了的感觉。“——这骚婆娘!”外公又骂了一句,隐隐地就觉得下面不舒服,好像有一点痛,胀胀的,肿得难受。站住了想撒尿,却又尿不出来。女人二十五岁,比外公小了十岁,人长得不赖,手脚也勤快,把外公伺候得很舒坦。女人是外公娶回的第二个婆娘,外婆在生母亲的时候难产,死于大出血。母亲于是一生下来就没了娘,是靠一只大山羊把她喂活的。外公现在有两个孩子,儿子已经快十岁了,比母亲大五岁。那时,外公的家底是比较殷实的,家里除了北边的大瓦房,东西两边还盖了厢房,南面的厢房里喂着几口膘悍的牲口,有两头骡子,一头牛。骡子已被外公卖掉,建兵荒马乱的,留着都是祸害,因此外公决定将这头犍牛也拉到徐州,趁现在日本人还没来,能处理掉。听说山东那边鬼子一路上烧杀抢掠,鸡犬不留。外公是见识卓远的那种人,不像庄里其他的几户,把牲畜看得比命还金贵。“唉,眼看这人都要活不下去了,留牲畜有啥用?”外公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外公是在妻子死后第二年娶了现在的女人的。女人叫张翠花,那时已二十多岁了,还守在娘家,原因是她的母亲眼头有些过高,挑花了眼,使她错过了妙龄年华。外公那时虽已三十多岁,并且还拖了两个孩子,但光景不错,人长得又好看,魁魁梧梧的象个男子汉的样子,女人在第一次见到外公的时候便爱上了他,并认定这就是自己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因此在见过第一面后,便将自己贡献了出来。外公还记得那是一个春日的正午,他们在集子上便相遇了。外公把女人弄到铺子里吃了点东西,问女人是否愿意跟他回去?女人拿眼睨斜着看他,见外公热辣辣的目光正在自己的胸部扫视,就倏地红了脸,低了头,白白嫩嫩的脸上象扑了一层花粉,弥漫着一股欲望的气息。外公站起来,一把就抓了她的手,女人没有挣扎,随着外公一阵风尘仆仆,来到了郊外的小山上。小山上树林茂密,人迹罕至,一缕春日的阳光透过树的缝隙洒了下来,懒洋洋地让人昏昏欲睡。外公不费什么事便剥光了女人,轻车熟路地就进入了一番领域。一年多没近女人了,外公觉得那一天特别兴奋,他因此而气喘吁吁,呼吸困难。女人白花花的身子在阳光下一耸一耸地抖擞,发出不知是痛苦还是兴奋的叫声,双手紧紧地抓了外公的脊背,抓得很紧很紧。后来完事后外公才觉得背上疼痛,用手一摸,竟全是血……
  女人到家后干活很踏实,饭做得也不错,但在对待孩子的问题上让外公很恼火。她常常在外公不在的时候让母亲兄妹饿肚子,有时甚至把多余的饭菜倒掉喂狗,也不让他们吃。她满以为只要伺候好外公,自己便在家里有了位置,没想到招来的是外公一次次的毒打——她于是从心里对两个孩子仇恨。于是,她在期盼着自己的孩子。可是过门已经一年多了,肚子却扁扁平平的一点反应没有,这让她有些失望。于是她花费了很多心思在外公的身上,几乎每天晚上都让他快乐。渐渐地,她感觉外公已经没有原来的激情了,有时下地回来,一吃饭倒头就睡。外公睡着了就不能让人动,一动他就发火,女人是领教过的。那天晚上时辰还早,外公便早早地上了床,女人收拾完家什后便洗了个澡,悄悄地钻到外公的被窝里,浑身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胰子”味,外公狠狠地打了个喷嚏,便觉得有一只手伸了过来,在他的胸部游走。外公装着已经睡着,轻轻地打起了鼾声,那只柔软的手便向他的腹窝里伸去,并做出了一些手段。外公很是反感,他觉得这女人太骚!记得外婆在的时候夫妻俩个晚上也做事,但永远都是外公主动,外婆非常被动地应付着,她从来不在外公面前主动裸露身体,换衣服时也尽量避开,让外公总有一些神秘的感觉。这时女人的手已是得寸进尺,在那里用力搓揉,外公的心情一团糟,他转身一伸腿便将女人蹬到了床下。月光下,女人抖得缩成了一团,黑暗中,一些压抑的哭声便传了上来。外公吼了一声,说你娘又没死,你哭丧啥?!女人便忍气吞声,悄悄地爬到床边睡了下来,身子一耸一耸地抖擞。外公一把掀了被子,在女人的身上疯狂地用了一会力气,甚至不惜身子想给她以重创。女人终于忍不住地求他轻一点,说疼。外公长舒了一口气,看着被自己折腾得死去活来的女人,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结婚三年后,女人的肚子还是没有动静,她有一些着急了。眼见得外公对她一天天地瞧不起,两个孩子的眼里也根本没她,她唯一的希望便是早日生个儿子,这样不用说话,自己在家里便会赢得一席之地。可无论她采取了什么办法,甚至要求外公按她打听来的方法做事,肚子好赖就是没有反应。后来,外公对她已产生了本能的反感情绪,尽管她一遍遍地哀求外公给她一个孩子,但外公觉得自己好像已无能为力——这让他也多少有一些丧气。
  女人对外公的能力也发生了怀疑,她于是暗地和一个相好在小山上进行过几次活动,眼见得春种夏收,女人的身子却月月见红,如约不爽,肚子还是没有起色。
  外公对女人的厌恶除了觉得她有些骚外,他觉得这个女人也很歹毒。外公是个善良的人,相貌上虽然凶一些,却一辈子连只鸡也没杀过。但女人不同,女人除了会杀鸡,还敢杀猪,杀狗!她看着猪在痛苦地嚎叫的时候,脸上往往会浮现出一丝快意的表情,让外公也心里一颤。女人在一次被外公暴打后几天不吃不喝,寻死觅活,甚至瞪着血红的眼睛要杀了母亲和他的哥哥——如果外公还那样待她的话,这让外公从心里倒吸了一口凉气,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觉。那天他用绳子把女人吊在了房梁上,打得她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能下来。有一件事情让外公至今耿耿于怀,那便是家里喂的几只鸡刨吃了园子里的菜,女人把鸡捉住后用刀把爪子全剁了,看着鸡们在院子中间站立不稳的样子,她高兴得哈哈大笑……
  女人为了想要孩子,想尽了她能够想的办法。后来外公便请了郎中给她看病,郎中说女人血凉,还有一些妇科方面的毛病需要调理。女人调理了一段时间,脸上便有了些起色,变得丰腴了许多,身子也比原来更加丰盈,走起路来胸部和臀部都在颤动,外公觉得自己很疲劳。
  那段时间,女人把心思几乎全用在生孩子的事上。是啊,来家一晃都快五年了,要生也早该生下一河滩了。她于是到处打听偏方,甚至去了寺院的庙里求菩萨保佑,回来的路上同相好又做了几回,但肚子还是没啥动静,她甚至有丝气馁,想在最后的几招绝密处方使用后,听天由命吧。
  外公在这方面不能说是袖手旁观,他也一度密切地配合,却发现成效不大,便劝妻子收了这门心思,好好地待自己的两个孩子。女人嘴上应允,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咬了咬嘴唇把眼睛眯了起来,在心里狠狠地诅咒着他们,特别是茂才的舅舅,眼看着就成了十岁的翩翩少年,聪明又白净,每天在她的眼前晃悠,让她从心里嫉妒得发狂,恨不能即刻就吃了他。
  关于对舅舅的记忆母亲很模糊,因为那一年她也就五岁的样子,不可能记住太多的事情。但有一点她是知道的,那就是舅舅是外公的命根子!舅舅眉清目秀,皮肤白晰,胖乎乎的脸蛋上永远有两朵褪不去的红云。他爱笑,一笑就有两个酒窝,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母亲也很喜欢哥哥,因为他处处让着她。从不跟她淘气。舅舅很听话,从小没娘的孩子好像过早地便明白了许多事情,他对继母虽然也不满,但从不跟她顶嘴拌牙,处处都让着她,让外公心里好生感动。那时舅舅已经上了一所私塾小学,会写很多字,把《百家姓》和《三字经》、《千字文》能一字不拉地背下来,母亲便常缠了哥哥讲故事,舅舅讲着讲着母亲就睡着了,睡梦中她似乎看见母亲在冲着她笑——尽管她一生下来就没了娘,但她想象中的母亲肯定不是现在继母的样子,整日对他们都恶狠狠的,很少看到笑容。
  母亲那段时间去了自己的外婆家,而舅舅也没有去上学,就呆在家里。
                 
  中午的时候,天晴了,阳光暖暖地洒了一地。外公与人谈好了价格,准备把犍牛出手。看着养了三年的犍牛,皮光毛顺,膘悍雄壮,油汪汪地泛着红光,浑身充满了力气,外公真有些舍不得卖掉它。这时,犍牛突然显得狂燥不安,只见它用力地挣脱了缰绳,扭头就跑。外公紧紧地跟在牛后,看它朝着来时的方向奔去,且越跑越快,外公都有些跟不上了。犍牛一路狂奔,进村后便直接往宅子奔去,宅子的大门紧闭着,里面好像顶上了什么东西,红犍牛顶了一下,没有顶开,然后运足力气奋力一顶,厚厚的木门插被顶坏了,里面还向外压着一块石磨,外公正在诧异不已,见红犍牛竟直奔北面的上厢房而去。上厢房的门好像也从里面插上了,被红犍牛一头就顶了开来,一扇门“哐”的一声便倒了下来,砸在屋里的地上,阳光一下子便铺了进来,屋里的一幕情景让外公目瞪口呆:只见儿子被剥得精光,捆在一把椅子上,口里塞着一块烂布,双目紧闭,头向右耷拉着,双腿之间一片血肉模糊,血顺着分开的大腿流了下来,椅子的下面一滩血水已经凝固……外公叫了一声“兔儿!”便扑了上去,却一时怎么也解不开他身上的绳索。女人看见外公进来,大吃了一惊,手里端的碗一哆嗦便掉在了地上,碗里是一团血糊糊的东西,象是一团烂肉。外公一边呼唤着舅舅的乳名,一边拼命地摇晃着他的身子,儿子的脸上已是没有血色,嘴里的血水顺着烂布流了出来。外公说:“兔儿,你醒醒呀!我是你爹!——我是你爹呀,孩子!”回转身,见女人还愣在那里,便一脚踢翻了,抽了捆舅舅的绳子绑在她的手上,一用劲便甩上了房檀,霎时间女人的身子便晃在了半空。外公说:“你为什么要杀我的儿子?”女人哆嗦得说不成话。原来她听一个老道士说女人吃了男孩的睾丸便可以生育,为了生孩子,她是万不得已才走的这条路,不想在割的时候舅舅拼命挣扎,就连根砍了下来,结果流了好多的血……外公抱起浑身是血的儿子便跨出了屋门。门外,那头红犍牛正倒在地上,眼睛瞪得溜圆,口里吐着白沫。外公对着发黑的太阳叫了一声:“老天爷啊!我遭了什么孽!”叫完后便哈哈大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抱着儿子走了出去,舅舅的身体软得象面条一样,轻轻地挂在外公的胳膊上,晃来晃去。外公走到村子的中央时,已是围了好多的村民,大家惊恐万分地看着浑身是血的舅舅,紧张得说不出话来。外公对着太阳又大叫了一声,便双膝着地,一声凄厉无比的叫声刺破中午的宁静,刺得人心颤不已。他喊第二声的时候嘴里便喷出了鲜血,眼前一黑,身子往前一倾,迎面就倒在了儿子的身上……
  女人升天的那天享受了一些特殊的待遇:她被族里的人们用白布裹了,然后缠上厚厚的一层白绫。村子的中央架起了一堆很大的柴火,女人的身子被浸上了油,架在高高的柴堆上面。母亲现在还记得那天的情景,她说那天来了好多人看“点天灯”的仪式。族长宣读了女人的万恶罪状,周围的人们便齐声怒吼:“烧死她!烧死她!”声音震耳欲聋,如排山倒海般地滚过。女人的眼里是惊恐万状的样子,但她紧闭着嘴什么也不说。白绫在点燃的一瞬间女人便成了一个火球,顷刻间便听到凄厉的叫声,像杀猪般的嚎叫,森然而恐怖,年龄大一点的人便纷纷闭上了眼睛,不忍再看。叫声竭斯底里地吼了一会,声音便渐渐微弱,到后来便只有“噼噼啪啪”的声音,整个广场被一股焦臭的浓烟所笼罩,火光冲天,烧了足足有一个时辰!——那一幕是那样清晰地刻在了母亲的记忆碧痕上,至今一闭眼仿佛还能看见……
                 
  儿子死后,外公便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喝酒,喝醉了就跑到村里大喊大叫,一会哭一会笑的,大冷的天把自己脱的一丝不挂,终于在一个寒冬的夜里一头撞进了村边的水池里,等到人们发现的时候已经收尸,硬得像冰棍一样,浑身弓得像一条大虾。母亲从外婆家回来的时候外公已经入殓,她不顾众人的阻劝,硬是爬在棺材里不出来,不让把自己的父亲埋掉。母亲哭得碎骨断肠,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就这么命苦——生下来没见过娘,最疼自己的哥哥被继母害死,如今唯一的亲人又要离去!围观的村人都落了泪,深叹母亲的命运多舛。做法事的女人看她可怜,便提出想收养母亲,得到了族人的认可,这个做巫婆的女人从此便成了茂才的外婆。
                 
  做巫婆的外婆住在河南,她孤身一人,无牵无挂。自从收养了母亲,她便回到了故乡,只在附近的地方做法事。外婆终身未嫁,父母早亡,她是靠了伯伯的抚养才长大成人的。孤儿的凄苦她最清楚,因此外婆在一看见母亲的时候便落了泪,她觉得自己有责任把这个孤儿抚养成人,也给自己的晚年一个归宿。外婆对母亲很好,这些年在外面做法事,已经有一些积蓄,因此她给母亲从头换到脚,里里外外都是绸缎,让她成为村里最耀眼的姑娘。犹记得母亲经常说起她跟父亲成亲时带来的那些衣服,都是些绫罗绸缎,村里的女人何曾见过?希罕的不得了——可惜让不成器的父亲后来都倒空了!当然,这是后话。由于外婆的宠爱,母亲的几次缠脚计划都宣告失败,引起了村人的诸多忧虑,他们说像这样下去会毁了母亲的一生的,因为大脚的女人是嫁不出去的。母亲犹记得那些缠脚的日子,外婆在白天的时候给她缠上,晚上的时候就给她松了开来,怕她受苦,因此母亲的脚至今都像常人的一样,同其他同龄的老太婆颇是有些不同。若干年后,缠脚的陋习被政府废除,所有的女人都非常羡慕母亲的那双大脚,母亲说她一辈子都感激外婆的英明。
                 
  十三
                 
  第二年的暑假茂才回到了乡上。女人算好了日子,早早地便来到了车站。当日思夜想的人儿终于走进她的视线的时侯,女人的心开始狂跳,脸上浮着厚厚的红云。一年不见的他似乎廋了一些,这让女人很难过,但茂才的肤色却是变得白皙好看,人也洋气了许多,令女人很欣慰。茂才这时也发现了她,于是四目相对,女人竟怯怯地不好意思起来。
  “家里可好?”“好着呢。”“等了好长时间了吧?”“也没。——包我来背吧,看把你累的。”“先去那边吃饭吧,——你不饿?”“我给你已带了吃的——一大早刚烙的鸡蛋饼,里面卷了你最爱吃的土豆丝哩!”女人说着便从车子的后座上取下包,还没打开,茂才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清香味道。
  “学校的伙食可比咱家的饭菜强多了,但没有你做的土豆丝好吃。”茂才狠狠地咬了一口,噎得差点咽不下去。
  “看把你饿的!整天在外面吃好的,还吃得那么廋.——给,我带了放凉的开水呢。”女人不满地看着他,从包里取出水壶递给他。
  “先压压饿气吧,这儿还有苹果。等一会到家,我给你做面条吃。”女人的面条做得又长又细,香喷喷地让人吃不够,茂才的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
  “——让我亲亲你吧,想死我了!”出了车站,茂才把嘴贴在女人的耳边,悄悄地说。
  “这么多人,怎么好意思?”女人嗤嗤地笑了。
  “怕甚!在省城大街上都有接吻的。”茂才说。
  “省城是省城,回来了就要入乡随俗。”女人说。
  “家里都好吗?”“好着哩。今年的收成不错,咱家的省牛(母牛)下了个牛犊,还是条犍牛呢!”女人说。
  “噢。”茂才应了一声。
  “就是那条红省牛,你走的时候它还是个小牛犊子呢!”女人像在叙说自己的孩子一样,感情充沛。
  “嗯……”“弯树滩的那块玉米长势可好哩!要不发洪水,今年准能把仓子装满。”女人一边骑车,一边饶有兴趣地给茂才汇报着家里的变化。
  “拐子爷爷病了,一条村的人都去看他。他一见我就开玩笑,说你在城里找了媳妇,不要我了……”“哦。”“招贤(女人的弟弟)结婚了,问了上塬上的女子。”“呵呵。”“花绒又生了个女子,这回计划生育要处罚了。”“烟站的那个人被处理了,听说查出了不少钱。”“院子的外面栽了三颗树,长得都快有墙头高了。”茂才没有回答。他突然觉得这些话题与他想象的事情相去甚远,梦中美好的情景并没有出现,曾经在心里设计了无数次的激动心情这会也显得有一些过于平静,眼前的景况使他觉得有一些不真实。
  ——这就是我朝思暮想的女人吗?长长的辫子没过腰际,象是古人的装束,在臀部晃来晃去,这条令他痴迷了很长时间的东西现在显得是那样的滑稽;脸上的皮肤有些干燥,像一只缺乏水分的大红苹果,引不起人的一点食欲;有些发胖的身体显得臃肿不堪,原来的衣服紧紧地绷在上面,有些好笑;一双苗条的双手粗糙不堪,没有一点女人的温柔感……
  ……
  “我给你买了一块纱巾,还给你爸买了一把宜兴壶呢。”茂才把话题引了过来。
  “是吗?——啥颜色的?你咋不早说!”女人一激动,车子便晃了起来,三扭两扭,两个人便一起倒在了路上。
  路边的衰草很高,繁密而茂盛,有一股清香的味道。女人的双颊通红,头上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纱巾是粉红色的,女人围在脖子上试了一下,很好看。两人相视而笑,笑声回荡在低洼的山谷里,久久不绝。
                 
  “茂才回来了!”花绒的姐姐麦绒迎面走了过来,满面春风。“唉呀呀,我原来咋就没注意,茂才还真是个人才呀!芳芳你看,他现在多洋气!——唉呀呀,你们俩个还真是一对呢,花绒开始说,我还不相信哩!唉呀呀,芳芳你可真有眼气呀!”麦绒夸张地笑着,看得茂才有些窘迫。

“到我家里坐坐吧!花绒常问起你哩!绝死鬼找了个挨刀子的,把心都坏完了!——花绒命苦哇!”麦绒抚弄着女人脖子上的纱巾,一只手就拉了她往门里走。
  到底是一个村的女子,平日里也多有照应。茂才不在的时候她常去麦绒家串门。茂才还在犹豫,女人已随她进了门,茂才只好尾随而进。
  麦绒家刚做了一套新家具,散发着一股浓浓的油漆味,明晃晃的直耀眼。录音机里毛阿敏正在深情款款地演绎着:“你从哪里来,我的朋友?
  好像一只蝴蝶飞进我的窗口,不知能做几日停留,我们已经期待得太久太久……“麦绒到西厢房拿东西去了,他们相视一笑,那绵绵的乐曲便反反复复地在女人的心头萦回,驱之不去。
  “不知能做几日停留,我们已经期待得太久太久……”
                 
  麦绒比花绒漂亮,大家都这么说。快四十岁的女人了,好像刚结过婚的姑娘,像一颗熟透的桃子,红艳艳地透着新鲜。这新鲜令男人们难以把持,忍不住便想咬上一口。麦绒会做裁缝,生产队分家的时候她要了一台缝纫机,因此经常给村人做一些衣服,茂才有两件衣裳就是她扎的,穿起来很合身,成了麦绒向人炫耀的资本。麦绒的丈夫五合是个民办教师,书教得很好,甚至有转正的希望,麦绒不识字,从小就喜欢个读书人。那时五合在县城里上学,一星期回来一次,麦绒便在周六的时候在大路口截他。五合是个怕羞的人,生得白白净净,模样周正,追的姑娘不止麦绒一人,但她们都没有麦绒的恒心。麦绒一直把五合追到村里,五合加快了脚步,跑回家关了大门,麦绒就站在大门楼外等他,一整天地等。那时村里这种情况并不多,天下着连阴雨,五合家的大门楼里便挤满了人,看红火似的。麦绒不卑不亢地站着,谁也不看。后来母亲知道了,拖回去打了一顿,第二天她又跑了下来,倔强地站在那里不走。五合一家终于被她的精神感动,麦绒如愿以偿地嫁了过来。结婚几年后却没有孩子,因此常受婆婆的挤兑,一气之下就分了家,同五合单过。后来麦绒的裁缝手艺已传出了名,渐渐地忙不过来,便令丈夫辞了那每年一百多元工资的民办教师,让花绒顶替了,一心一意地在家里给她做助手。麦绒在县城里找到了房子,准备把家搬下去,不料失踪多年的父亲回来了,麦绒的人生轨迹发生了360度的大转弯,一切都不了了之。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麦绒的手艺深得一个人的赞赏。这个人便是石主任。主任作为黄泥湾最大的官,日理万机之余也临幸了不计其数的女人,因此家里经常有新衣服要做。开始时是麦绒过去量,后来石主任便大驾亲临,衣服量着量着便量到了炕上。见识浅薄的她很快便尝到了甜头,这是五合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麦绒每天呆在家里也有工分挣,乐此不疲,春风盎然。那时五合尚在外村教书,家里提供了足够够的空间和舞台供他们施展才华。石主任就是石主任,把女人伺候得死去活来,想要停下来都不行了。
                 
  事情的发展最后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奔去,半年后麦绒怀孕了。五合不知祸福深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周六的时候回到家里看见石主任正在吃力的行事,女人的一双脚被架在了肩上,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石主任说五合你先在外面歇一会吧,马上就完了。五合来到父母家,父亲掴了他一巴掌,他咬咬牙,什么也没说。后来石主任也不避他了,两个男人一左一右地躺在炕上,竟相安无事。孩子上学后,人们就问谁是你大?那小子怒目相向,拒绝回答。问急了便回敬一句:“谁是你大?!”把大家弄了个大眼瞪小眼。
                 
  村里的女人最可笑的要数榜牛的媳妇了。这婆娘每次都遮遮掩掩的,不让摸这不让摸那,一双手护在胸前,要给榜牛保留一些。做事的时候捂了脸,一动不动,感觉象在奸尸,令石主任兴趣索然,往往就半途而废,然后再到麦绒这里出火。石主任一边在里面动一边揉捏着她的胸脯,他说麦绒呀,要说黄泥湾的男人数我最辛苦了,你们都是一群喂不饱的牛呀,快把我咂干了!麦绒醉眼朦胧,大口地喘息着说不成话,头一会摆向左边,一会摆向右边。她说现在的年轻媳妇多了,你都快把我给忘了。主任说你跟她们不同,我咋会忘了你哩?
  一些水银似的碎片在某个区域开始爆炸,隆隆作响。石主任觉得很疲惫,爬在那里不愿再起来了……
                 
  这些年石主任到处播种,连他也搞不清自己究竟睡了多少女人,只记得第一次是跟一个中年的妇女在一起。那时候他还年轻,刚刚结婚,妻子怀了大女儿,半年多不让他上身。石主任到县城参加学习班,不知怎么便对那个女教员产生了兴趣。女教员四十多岁,胖乎乎的,走起路来一对奶子晃晃悠悠地乱颤,像是要给所有的男人喂奶。第一次时石主任有些紧张,笨手笨脚的样子,不一会便败下阵来。女教员看着他裆里的物件,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批评它办事不稳,没有韧性,工作一点也不扎实。她说:“你呀,你也太浮躁了,没有耐心!人家抗战还坚持了八年哩,你连八分钟也坚持不了——这可不行。”于是开始悉心调教,一切从头开始,石主任才知道自己枉为了一个男人,跟老婆的那点本事简直就是小儿科。学习班结束的时候他已经很出色,女教员都不能再教他了,她连自己也顾不了啦,最后只好举手向他投降。
                 
  有了这些基础为资本,石主任所向披靡,征服了不计其数的女人,有些被他睡过的女人从此跟丈夫做都感觉索然无味,主动要求石主任关怀。石主任很少让她们失望。
                 
  尚红霞也回来了,那天中午她来到了茂才的家里。她是以同学的身份来的,并且还给茂才的父母买了东西。尚红霞一进村就开始问,性急的娃娃早就跑到了茂才的家里,说是有一个外国女人来了,要找茂才。那天她穿了一件黑色的超短皮裙,脸上的白粉厚得快要掉下来,眼圈涂得发绿,头发染成了米黄色,一对铁环似的耳环夸张地晃荡着。农村人那见过这种西洋景,一会便围了很多的人来看热闹。尚红霞睁大了诧异的眼睛,不相信茂才就住在这样的家里。她操着醋溜的的普通话大声地同茂才讲话,问茂才什么时候返校,到时一定跟她相跟上。女人倒了一杯水让她坐下,尚红霞像是没有看见的样子,不屑一顾。茂才很生气,说人家让你喝水哩!她这才微微地点了一下头,说谢谢。尚红霞又问起了好多关于学校方面的事情,大呼小叫的,唯恐人们不知道她的身份似的,茂才只想着她早点离开,显得烦躁不安。女人看在眼里,乘茂才出去的时候跟上去,说你对人家怎么能这样,再说她也是你的同学呀!
                 
  尚红霞要茂才到她家里去作客,茂才谢绝了,尚红霞不依。她说你什么意思呀?我真的就那么令人讨厌吗?茂才说你让我清净一会好不好?有什么事情不能到学校再说吗?——你是怎么从县城来的?我一会还要去我姐家去。尚红霞说那咱们一块去吧,反正我今天也没事。
                 
  茂才无可奈何,一时心情很乱,找不到解决的办法。
  快吃晚饭的时候,二姐来了。二姐听说茂才回来了,急得不行,奈何家里这几天实在太忙,一直走不了。今天正好有拖拉机到下塬上,她就来了。
  二姐见了茂才很激动,围着他左看右看的,看个不够。二姐比茂才大三岁,属牛。属牛的二姐长得很漂亮,这一点她从小就知道。只是茂才家太穷,她从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但正如村里人所言,什么衣服穿在她身上都好看。
  二姐从小脾气就很倔,像个男孩子一样。茂才小的时候经常受人欺负,结果二姐知道了,便往往会给他去复仇,她把人家男孩子打得鼻青脸肿,于是便常常有孩子的家长找上门来,母亲不问青红皂白,便把二姐按住狠狠地暴打一顿,末了,要她向人家赔罪,二姐坚持不肯。母亲气不打一处来,按住了就又打,二姐咬紧牙关,眼里噙着泪花,就是不向别人低头。
                 
  茂才还记得那一年的夏天,天气奇热,整个村子都好像笼罩在一个大蒸笼里,让人喘不过气来。夏日的积雨填满了涝池,和着各家各户的人畜粪便,绿油油地漂了一层。猪们放肆地在旁边拱着坑,把稀泥一样的稠水引了过来,埋得自己只露了个头在外面,并舒服地哼哼着;狗们伸长了舌头,把身子浸在水里又拉出来,然后抖出一轮轮的水花;男孩子躲在池塘边的墙根后脱光了衣服,一只手捂了羞处,扑扑嗵嗵就跳了下去,水花溅湿了旁边洗衣服的少妇们,她们于是就挥舞着手里的棒槌把水花溅得更远。涝池里于是像开了锅的饺子,煞是热闹。
  由于池塘积水后里面很深,各村每年都淹死人的先例,因此家长和学校一般是禁止孩子进涝池的。那天中午他们正在里面玩耍,拐子爷就来了,他收走了所有孩子的衣服,并命令大家走上岸来,临街站成一排,然后用墨汁在脸上涂上了黑。二姐是唯一的一个女孩子,不同的只是她没有脱裤子,但脸上也被涂上了颜色。茂才用指甲在胳膊上一划,便扣出白白的指印来,于是大家便在腿上、肚子上写上了拼音字母,每个人好像都做了纹身,茂才为自己的创意而洋洋得意。村里的大人们嘻嘻哈哈地走过,年长一些的甚至会逗一些孩子的私处,他们便笑弯了腰,双手紧紧地护在那里……但当看见二姐的时候,不约而同地脸上就多了一些严肃的表情,甚至是谴责的声音。母亲闻讯而来,先是狠狠地瞪了茂才一眼,然后拉了二姐就走,边走边打,嘴里骂着一些难听的话,但二姐一直没有哭。
  二姐比茂才大三岁,然而他却是由她一手带大的。犹记得刚开始的时候是她在前面走,弟弟在后面爬。红红的日头晒热了厚厚的塘土,二姐把塘土堆成了山,茂才的头就露在山的外面;夏日的积水能照见人影,二姐舀了一瓢的水便从弟弟的头上往下灌,差点没让他翻了白眼;秋日的麦场上堆满了庄稼,也成了孩子的乐园,他们往往会在那里玩到月明星稀;冬日的寒风凌厉刺骨,二姐拖着弟弟的手去工地找妈妈,因为太冷茂才放声大哭,结果二姐哭得比他还厉害……
  后来,二姐开始上学了,但她只能带着弟弟去上学。老师讲课的时候茂才就坐在二姐的桌子上,玩她的书本和铅笔。那时家里面养着猪,母亲于是便常常要二姐带他去打猪草,一年下来,二姐几乎什么也没学到,家里便停了她的学,二姐就成了专职的猪倌,并负责烧饭。天气好的时候,有时也会带着弟弟去替父亲放羊。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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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5-03-25   
 十四
                 
  二姐出事的那一年茂才一直不记得她有多大,但根据自己还没有上学开始推断,她顶多也就十岁的样子。十岁的二姐已经开始帮母亲做饭了,在那个冬日的黄昏,玩了一天的弟弟回到家里,早就饿坏了。看着热气腾腾的锅台散发出香喷喷的美味,他不知怎么便扑了上去,一把掀开锅盖。那是一口可供十几个人吃饭的大锅,锅盖很沉,热浪猛地便扑了出来,他打了一个趔趄,锅盖便沉沉地跌了下来,把他的手臂煮在滚滚沸腾的稀饭里面……二姐听见弟弟的惨叫时正坐在炕上,她吃了一惊,翻过炕栏的排插(陕北的土炕与锅台是紧连着的,为了提防孩子到锅台上去,便在锅台与土炕的交界处做一个隔挡,叫排插),一跃便冲了过来,不料一只脚踩翻了锅盖,一条腿一下子便煮到里面去了……茂才顾不上自己疼痛,连忙喊来了邻居,等母亲回来的时候二姐已不省人事。那时村里有一个老舅,据说治火伤有一手,他于是便给二姐的腿上裹上了石灰,说是以毒攻毒。二姐一开始还在惨叫,汗水浸湿了被子,二姐的头发像是刚洗过一样,后来声音便渐渐微弱,父亲看形势不妙,便把二姐背到了公社的卫生院。医生看了伤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石灰把二姐大腿上的肉几乎都蒸熟了!——结果只有一个:锯掉这条腿!父亲二话没说,拉上架子车就往县城跑,几十里的路程他没有歇息,一口气便来到县医院,诊断的结果和公社卫生所一样!父亲一下子便瘫在了地上,他不顾那么多的人在场,放声便哭了起来。看着女儿就要成了为废人,他是如何也不能接受这个现实呀!父亲跪直了身子,紧紧地抱住了医生的双腿,叩头如捣蒜:“医生,你救救我的孩子吧,她不能没有腿!——你救了她,要我做牛做马来报答你,我都愿意!”父亲涕泪纵横,头碰在地上的声音很大,血顺着额头流了下来,和着涕泪交织在一起,令现场所有的人动颜……
                 
  就这样,二姐的那条腿居然奇迹般的保了下来,并且长出了好肉。只是那骇人的伤疤让任何人看了都不敢相信,后来她居然能行走如飞,看不出腿上曾受过那么大的伤害。茂才也在手臂上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
                 
  渐渐地,他们都长大了,从最初的无限依恋到青春少年,他开始有意地疏远了她。而最主要的是他看不惯她那过于好强的个性,于是有时他们便会为一件小事吵得不可开交,然而不管事情的起源在谁,母亲永远都是只站在茂才的立场上说话,这让二姐常常悲痛欲绝,对弟弟是又爱又恨。记得有一次,茂才正在家里洗澡,二姐没敲门就进来了,让他十分尴尬,于是便冲她大发脾气。茂才看见,二姐的脸上挂着泪水,腮帮子一抖一抖地说不出话来。
                 
  二姐因弟弟而辍学,看到同龄的好多姑娘都还在学校,她便不免有一些伤心,有时也会在母亲面前抢白几句,说自己没有文化,也没有前程,这便更加增加了母亲对她的不满,觉得女大不中留,于是便张罗着给她找婆家了。
  那时二姐已经十五岁了,是家里的主要劳力。父亲舍不得把她那么早就嫁出去,因此同母亲发生了严重的意见分歧。后来,父亲承包了一块沟地,几十亩的山地很劳人,靠父母二人是干不完的,于是,二姐便留了下来,在沟里干了三年活。二姐干活很泼辣,像个男人似的,耕地、锄草都是一把好手,秋季里背庄稼,她能背母亲的两倍。那时,二姐已经出落成了一个大姑娘,破旧的衣裳遮不住她动人的身材,圆圆的脸庞上一双大眼睛清澈透亮,洋溢着青春的光芒;白晰的皮肤透着红光,像一个熟透的苹果,滋润而光鲜,引来无数赞羡的目光。于是媒人们便纷沓而至,络绎不绝,好像每一个的条件都挺不错,让父母左右为难。相思川甘泉河的四平来了,他是个白白净净的小伙子,身体壮实,从小没娘,跟父亲相依为命。母亲对这门婚事很看重,觉得四平家有三孔窑洞,将来不用再修地方;没有婆婆,二姐以后也不用受气;村子依山傍水,又是一派好风光,因此,她口头上就答应了媒婆,确认了这门婚事。二姐心里虽不高兴,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也就只好听母亲的话,随四平去了他的家。甘泉河是界子河的上游,是当年红军和白军的交界处,也是当年杨家将屯建兵的地方。相传当年杨八姐在此殉情,因此,那条川也叫相思川,是个有历史故事的地方。二姐来到了相思川,来到甘泉河,来到四平住的地方——那面依山而建的土窑洞。窑洞很深,除了一扇门外,并没有窗子,长长的酸枣树覆盖在窑畔上,地上一层闲散的叶子微微地泛着金黄,昭示着秋日的来临,红红的酸枣挂在枝头上,迎风摇曳,很是诱人。二姐于是就爬上窑顶去摘酸枣,引来了无数村民的注目,大家指指点点地对二姐品头论足,二姐于是便被无数双陌生的目光所包围,但她并不畏惧。
                 
  二姐在甘泉河呆了一个晚上便回来了,二姐回来后便说她不可能再去甘泉河——今生今世。母亲问其原委,二姐缄口不言,但态度很是坚决。那时家里已经收了人家的喜酒并部分彩礼,彩礼的钱也花得差不多了,如果二姐现在不同意,这钱从哪去找?于是连父亲在内都逼着二姐成就这门婚事。翌日,四平便来到了茂才家,手里提着重重的礼物。四平坐在茂才家的炕栏上默不做声,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母亲有些着急。她问四平是不是二姐欺负了他?她说这死女子脾气不好,谁也不让半点。四平就低了头,说都是我不好,这让母亲有一些莫名其妙。
  中午的时候,二姐从地里回来了。四平一看见她就从炕上跳了下来,走出去想迎接她。二姐杏目圆睁,指着大门要四平出去,四平的脸便变得通红,讷讷地说是我不好,二姐没等他把话说完,就抄了手里的镰刀迎了上去。四平有一些惊慌失措,连忙便往大门的方向跑去。镰刀被母亲一把夺了,母亲拿着镰把就向二姐狠狠地打去,二姐站着不动,任由母亲在她的身上挥舞。母亲越打越气,原因是二姐从小挨打就不求饶,且站在原地不动,这令母亲很伤心。二姐说:“妈,你今天就是打死我,我也不会跟他!”母亲撇了镰刀,一屁股便坐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她哭自己命苦,生不下好孩子;她说自己前世遭了孽,逢上了二姐这样的冤家对头!她说死女子我迟早要死在你的手上,你便是这家里的扫帚星!二姐默默地回到了屋里,把自己蒙在被子里,谁也不理。
  接下来的日子,二姐整整几天不吃饭也不下炕,后来家里只好想办法退了这门亲事。但那个四平却成了茂才父母的干儿子,以后便经常来往。至于二姐当年为什么突然决定不跟四平成婚,至今仍是个谜。
  二姐退掉了甘泉河的婚事,便被一个媒婆游说到上塬上的寨子村。寨子村是塬上较穷的村子,一年四季缺水,吃水要到很深的沟里去挑,或用牲口去驮。从塬上通往寨子村的道路崎岖曲折,夏季泥泞不堪,冬季尘土飞扬,去一趟距离要几十里路,很不方便。姐夫是一个独子,叫张亦德,人黑黑瘦瘦的,很精干。
                 
  这个张亦德茂才在县城中学见过,他比他高四级,是学校的运动健将,茂才经常可以看到他在冬日里穿着背心、秋裤在马路上跑步的身影。有时他也会在河边的沙地上练长跑,弄得汗流浃背,大家都觉得有一些不可思议的味道。张亦德创造的县3000米和5000米长跑纪录据说至今没人能破,可见他是有一定实力的。而对茂才留下深刻影响的是因为一次偶然的机会,他目睹了他同别人打架的经历:那是一个秋日的下午,学校的篮球场上人声鼎沸,欢呼雷动,两个班的学生在比赛篮球。突然,有两个学生因为抢篮板球而扭打在了一起,这俩人便是学校赫赫有名的“大哥”鲁林和长跑冠军张亦德,俩人赤手搏击,鲁林显然不是张亦德的对手,他被一拳就击倒在地上,这家伙跳了起来,从腰里抽出一条钢鞭,“噼噼啪啪”地就抽了过来。张的脸上即刻就出现了几道血印,但他没有退缩,而是一把抓住了钢鞭,用力想夺过来,这时人们看见张亦德的手心血流如柱,原来钢鞭勒进了肉里!鲁林开始还狞笑着,渐渐地他的手就松了起来,被张亦德一把抢过,劈脸就抽了过去……后来,鲁林带来了同伙,十几个人把张亦德团团围住,要放血。张亦德见此淡淡一笑,说必须放血吗?对方步步逼近,他突然夺过就近一个人手中的刀子,然后用力插在了自己的左臂上……鲁林一伙被这一幕惊呆了,他们招呼一声,便四散离去。从此,张亦德便成了学校的老大,把鲁林象狗一样地呼来唤去。
                 
  张姐夫第一次来茂才家时,他们一家人都没看上。村里上过学的年青人也认识他,说这是县一中赫赫有名的张亦德,又名张二杆子。姐夫用不屑的目光看了看他们一贫如洗的家,又用放肆的目光在二姐的脸上扫来扫去,并憨憨地傻笑了起来。二姐说:“看你那熊样!”姐夫就说:“熊样咋啦?我觉得挺好。”他仰起头看了看可以望见天的屋顶,说这房子也该整修啦!我们上塬上的木料多,到时候给你家重盖几间房子。二姐听后便对他产生了好感。于是几天后,姐夫便拉来了一车木材,他们家的院西便耸起了三间厦子,也成了茂才后来回家完婚的新房。
  不能用一两句话来概括二姐究竟喜欢这个姐夫的哪一点,也许是他那强悍的身体,粗犷的个性和放荡不羁的行为打动了她?反正她一口就答应了这门婚事,出乎父母和所有人的意料!因为那时上门提亲的不光是农村人,甚至还有在县城工作的城里人也托人来说媒。二姐的漂亮是出了名的,又喜欢唱歌,那时村里搞文艺演出,并在各村巡回。二姐的《红灯记》唱段打动了台下的许多人,只要二姐上台,下面就掌声雷动,欢呼声不断,因此,二姐差点被县文工团挑了去当演员——要不是她没有文化的话。二姐说人活着就得有个志气,我找个条件比我差的男人,他一辈子都会稀罕我。有脾气不是男人的缺点,我最讨厌那种窝窝囊囊的人!二姐为她的这个决定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二姐结婚的那天算不上很热闹,男方家来了七辆自行车,一路上推推骑骑地,好不容易才把二姐娶回了家。而茂才作为娘家送亲的一员,也成了他们家的座上宾。那时茂才已开始懂事,想着这崎岖的山路今后将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一道鸿沟,二姐从此将面临一个陌生的环境,贫瘠的土地,无水的困扰,野蛮的民风以及性格粗暴的丈夫……茂才从心底里对她捏一把汗。

乱哄哄的闹房声不时地从西屋的窗户里飘了出来,茂才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想着美丽的二姐就要成为那个人的新妇,从此告别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他为她感到可惜,觉得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姐夫的愚鲁让茂才一直不放心,他能够给予二姐什么样的幸福?……还有——还有什么呢?茂才胡思乱想,竟一夜未眠。
                 
  第二天,大家便回家了。二姐送茂才到大门口时,茂才看见她的眼角噙满了泪水,并久久地站在那里,看着茂才直走到村头,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第三天的时候,二姐回门回来了,同时回来的还有新女婿。大姐知道她要回来,所以也没有回去。晚上吃完饭的时候,茂才听见姐妹俩在西房里拉话,二姐说她两个晚上都没脱衣裳了,浑身痒得难受,今晚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上一觉了。我听见大姐低声地问:“那他没要你?”二姐的声音也低了下来,姐妹俩突然便大笑起来,笑得肆无忌惮。那笑声里包含了某种情趣,青涩而暧昧,令人浮想翩翩,我知趣地走开了。这时大姐夫走了过来,准备进去,听见二姐在里面,复又折身返回。大姐夫人挺老实,在家里是大姐说了算。犹记得大姐夫那次来报喜,一进门就脸红,嗫嚅着半天说不出话,手里提着点心讷讷地站在那里。半天,母亲才得知大姐生了个胖小子!大姐夫很腼腆,生得也白白净净,一米八五的个头,说起话来却象个大姑娘似的,一开口就脸红。要不是那次媒矿上瓦斯爆炸,他还算是个工作的人,得到我们一家人的尊敬。瓦斯气体夺走了矿井里其他工友的生命,把大姐夫给留了下来,也留下了一脸的煤渣和永远的胸闷——他是按照三级伤残的标准退了回来,一个月补贴工资27元,成了他们一家人的主要经济来源。
                 
  二姐回来的第二天中午,新女婿便被村里的同学叫了去喝酒,黄昏的时候,他们正要出去找,就听见大门外人声鼎沸,夹杂着不干不净的叫骂声。出了院门,就见姐夫醉熏熏地站在那里,手里提着一瓶还没喝完的白酒,高喊着二姐的名字,让她出来。一家人都愣在了那里,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只听见“啪!”的一声响,姐夫把手中的那瓶酒摔在了闻声而来的二姐跟前,嘴里骂着:“老子今天灭了你!”茂才走向前去,堵在他们俩中间,就听见二姐大声地吼道:“——茂才你走开!我要看他今天怎么灭我!”说完便随手给了姐夫一个耳光,说:“你跑到我娘家来撒野啦?”被姐夫一把就推倒在地上,伴随着一声压抑的哭声,茂才看见她象疯了一样地扑了上去,一把就抓破了新女婿的脸,俩人扭在了一起,被同村的同学拉了开来……
  然而,这只是二姐“幸福”生活的开始。从此,俩个性格倔强的人便拉开了婚姻“战争”的帷幕,这场战争片以二姐的婆婆为导演,由二姐和姐夫领衔主演,故事一波三折,情节曲折动人,一直持续了十年之久!
                 
  十五
                 
  尚红霞依然经常来找茂才,茂才说你以后没什么事情最好别来了,烦死人了!尚红霞说人家喜欢你嘛。茂才说我已经订婚了。尚红霞说就是那天在你家见到的那个女孩?——天哪,你怎么水平那么次,找一个土不拉叽的乡巴佬女人做妻子?茂才“啪!”地便给了她一个耳光,说闭上你的臭嘴,不许你侮辱农村人!——我的女人比你强多了,我非常爱她!尚红霞捂着发烧的脸骂了一句:“你脑子有病!”哭着跑了。
  “茂才,下午放学后叫几个同学给我挪一下柜子。”周老师说。
  周老师的柜子很沉,特别是那个书架,挪完后天已经黑尽。
  “您们几个忙的话先走吧,茂才给我把书再整理一下。”洗完手,他们正准备离开,周老师说。
  周老师的书很多,大部分是美术方面的。也有一些是文学方面的。周老师说刘老师喜欢看小说,这些书都是他买的。茂才说刘老师那么忙,有时间看吗?周老师说其实他也没时间看几本,但见了就往回买。刘老师是教陶艺的,去加拿大已经半年多了,许多老师都说他不回来了。周老师四十多岁,人很白净,也很富态,是中年女人的那种富态。她对人和蔼可亲,却又有一些矜持的味道。她讲课喜欢拿手做比喻,显而易懂,讲得很生动,因此大家都喜欢听她的课。她对班上的学生很好,有时会从家里拿来零食给大家吃。因些,特别是茂才看来,觉得她很亲切。周老师书架上的许多书茂才都没有看过。周老师说那都是丈夫从国外带回来的,茂才看得很投入。几个小时过去了,整理了还没有一半,这时周老师从厨房里走了出来,一股香喷喷的味道扑面而来,茂才突然觉得自己已经很饿,放学后匆匆地在食堂里吃的东西,这会好象消化得无影无踪。周老师的手艺很不错,做得几个菜茂才都非常爱吃,也是他长那么大吃过的最好的饭菜。那时的学生灶菜品单一,伙食很差,茂才甚至经常都吃不饱。周老师说不要再看书了,赶快吃饭吧,吃完后早点休息。茂才说周老师我想借您几本书看看行吗?周老师说看书可以,千万可别丢了。茂才知道读书人对书的感情,说您放心吧,我会小心的。这时周老师正坐在小凳子上洗衣服,茂才一回头,看见周老师的上衣领口的地方敞了开来,乳沟显而易见。周老师在一瞬间好像意识到了什么,她把衣服往上提了提,一丝红晕掠过她的脸庞。茂才忙低了头继续看书,周老师见茂才看书时每翻一页都要把手指在嘴上添一下,便说茂才你这可不是什么好习惯,一定要改。这样翻书很不卫生,比如在图书馆,那书不知被多少人都翻过了,会传染病菌的。茂才嘴上说是,心里却很不以为然。
                 
  周末的时候同学们都出去了,茂才正准备去读书馆,尚红霞来了。尚红霞带来了一些水果,把皮剥了让茂才吃。茂才看见这个傻乎乎的女人心情就不好,尽管她已经把自己打扮得中规中矩了许多,可茂才连正眼都不看她一下,令她十分伤心。茂才同女人的关系她早就知道,但她认为这是没有结果的事情,凭茂才的长相和才学,跟那样的女人是不可能有真正的感情的,也许那只是一宗包办的婚姻,茂才从心里是不同意的,只是他这个人好面子,不肯说出来罢了。那天在茂才的家里,她看见女人和茂才说话,茂才想答不想答的样子。听女伴说男人喜欢女人主动,尚红霞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可能做的不够,于是今天她是做好了一番思想准备的。
                 
  尚红霞见宿舍里没人,便向茂才坐近了一些。茂才说我还要到读书馆去,没什么事情的话你可以走了。尚红霞一把便搂住了茂才的肩膀,滚烫的嘴唇便凑了上来。茂才一愣,接着便想把她推开来,谁知越推女人搂得越紧,紧得茂才都快要喘不过气来。茂才说尚红霞你不要胡来,让同学回来看见了不好。尚红霞说看见就看见,我不怕。茂才生气了,用力一抡,女人便被推得栽倒在地上。
                 
  尚红霞哭了,她边哭边说:“有什么了不起的,故作清高的样子,给谁看?”说完便站了起来,狠狠的掼上门,扔下一句话来,她说茂才你不要做事太绝,有你娃后悔的日子!
                 
  周一的时候,茂才下课后便去操场踢了会球,今天守门员水平很臭,被环艺系的同学灌进了八个,真丢人!
  那段时间正在转播世界杯足球赛,茂才非常崇拜马拉多纳。那晚正好有阿根廷队的比赛,茂才于是匆匆地吃了点东西,便去周老师家看球了。
  比赛结束了,马拉多纳攻进了致胜的一球,阿根廷击败了英格兰队,闯进了四强!茂才很激动,一时竟手舞足蹈,忘记了是在周老师的家里。
  “茂才,你身上有一股汗味,去洗个澡吧。”周老师说。
  “哦,那我回去了。”茂才准备走。
  “就在这洗吧,学校澡堂这会已经关门了。”周老师望着他,目光很慈祥的样子。
  “我去水房冲一下就行了。”尽管周老师一向待他很好,年龄可以作他的母亲,茂才还是觉得在这里很不方便。
  “水房冲澡是很容易感冒的。水已经放好了,赶快进去吧!”周老师说得很坚定,像是在命令他必须完成的一件事情。
  茂才木木地站在那里,他感觉周老师今晚看他的眼神很怪,有一些娇羞和期待的味道,躲躲闪闪的。她突然想起了亲爱的女人,女人看他时有时就是这种眼神,那种迷人的眼神使他忍不住便要搂住她亲上两口。
  “今晚上我这是怎么啦?”茂才默默的想,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脸红。
  水温正好,浴室里弥漫着一股女性的味道,淡淡的,透着一股芳香。
  卫生间的拉杆上挂着女人的乳罩和内衣,茂才看得心跳脸红。他很快便洗完了。
  “刘老师刚寄回来几本书,在卧室的桌子上,你先看看,我去洗个澡。”周老师说。
  茂才进了周老师的卧室。卧室不大,一张双人床占去了一半的空间,一张书桌紧挨着双人床,书桌上放着几本书。
  茂才打开一本,一股浓浓的油墨味扑鼻而来。书是国外最新的陶艺设计,茂才粗粗地翻了一下。另一本是国外人体绘画,里面有许多文艺复兴时期巨匠的作品,大多在图书馆见过。这时,茂才看见床头的枕头边有一本杂志,封面是裸体女人,茂才犹豫了一下,拿起来翻了两页,竟全是一些男女裸体的照片,隐私部位特别显眼,与以往的美术杂志截然不同。书的后面还有一些男女交媾的图片,全是外国人,动作很夸张……茂才只觉得头上的血忽地就涌了上来,身体的某些部位开始迅速膨胀,心跳得特别厉害……正在这时,周老师进来了,她穿了一件很薄的睡衣,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的内容。茂才慌忙把书扔在床上,周老师笑了,说那是刘老师从国外带回来的,男人家就喜欢看这些东西。说完便坐在了茂才的身边,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事情结束后周老师起来去卫生间冲洗,茂才这才看清了她的身体:一双失去弹性的乳房蔫蔫地耷拉着,像两个没有吃饱的布袋;肚皮松弛地下垂着,腹部的肌肉臃肿地堆在一起,样子很难看。茂才突然觉得自己很无耻,怎么跟这么老的女人上床,做了对不起女人的事。茂才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以前曾无数次地幻想过,也听结过婚的同伴讲过夫妻之间的一些细节,但今晚上却是茂才的第一次,茂才从此变成了一个男人!那一刻茂才真不知该怎样形容自己,他满头是汗,呼吸急促,手脚忙乱。周老师说你以前跟女朋友没有做过?茂才点了点头,周老师的眼里露出异样的光芒,满脸通红,显得很兴奋。她很娴熟地就教会了茂才一些要领,带领他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领域,笨促的行动不一会就变得流畅起来,茂才觉得自己正飘浮在一片汪洋大海上,迷迷糊糊的找不到方向……在最后紧要的时刻他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人像是就要虚脱,他拼尽全力呼出了最后一口气……
                 
  尚红霞怀孕了,她说自己怀的是茂才的孩子。
  系主任找到了茂才,问有没有这么回事?茂才说尚红霞纯粹胡说八道!于是他便把尚红霞如何追自己的事说了出来。系主任找到班主任了解情况,周老师说那个女孩学习不好,整天跟校外的一些人接触。他曾经追过茂才,茂才不同意,也很少跟她来往,这件事他们宿舍的同学都清楚。系主任又了解了茂才的同学,大家对尚红霞的印象也不好,都没有替她说话,于是学校便作出了严厉的处置:茂才被警告处分,尚红霞开除学籍!
  茂才觉得很无辜,很窝火,却又没有发泄的地方,因此那段时间里心情很不好。女人有些日子没来信了,他后来的回信也越写越短,只是在心里仍时时地挂牵着她。
                 
  十六
                 
  菲菲是在大四的时候走进茂才的生活的。茂才在国画系,菲菲在油画系,比茂才低一级。两个人是在一次羽毛球比赛时相识的。茂才的羽毛球打得很漂亮,人长得又英俊,是很能引起女孩子注意的那种。一开始两个人也只是在一起打打球,聊聊天,后来每次食堂吃饭,菲菲都会把饭端到茂才的桌子上,或买了两份一块凑着吃。周末的时候,菲菲会约了茂才去游泳馆,或参加朋友的PAITY,她把茂才郑重其事地介绍给他们,于是大家便会经常组织一些有意义的活动,这一切让茂才非常开心,才知道自己在这城市呆了三年,其实根本还是一个农村娃——什么也没见识过。菲菲的业余爱好很多,她喜欢打球、跳舞、唱歌,是学校的活跃分子。有时两个人也会一块去郊外写生,菲菲晒得红红的脸神采飞扬,美丽的大眼睛像是会说话似的,看得茂才心直跳。有时在图书馆的时候,茂才常常会发现菲菲其实并不是在查阅,而是拿眼睛瞟她,热辣辣地,让他不敢正视。心于是就“咚咚”地直跳,他在心里一百遍地告诫自己:——不能再这样下去!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有那么一段时间,茂才便有意地冷漠了菲菲的热情,这种冷漠让菲菲对他有了更加深刻地认识。她不喜欢那种太黏糊的男孩,成天追在她的屁股后面,令人讨厌。而茂才不同,茂才有一种憨憨的感觉和纯朴的味道。有意的冷漠在女孩看来是一种男人的成熟,这种孤傲的矜持感无形中更加增加了他的魅力,使菲菲如痴如狂,难以自拔。
  菲菲的衣着打扮总是很随便,是恰到好处的那种,透着一股高贵的气质。这种气质在尚红霞的身上是看不到的,在女人的身上也很难看到。不知为什么,茂才无意中便经常把女人和菲菲在一起作比较,结果发现两者可以相比的地方太少,像拳击的运动员一样,不在一个重量的级别上。女人温柔、贤惠,朴实的像一颗山里的白杨树,清澈的像一眼就能看到底的清泉;菲菲聪明、善良,纯朴的像一张没有开始画画的白纸,让人充满了想象的空间。女人憨厚、老实,凡事只要茂才说好她就没有意见;菲菲机敏、任性,两个人常常会为了一个问题争辩半天,却又都喜欢这种激烈的气氛,并且乐此不疲。
  周末的时候,菲菲要茂才陪她逛商场,茂才不去,菲菲便生气了。菲菲一生气便不吱声,但也不离开,拿眼睛瞟着他,说不出是委屈还是怨楚,总之让茂才不敢去面对。茂才觉得很尴尬,低了头,便随了菲菲。菲菲一把抓了他的手,在茂才的脸上就亲了一下,茂才想躲,没躲开,脸便涨得通红,低了头,不住地用手摸着被吻的地方。菲菲看着他哈哈地笑了,她把嘴凑到茂才的耳根,轻轻地说:“茂才,你真可爱!”茂才的心一阵狂跳,脸变得更红。
  在商场里菲菲看上了一身男西装,西装是深灰色的,带着浅色的条纹,很时尚,菲菲便要茂才去试衣服。茂才偷偷地看了看价格,要200元——这是他一学期的生活费!他说菲菲我不想买衣服,菲菲不容他说完便替他把外面的夹克脱了下来。那件夹克是女人给他买的,花了30多元,茂才很喜欢,上学时就一直穿在身上。夹克是深蓝色的,已经洗得发白,胳膊的地方也磨出了两个小洞,显得很寒碜,商场里的服务员用一种异样的目观看着他,茂才突然有一种被欺侮的感觉,他一把夺了自己的衣服,扭头便跑出了商场,任菲菲怎么叫喊,也没有回头。
  学校举办羽毛球比赛,茂才得了第二名,菲菲很高兴,要去外面的食堂为他庆祝。那段时间省城正举办全国美展,这里是国画、油画部分,展出的作品有刘文西、勒尚宜、黄胄、刘海粟等大家的作品,他们细细观摩,茂才甚至做了一些笔记。吃饭的时候俩人从羽毛球便谈到了NBA,谈到了乔丹和罗德曼,从马拉多纳谈到了济科,谈到了荷兰三剑客。茂才是阿根廷队的忠实球迷,喜欢看迭戈的精彩表演,菲菲是英格兰的超级球迷,把莱因克尔的照片贴了一墙。吃完饭后两人来到了护城河边,夏夜的风还有一些闷热,河边三三两两的人群,有的干脆弄了凉席铺在地上,在上面睡觉。那晚的月色很好,由于喝了酒,两人显得都有一些兴奋,于是他们便从油画作品开始说起,从拉斐尔到毕加索,从莫奈到米罗,风格迥异,都是开一代画风的大师。菲菲不觉间便把头靠在茂才的身上,月光下,一头瀑布一样的头发泻了下来,泛着凉爽而柔和的光。茂才没有动,他怕打扰了她的梦境,思絮却回到了遥远的故乡,他想起了女人,想起了日夜为他家里操劳的善良的女人,为他奋不顾身日思夜想他的亲爱的女人。茂才的心猛地一颤,一瞬间竟热泪盈眶。他忙推了推怀里的菲菲,说咱们回去吧。
  菲菲不明白茂才为什么突然变得如此伤感!刚才还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他,此刻缄默不语,低着头只顾走路,甚至有意地和她拉开了一点距离。茂才本来走路就快,心里有事,脚下便迈得更快,菲菲很快跟不上了。
  回到宿舍的时候大家都已经睡着了,茂才没有一点睡意。他爬在床上写日记,日记里详记了他矛盾的心理。女人的样子袅袅娜娜地浮上来,渐渐清晰,她说茂才,你便是我今生的全部,是我生命里最亲的亲人,比我爸我妈都要亲!茂才一瞬间便眼睛湿润,他看见女人泥着身子从沟里背回了玉米,膝盖被石头划破;看见她一个人在寒风刺骨的山崖里砍柴,手上全是冻裂的伤痕;看见她坐在灯下,一针针、一线线地给自己做鞋垫,密密地把自己缝了进去;看见她从大哥的家里搜集了白色的线手套,拆开来给他织成线衣,暖暖地裹着他不受风寒;他看见女人焦竭地奔走在县城,孤单单地站在看守所的大门口为他流泪,看见女人卖了手表救他出来,卖了自行车供他上学,拿着毛毡送他到学校的大门口,说什么也不愿意进去……一转脸茂才已泪流满面,他把日记本翻到扉页上,看那一颗有些发黄的心正在淌血……
  茂才给一家公司设计了一个商标,得到二百元的报酬,茂才想到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享得利钟表店,给心爱的女人买手表。手表店琳琅满目,他一时竟拿不定主意,在一个嵌有夜光点的表前站了下来:金色的表壳闪闪发亮,棕色的皮带女人不会过敏,石绿色的夜光斑点显得是那样可爱,女人晚上不用开灯便可以看到时间。手表175元钱,买过后茂才还余了25元,这个月生活不会紧张。他兴致勃勃地拿着手表,一路上左看右看,想了想便戴在了自己手上。挤公交车的时候,人特别多,表带不知怎么便松了开来,手表“叭”地一声摔在地上,茂才捡起了手表,见表壳已被摔碎,长长地裂了一道口子,心里很难受。围观的人一看是块女式的手表,便要茂才把东西交出来,茂才说手表是我刚买的,为什么要给你们?围观的人说你怎么会戴女式的手表?于是一阵争辩,茂才觉得自己真霉气,打烂了手表还引起了纠纷!后来茂才拿出了购表的发票,几个人才悻悻地离去,茂才的心里很难受,难受的倒不是手表的本身,而是这块手表是代表自己的一颗心呀,怎么就碎了呢?!
  快到学校的时候天竟然下起了大雨,学校的前面是一条宽阔的马路,没有藏身之处,茂才回到宿舍后浑身已被浇透,情绪坏到了极点。一进门就看见上铺的宋春年正坐在自己的床上嘿嘿地笑,手里拿着他的日记本翻着。日记本里有他与女人及菲菲的感情纠葛,都是一些真实的心情写照,毫无隐讳,一瞬间茂才像被在大庭广众之下剥光了衣服一样,恼羞成怒,一把夺过本子就砸在宋春年的脸上!——眼镜被打碎了,血顺着眼畔流了下来,宋春年哭着说我的眼睛瞎了,我的眼睛瞎了!茂才也愣在了那里,同宿舍的另一个同学忙拉了他一把,几个人急匆匆去校办医院包扎了一下,宋春年躺在那里一直在哭。
  接下来的几天里,茂才的情绪一直不好。系主任找过他谈话,说你把人家的眼睛弄瞎了怎么办?茂才写了一份检查,替宋春年付了校办医院的一百多元月的药钱。宋春年拆线后整天唠叨,说自己的眼前有一个圈,看不清东西,茂才被唠叨得烦透了,说你他妈的再说老子就把你的眼珠子也弄出来!宿舍的同学都觉得不可思议:平日里乖巧温顺的茂才一下子怎么就这么粗鲁?他们不知道茂才的心里一直都在汹涌澎湃,潮起潮落着。
  菲菲找他一块出去,被他粗暴地拒绝了,姑娘很无辜地样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那段时间茂才的心情真是遭透了。
                 
  茂才觉得自己有必要和菲菲好好地谈一回。他讲述了自己和女人的故事,讲述了女人为自己所付出的劳动和六年的青春年华。他讲得眼圈发红,菲菲听得泪流满面。
  “她是一个好女人,一个很了不起的女人!”菲菲说。“问题是你和她现在还有什么可以共同交流的话题?你对她的感情究竟是爱情还是出于怜悯?——你真愿意把自己的后半生和她捆在一起?”茂才闭上双眼,好长时间没有说话。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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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05-03-25   
十七
                 
  转眼就到了毕业的时候。按照学校的惯例,学生一般是从哪里来便会分回到那里去,茂才已做好了回县城的准备,他不敢奢望自己能留下来。但后来的结果却令所有的人都大吃一惊:茂才被留在了省城的一家单位!
  菲菲动员了自己的直系亲属,她甚至把母亲积蓄了多年的钱都拿出来花了。

茂才犹豫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去单位报了到。菲菲在外面给他租了房子,配齐了所有的生活用品,他坚决地推辞了,说单位有职工宿舍。于是菲菲便陪他找了单位的领导,竟要得一间十多平米的房子,算是弄了个窝。从此菲菲每隔三差五地便会来看他,每次都会买许多好吃的东西。菲菲的家就在省城,她几次邀请茂才去玩,茂才拒绝了。
  那天,茂才觉得浑身疼痛,头也涨的很厉害,昏昏沉沉地便躺了一天。傍晚的时候,菲菲匆匆地赶来了。她用手摸了摸茂才的头,吃了一惊,说:“这么烧,为什么不去医院?”茂才说没什么,睡一睡就好了。菲菲说这怎么行?必须去医院!路上茂才问:“你怎么知道我病了?”菲菲说她给单位打电话,人家说你一天没来上班。
  茂才打了两瓶吊针便感觉好多了,他们回到了茂才的小屋。茂才看了看墙上的石英钟,发现已是午夜12点多了,这时外面的雨也越下越大。菲菲说这会已经没有公共汽车了,今晚我就不回去了,在这里陪你。茂才的屋里就一张床,菲菲每次来不管多晚,他都要送她回去,但今天他不好意思再说。茂才说那你睡床上吧,我打个地铺。菲菲说这怎么行?你是病人。两个人互相推诿着,菲菲便说你先睡吧,我看会书。不一会她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茂才没有睡,看着她孤单的身子伏在那里缓缓地起伏,一头瀑布一样的秀发散在背上,可怜兮兮的样子。茂才于是悄悄地起来,给她披了件衣服,不想菲菲一转身便抱住了他,有些冰冷的手在他的身上慢慢地抚摸着,拥着茂才倒在了床上……
  有那么一刻钟茂才觉得自己几乎窒息,但他马上就清醒了过来。他捧起了菲菲的脸,在她的额头上轻轻地吻了一下,说谢谢你菲菲,我们不能这样!菲菲怔怔地望着他,泪水夺眶而出。她推开了茂才,顾不得整理衣服便跑了出去,茂才愣了一下,拿了件衣服便跟了上去。
                 
  茂才参加工作几个月后父亲便催他回去结婚,茂才不同意。父亲于是亲自跑到省城,叫他回去。茂才说我刚参加工作,等稳定下来了再说。父亲说你小子是不是变心了,你可不能作对不起良心的事呀!茂才说你说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不要她了呢?后来父亲又催了他几次,他说再等一年。父亲急了,便发电报说他病了,让茂才回去。茂才回去后才发现家里已摆好了宴席,所有的亲戚接到通知也都来了。女人“如期”地嫁了过来,茂才长叹了一口气,稀里糊涂便跟女人进了洞房。
  那一年女人已二十七岁,长期的操劳,细细的皱纹已悄悄地爬上了她的眼角、额头,皮肤也没有以前那么白晰,开始变得粗糙。但女人今天显然是用了一些心思收拾了自己:她请人绞了脸上的汗毛(农村公社俗,女人出嫁时请人用两根细线绞缠,把脸刮净),在头上抹了很多的头油,湿湿地像要流下来;头上插了许多的花,红红绿绿的极是繁复;上身穿一件大红的棉袄——那时天气还不是太冷;下面穿了蓝色的棉裤和红色的绣鞋,脸上是幸福而羞怯的笑,那笑是漾自内心深处的,感染着身边的每一个人。母亲(茂才的岳母)用袖襟抹着脸上的泪水,却怎么也抹不干;村里的几个年轻的媳妇也眼圈发红,她们为女人而激动。茂才突然觉得父亲其实很伟大,他不费吹灰之力就解决了自己也许今生也难于解决的问题!他于是长出了一口气,抓起一把水果糖向围观的人们撒了出去,立时就有几个孩子打成一团,场面很是热闹。
  当最后一批“闹房”的客人散去后,鸡已开始头鸣。女人把新房重新收拾了一遍,这时茂才已经先脱了衣服,钻进被窝里。女人慢慢地脱了外衣,然后拉了另一床被子躺下,茂才便掀开了也钻进去,帮女人脱了内衣。女人忙伸手拉灯,被茂才挡住了。茂才突然掀了被子,女人便一览无余地呈现在茂才的眼前,像一件精美的雕塑工艺品,泛着柔和而诱人的光芒……女人忙用双手捂了眼睛,人已缩成一团……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女人便醒来了。她动了动身子,觉得下面很疼。看身边的男人,才知道自己已是真正的女人了。男人的睡相很憨,睡得很死。女人于是侧身搂了,在他的眼睛、鼻子、嘴上一阵乱吻。吻着吻着,忽觉得心头一热,眼泪便“叭嗒”“叭嗒”地掉了下来,砸在茂才的脸上。茂才的嘴唇动了一动,一侧身又睡了过去。女人于是轻轻地坐起来,把被子给茂才捂严,回到上房把公婆的尿盆倒了,然后洗手,开始做饭。
  茂才在家里呆了三天后便回了单位,他回去的那天晚上菲菲便来找他。他鼓了鼓勇气,对菲菲说自己已经结婚了,菲菲先是一怔,继之便哈哈大笑。她说你结婚好呀,我也能吃你的喜糖了!但当茂才把喜糖拿出来给她吃的时候,她才终于明白这不是一个玩笑。她看着茂才愣了一会,然后扭头便冲了出去。泪水已溢满双颊,她飞快地跑了起来,一会便消失在城市的夜幕中了。茂才想追,但脚却没有动。
  一年后,菲菲也毕业了,她去了省电视台,成了一名记者。
                 
  十八
                 
  茂才结婚的时候弄得很简单:姐夫盖了三间厦子(一边靠墙,很高,一边是屋檐的房子,结构比一般的房要简单),女人的大哥来做了两件家具——一个带镜子的大衣柜并一个小小的写字台。柜子被漆成了绿色,摆在屋里很显眼。屋里盘了个四块土基的炕,炕上铺着新篾的苇子席,占去了屋子的一半空间。女人的娘家陪来了一对大木箱,漆得跟屋里的家具一个颜色,另外带来了一条很棉软的羊毛毡。这条毡后来被茂才带到了省城,暖烘烘地陪他度过了潮湿的一段时光。
  结婚的那天村里很热闹,因了茂才留在了省城,因了女人忠贞不渝的爱情故事,许多平日里不怎么来往的人都来了,并送上了两元钱的贺礼。母亲让茂才把礼都收下(村里乡俗,如果不准备过事,来了礼钱,一般会退回去,大家也不会见怪)。在脚地的灶火间,茂才看到了丁姨。火光映红了她黑黑的脸颊,她的变化依然不大,只是头发已是花白,人好像瘦了一些。茂才怯怯地站在那里喊了一声“姨!”她一错鄂,抬起头来见是他,脸上便堆起灿烂的笑容。茂才说你也来了?她说我娃结婚哩,我咋能不来呢?!目光里满是慈祥,没有一丝隔生的意思。茂才知道,她由于腿脚不好,此从去崾崄后,已是好多年没回来了,可见这次是下了决心的。说话间她从怀里拿出了一个包裹,是用手帕包了好几层的,里面是一个心形的荷包和两双精美的鞋垫。荷包镶着用烟盒的锡纸做的银边,在火光下熠熠生辉;鞋垫上绣着一对鸳鸯,在荷花的衬托下很是耀眼。她哆嗦着把东西递给了他,说这是姨送给你们的礼物——姨请人给你做的。——姨没本事,拿不出手……说着她示意茂才蹲下,悄悄地附在他的耳旁,说你媳妇我见到了,是个好女子!人家等了你七年了,你要好好待她!茂才默默地点了点头,见芳芳已是站在了身后,忙站起来给她介绍丁姨,不想她点了一下头便走了,脸上是一幅漠然的表情。这时茂才看见丁姨的眼睛已经湿润,但她还是强忍了眼泪,颤声说:“我娃去忙吧!看把姨高兴的。”说完便用手抹去了眼泪,继续拢火……
  院子里挂满了红红绿绿的帐子(丝绸被面),显得姹紫嫣红,分外鲜艳!拐子爷在茂才把女人从迎亲的拖拉机上抱下来的一瞬间摇响了花头,伴随着劈劈叭叭的鞭炮声,姐夫拿着满升子的牛料(铡碎的谷子杆,里面伴了红枣、核桃、面花等)向人们的头上撒去,跟城里人结婚洒纸花一样,于是场面一阵骚乱,孩子们奋不顾身地抢了起来,拐子爷把花头(荆棘做成的摇钱树)摇得虎虎生风:金娃那个配银娃茂才娶了个好女娃女娃生得眉眼顺豹突花眼脸蛋蛋亲长得温柔又贤惠心灵手巧爱劳动孝敬公婆是模范一心只想着过光景茂才娃娃也不懒考到省城又回来多少美女心不动思来想去还是芳芳亲今晚洞房鸳鸯戏明年儿子就会叫娘亲……
  人们哈哈地大声笑着,女人羞得直往茂才怀里钻。这时茂才看见凤林也站在人群中,正在冲着他笑。凤林今天早早就送来了贺礼,却被母亲退了回去,因为那时两家人还不说话。茂才冲着她笑了一下,便与女人开始拜人,父亲、母亲、叔叔、婶子以及大姐、二姐及姐夫们坐了一圈,他俩得叫一声称谓,跪下来磕一个头,长辈们便会往地上扔钱,五元十元都有。按风俗拜礼钱俩个新人要抢,谁抢得多就是谁的。女人与茂才谁也不愿意多要,最后女人把自己拣的也全给了茂才。正在这时,二姐夫呼地跑了过来,按住女人的头就让磕,并乘机给她的脸上抹上了锅底墨黑,围观的人哈哈地笑了,惊飞了一树的麻雀。
  晚上闹房的时候茂才已觉得很疲倦,一天来的奔波加上不间断地忙出忙里,吃完饭后便坐在写字台边睡着了。睡梦中他看见菲菲朝他走了过来,长发飘逸,神采飞扬,近了,近了,他张开了双臂想把她抱住,却怎么也跟不着……正纳闷,忽觉得脸上凉凉的,忙用手一抹,全是红水。就听见一群人嘻嘻哈哈的声音,女人被“赶”了进来,缩在炕的一角,象一只无助的羔羊等待着宰割一样,身子微微有一些发抖。因为她见过哥哥结婚的场面,嫂子被整蛊的死去活来,啼笑皆非。第二天,手上、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疼得不让哥哥摸。大姐夫开始出节目,他说自己是个粗人,今天却要做文明的游戏,让茂才与女人跳个交际舞。这个题目对茂才来说是简单了些,可对女人来说却太难了,因为她除了会扭大秧歌外,从来没跳过这种舞。两个姐夫把他们的脚绑在一起,俩人一动就栽倒在炕上,动弹不得。于是二姐夫出第二个节目,让女人与茂才唱情歌。茂才嗓子干得要命,根本唱不出来,女人一个人唱不算数,于是这个节目算没有通过,被罚做“通俗”的节目。茂才的同学披甲上阵,把一颗糜子从女人的脖颈处放了进去,要茂才在她的身上找出来,茂才一伸手女人就笑,笑得直不起腰来……接下来是俩人同吃一颗苹果,苹果被绳子拴了吊在半空,他们必须同时咬到才能算数,等到俩人开始咬时,绳子被猛地一提,两人的头便撞在了一起,引得大家哈哈大笑……
  第二天,他们按照当地风俗去拜村人,二百多户的人家必须挨门挨户地去,除了母亲叮嘱的凤林家外,一家也不能纰漏。茂才也穿着棉袄棉裤,披了两条大红的帐子,十字交叉地挂在身上,显得很是威风。女人的头上戴满了花,每磕一下头,花枝在头上一颤一颤,极是好看,于是便会有婶子嫂子扶她起来,给茂才发烟,让女人喝水。拜了一百多户人家的时候,茂才觉得腿已经不听使唤,跪下后就站不起来,女人更是软成了面条,有时一磕头就爬在了地上。就这样他们从早晨开始一直磕到中午才拜完,两个人的膝盖都肿了,互相搀扶着走不成路。回到巷子的时候,茂才去了凤林家,凤林连忙拉着女人的手让她不要再磕,说可怜死了,再磕把头都磕烂了!凤林拿出十元钱塞在女人的手里,说是给你们的贺礼!女人推辞不要,凤林便刷地白了脸,茂才忙劝女人收下,从此女人在村里有什么事,凤林多有照顾的地方,这是后话,暂且不表。
  茂才回门时受到了小舅子们的热烈欢迎:他一进大门就被戴上了牛的笼头,脸上被抹得五颜六色,煞是好看。一向喜欢干净的茂才被弄得哭笑不得,却又不能去发火。最惨的要数中午吃饭,女人的家们自家人多,每一家都必须去吃一点——说是吃饭,实则是在认门。家家都给茂才盛了大碗的捞面,茂才只好在女人的帮助下换成小碗,就这样到后来还是一口都吃不进去了。最令他难受的是小舅子们的促狭,他们或者把茂才的鞋藏了,不给烟或糖就别想下炕;或者偷偷地在茂才的碗里放了过多的盐,让他吃也不成,不吃也不成。遇到这种情况女人便偷偷地给他换碗,弄得几个弟弟大发牢骚,说二姐才嫁过去一天就与姐夫合穿了一条裤子——一心了!牢骚归牢骚,眼神里分明是十分高兴的颜色,围在茂才的身边或左或右,形影不离。
  按照当地的习俗,女孩子结婚后娘家要连着给做三个“岁”,即给孩子在婆家过生日,喻示女孩已经成人,从此与娘家成了亲戚的关系。女人的母亲给女人只做了一个“岁”,后来就病了,再后来就去了。女人的生日在农历的二月十日,天气尚冷,寒气逼人。那年的二月十日,母亲准备了丰厚的“礼品”来到闺女家,天正下着大雪,到处一片皑皑的白色,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母亲进门的时候茂才家冷冰冰的,女人同公公正在拆锅台,眼前一片狼籍,婆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去了十多里的一个地方给人说媒去了,临行前嘱咐公公把灶火拆了重砌,原因是最近一直往出吐烟,呛得做不成饭。女人知道母亲要来,但又无可奈何。茂才没有回来,三百多公里的距离好像远在天边,这种天就更别指望。母亲一看冰锅冷灶的样子,知道亲家把这事看淡了,心里很伤感,她看着女儿冷得发白的脸,内心竟一阵阵地疼痛,寻思女儿跟了这么一家人,以后怎么过日子?坐了一会母亲便要走,女人挽留,没留住。出了门后女人看见母亲的脸上有两行清泪,在寒风中显得是那样冰凉……
  送母亲回到大路上,芳芳看见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卧在雪地上,一丝不挂,却睡得“呼噜呼噜”直响。女人的心“碜蹭”了一个,浑身打了个冷颤,走近看时,见她浑身紫青,好像奄奄一息的样子。忙脱下外衣给她披上,进村喊了人,凤林说你不要管,她冻不死的,这个女人已经疯了一年多了,再冷的天也不穿衣服,天越热她却穿得越厚。听说她男人在外面搞女人,不要她了,她坚决不离婚,被男人打得皮开肉绽,从此精神失常,到处流浪,也不顾羞耻。——你说她疯成那样,在外面捡到好东西却跑回家送给孩子,丈夫不让她进门,孩子也不让她抱,她就“哇哇”地哭,哭完后又“哈哈”地笑个不停……唉,也是个苦命的人!
  说着她们已经来到了大路上,疯女人醒来了,把芳芳的衣服扔在一边,冲着她只顾笑,肮脏的脸庞掩饰不住凄悲的模样。女人的心又紧了一下,觉得依稀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却又想不起来。凤林说她叫红霞,在省城读过书哩!芳芳觉得这个名字很熟悉,但就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十九
                 
  转眼便到了农历的四月八日,是父亲寿辰的日子。每年的这个时候,茂才兄妹便会聚集在一起给老父亲过生日。这也是二姐出嫁后给父亲过的第二个寿辰。犹记得去年的那个寿辰,二姐夫拉来了一头羊,并带来了许多新鲜的蔬菜。尽管一家人都不稀罕他,他依然乐呵呵地给每个人敬酒。大姐夫带来了两瓶酒和一包点心——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多一点也不拿。大姐夫人长得很白净,但做事情非常认真,把自己的东西看得比命还金贵。过年了给茂才家捎张年画,他也会让孩子上来要钱;给岳母买点药,他会唠唠叨叨地说个没完——除非你把钱给了他。大姐夫那时很喜欢跟二姐开玩笑,有时甚至在大姐不在时对二姐动手动脚,让二姐非常反感,碍于姐妹之情,二姐一直没有声张。大姐夫受伤的那一年茂才去了,看到的是一个用纱布缠裹了全身的人,如果不是医生指示,根本认不出是大姐夫。大姐哭得昏倒在手术台上,两岁的小外甥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这次事故让大姐夫彻底毁了容颜,从此他老实本份了许多。但岳母对他的喜欢程度却一直没有降低,而对二姐夫的厌恶之情却与日俱增。二姐夫这次带来了整块的猪肉,这在前半年困难时月的农村人看来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茂才母亲把炖好的粉条和猪肉给大姐夫满满地盛了一碗,看着二姐夫说:“要吃自己盛,别让人伺候你!”二姐这时就坐在炕上,她拿过碗就给自己丈夫盛了,然后不满地冲母亲嚷道:“凭什么偏三向四的!有些人三年也没拿过一个肉片,倒让他先吃?”母亲说:“高玲,今天是你大的生辰,我不想生气!”二姐想要再说什么,被大姐拉下了炕,到西屋去了。
  晚饭的时候,二姐夫在外面醉熏熏地回来了,他回来后就往墙上摔酒瓶子,摔一个骂一句:“叫你看不起我!”二姐出去相劝,被他推了个趔趄,大姐尖声叫道:“亦德你不要孩子啦?”忙去扶了二姐,二姐拿了一把扫帚,劈头盖脸便向丈夫打去,嘴里骂着:“哪里喝了猫尿,跑这里撒野来了!”二姐夫就扑了上来,要对二姐动手,但由于喝酒太多,身子一晃便扑倒在地上,被一伙人抬到西房去了。
  半夜时分二姐夫的酒突然醒了,他拉了二姐的腿叫跟他回去,二姐不去,他于是便一个人回去了,任谁也拦不住。
                 
  盛夏的时候,茂才回到了家中准备收割麦子。麦浪滚滚,一望无际。一阵风吹过,掀起一排排波浪,柔软而细腻,光滑得像是上好的绸缎,熠熠生辉。那时各家的田地已经分开,一家十几亩不等,有条件的人让拖拉机带了收割机给收,一亩地要三块钱。茂才想雇机子,女人不同意,说多干点活又累不死人,还能省几十块钱呢!于是就起了个大早,趁太阳还没有出来之前争取多干一些,奈何露水太大,麦秆是潮的,因此割起来便很费劲,脚上腿上全是泥,腰困得直不起来。太阳升起的时候母亲送来了早餐,早餐是咸菜、花卷和红豆稀饭。茂才饿了,一口气吃了三个花卷,看得女人也嘻嘻地笑了,说茂才平日里回来吃不下饭,这会却恁地能吃。茂才说从来没吃过三个馍的,看来劳动还是能锻炼人的胃口,说不准一个星期后身体就发胖了。谁知道晚上回去后他便累得倒头就睡,连饭也不想吃,一个礼拜后人整个小了一圈,又黑又瘦。
  太阳出来后麦秆便迅速变得脆弱,轻轻地一扫就断了,因此进度明显地快了起来。茂才原来在队里干过活,收麦是他最拿手的,常常一个人在前面开巷子,把其他社员远远地甩在后面。那个时候他便会心花怒放,困极了也惬意极了,一伸腰躺在地畔上,看蔚蓝色的天空白云缥缈,行迹匆匆。女人说茂才你要趁着点劲,要不到下午时你就干不动了。茂才不信,说咱们现在就比比看,我从南往北,你从北往南,咱们在中间的那棵大槐树下会师。女人浅浅地笑了,说你要是累了就先到树底下歇歇,有我哩。
  太阳越来越白,热辣辣地烤得人脸疼,麦芒在脸上刷来刷去,被汗水一蜇,象是划破了的伤口,火烧火燎的。麦田里蒸起腾腾的烟雾,丝丝缕缕地在麦浪上流动,把远处的景物变幻成海市蜃楼,影影绰绰。知了在槐树上不停地嘶鸣,此起彼伏;蚂蚱也不甘寂寞,鼓动翅膀上的镜片,发出悦耳的声音,男孩们偷偷地捉了,放在麦草编成的笼子里,听那一声声有节奏的音乐;野兔会在最后的时刻象箭一般地窜了出来,于是一场围猎便开始了。有时或许是一只旱獭或黄鼠狼,麦田里人声鼎沸,喊声雷动,枯燥的劳动瞬间便增添了无尽的乐趣。
  快中午的时候茂才的腰已直不起来了,他于是跪在了地上,一会又蹲在地上,额前的汗珠象雨帘一样地滴答成串,口渴得象要冒烟。抬头看,大槐树还是那么远,空气象凝固了似的静止不动,没有一丝的风儿。茂才突然觉得一阵阵的眩晕,太阳白得发黑,天地间象是旋转了起来。他忙撇了镰刀,跑到槐树下从桶里舀了一瓢凉水浇在自己的头上,浑身打了个冷颤,就觉得有风从耳边掠过。再看时,四周已堆起了高高的云层,岌岌可危,云层越堆越厚,越堆越厚,白色的部分便渐渐减少,变成了乌青的颜色。风儿凌厉地吹来,显得很有份量,就看见女人在急急地把刚收倒的麦子抱上车子。茂才也跑了过去,俩人一阵手忙脚乱,雨还是赶在他们的前面落了下来,劈头盖脸地浇得人无处藏身,衣服湿得紧紧地粘在身上,人冷得一阵阵发抖……
  雨很大,但一会就停了下来,人们并没有回家。茂才把布衫脱下来拧了一把,女人让他回去休息一会,顺便换件干衣裳,免得感冒了。茂才看女人象落汤鸡一样地站在那里,发梢上的水珠还在嘀哒成串,脸上却是灿烂而幸福的笑容,丝毫看不出过度劳累的痕迹。茂才说农民真苦呀,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风雨无阻,一年也难得休息一天。女人说现在的光景好多了,包产到户,想多干就多干,不想多干就歇一歇,哪有生产队的时候苦,没黑没明的干,过年还要搞土地基建,晚上常常大战到三更,回来还要开会搞思想斗争——真正没有人活的路。茂才说我亏得跳了出去,要不真是吃不消啊。
  下午的时候太阳又恢复了暴君的面目,毒毒地灸烤着大地,把刚才降下的湿气一会便蒸发了。麦田象是一个巨大的桑拿房,考验着人们的忍耐极限。想起自己整天坐在单位的凉房里吹着风扇还嫌热,现在想想那真是神仙的生活了。女人不紧不慢地割着,身后摆了一绺绺的麦子。茂才一手捶着后背,一手拿镰在前面乱扫,然后再拾起来,不想这样干更慢,于是闷下头一阵猛干。女人走了过来,看见麦秆上有血,看时,原来茂才把手也割烂了,自己还不知道。她心疼地给他用手帕包上,说什么也不让他再干了。这时父亲和母亲都在装车,茂才便过去给他们帮忙。
  晚上回来的时候已是午夜时分,天快黑的时候茂才还觉得很饿,这会却什么也不顾了,倒头就睡,连脸也不想洗。女人把饭做好后叫了几次,茂才眼皮重得就是睁不开来。第二天天不亮,女人和父亲便又去麦场里了。

各家的麦子收回来都堆在场里,一座座的象小山一样,麦场里于是就成了孩子们的乐园。他们在那里打麦洞,捉迷藏,玩坐“飞机”,溜马马。有的孩子经常便忘了回家,在月明星稀的晚上,听见母亲一声声的呼唤声,孩子不知坐在什么地方已睡着了,怎么都弄不醒来。麦场的边上有一棵大核桃树,几个人也抱不住,树冠大的遮了半个麦场。麦收的时候核桃正在成熟,孩子们于是抱着光溜溜的树身便爬了上去,满树都是叽叽喳喳的声音,象小鸟一样。一个孩子玩得正高兴时从树上掉了下来,半天哭不上来,急得大人连哭带喊。后来,拐子爷便经常守在树下,不让孩子上树,树上的核桃终于才得以最后成熟。
  茂才家的麦子就堆在核桃树下,天不亮的时候女人和公公便来了。他们先是把麦子刨开,然后用木杈一点一点地把麦子斜栽起来,以使阳光能充分照射,快速干燥。麦子栽起来后有一人高,蓬蓬松松的,牲口一进去便踏平了,碌碡吱吱纽纽地转着,茂才牵了缰绳,女人在后面用筛子拾粪。碾过几遍后便要重新翻腾,麦草的碎末便扬了起来,呛得人睁不开眼睛。
  性急一些的人早早就碾完了,已经开始搭秸。凤林家地多,加之连偷带抢的,麦秸垛便搭得比别人家的大。凤林站在上面指挥着,儿女们一杈杈地把麦草挑了上去,由她负责拨平。搭秸是个颇有心眼的活,不是每个妇女都会的,要眼尖手快,手脚麻利的,能把麦草分布均匀。弄得慢了便会披一身,快了又可能会溜下去,秸垛就塌了。有的妇女内急,想下来却不好意思说,急得在上面团团转,下面的麦草便扔得更欢,女人忍不住了,便说,于是大家就张开臂膀接她下来,偶而有占小便宜的,乘机捏上一把,招得一声“死鬼!”的骂声,大家便哄然而笑,女人的脸便一直红到了脖根处。犹记得那一年队里搭秸,凤林中午刚吃过饭便上去了,下面七、八个男人于是暴风骤雨般地便把麦草扔了上去,凤林不慌不忙,从容应酬。正在这时,只见她打了个喷嚏,布条做的裤带“蹦”地便断了。那时农村人都穿着大腰裤,凤林的裤子一下子便掉到了脚踝处,众目睽睽之下演了一场人体秀,提着裤子从后面便溜了下去,羞得有几天没好意思上工。
  碾场的时候最怕来雨,如果起不及时,便会塌场,麦子要重新晾晒,再碾时也不容易脱粒。有时会阴雨绵绵,一下就是十几天,麦子便会长出长长的青芽,庄稼人急得眼里冒烟,却无可奈何。
  茂才家的麦子还算顺利,碾了两天就完了。每天收工时天都黑透了,茂才累得一塌糊涂,一挨炕就睡,叫吃饭也不起来。
  就这样,一周时间很快便过去,回到单位后茂才才意识到,几天了竟没来得及和女人温存一下。
  有一件事情让茂才不能平静:那天中午他看见了尚红霞!她穿着厚厚的棉袄在滚烫的柏油马路边坐着,怀里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布娃娃,嘴里念念有词。芳芳说这个女人经常能见到,有时在县城的大街上,有时在塬上的公路旁,有时不穿衣服,有时却穿得很厚,看来病得不轻哩!茂才不知道她为什么会成了这样,心里沉沉地往下拽,拽得他快要窒息,便用一只手捂在那里,不敢再看,他怕她能认出他来,却又不由自主地走到跟前——毕竟,毕竟同学一场,她甚至是那样地向他求爱——如果,如果当初就答应了呢?她现在也不会是这个样子,是的,绝不会!抛弃她的那个男人是谁?为什么就这么心狠?一瞬间他甚至有些冲动,想去县城找那个负心的男人论理,旋即又冷静下来,知道自己的无能为力。尚红霞痴痴的冲着他看,眸子里依稀可见往日的温存,茂才也就紧张起来,生怕她会叫他一声,那眸子却逐渐灰暗,逐渐冷漠,逐渐迷迷茫茫地失去了方向,在围观的人身上乱扫,猛不丁就大吼了一声,把大家都怕了一跳。女人拉了他的手,很用力地牵着他走,身后传来歇斯底里的叫声,茂才忍不住又回了头看,眼睛里竟有一些湿润的东西在晃动。
  一只杜鹃尖叫着飞了过去,像林中的响箭,重重地撞在茂才的心上。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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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05-03-25   
二十
                 
  茂才与女人在婚后的第一年里其实并没有多少时间在一起,每次的相聚都是那样地短暂。刚开始的时候,两个人都不想要孩子,因此每次夫妻相聚时都特别地小心翼翼。一年后,看到已快三十的女人肚子还是扁平平的样子,婆婆便有些不高兴。她嘴上不说话,行动上已是磕磕碰碰的,跟女人计较一些事情。
  婆婆后来心事越来越重,她怎么看都觉得女人和茂才是那样地不般配。上次茂才回来她就仔细端详过,儿子白白净净,脸上光光展展,细皮嫩肉,怎么看都像没结婚的后生。而女人皮肤已失去光泽,变得黝黑而粗糙,看起来象个中年的妇人,邋邋遢遢的,体型也没有做女子时好看。女人第一次来茂才家,婆婆就注意过她,见她前额较长,嘴唇扁薄而上唇下包,常言道:“天包地,吃狗屁!”说的就是这种面相。后来正式订婚的时候,她曾仔细地问过女人的生辰八字,觉得跟茂才很是相冲,“兔子见龙泪长流。”女人正好属兔,这婚姻肯定是免不了磕磕绊绊的。只因为家里太穷,太穷呀,穷得婆婆都害怕了,害怕儿子应了村里人的一句话,打一辈子的光棍,这才咬了牙闭了一只眼睛。“磕磕绊绊总比没有强呀!”婆婆在心里寻思着。
  说来也怪,那年订婚的时候婆婆和公公都受了点伤,给婆婆的心里从一开始便蒙上了层阴影。事情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女人父女就要来了,家里连个吃饭的桌子也没有,于是茂才便去凤林家去借。凤林家的桌子很大,能围十几个人,茂才嫌大,凤林于是从小房里给他搬了一张经常不用的小桌出来,小桌上搁了太多的东西,桌面的中间已深深内凹,一条腿用铁丝绑着,上面一层厚厚的尘土。凤林不好意思地说桌子不好,要是不嫌就搬,嫌的话她上村里重借一张。茂才说行了行了,比没有总强些,哪能劳你再去借别人家的?凤林又从几个屋子里找凳子,招呼老六、老七去学校把自己的凳子也搬了回来,才勉强凑齐。母亲洗了一盆的黑水,还是洗不净,索性给上面铺了一层塑料,看上去光光亮亮的,很新鲜。饭菜端上桌后,女人的父亲便招呼亲家也来入席,二姐于是把母亲推了过来,母亲倒了一杯酒,给女人的父亲便敬了过去,刚落座,凳子一晃便倒了,母亲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半天没能起来。父亲忙上前去扶,一闪身却把脚给崴了,疼得搂个脚直呲牙……幸亏伤得都不要紧,母亲躺在床上直喊腰疼,满脑子都是不吉利的阴影。从此她的腰一遇天阴下雨就隐隐作痛,她于是就在心里想暗暗地埋怨着女人。
  麦收的时候,茂才的二姐来了。二姐是同姐夫吵完架后跑来的。那时二姐已经怀孕,女人看见二姐已经很不方便了。根据母亲的推断,她可能就坐在六月的中旬,于是在六月初的时候,便让女人和父亲把她送回去。
  那天刚吃过早饭,女人和公公准备好了马车,正准备送她回家,二姐的肚子突然疼了起来。母亲一看就慌了手脚,因为他们那里的风俗是忌讳女子在娘家坐月子的,坐了对娘家人不好,甚至有血光之灾!他们于是匆匆地就上路了。一路上二姐肚子一直在疼,时好时坏。父亲说你再忍一忍吧,快到了。但就在快要走到最后一个崾崄的时候,二姐突然疼得从车子上滚了下来,豆大的汗珠从她的头上滚了下来,她满地乱滚。这时天空突然阴暗了下来,不一会便闪电雷鸣,大雨倾盆而下,泥泞的山路把他们困在了那里,不能前也不能后。可怜的二姐在大雨中挣扎了近一个小时,后来她就不动了……
  ——恍惚中二姐突然就来到一个白天与黑夜交界的地方,那里有许多蝙蝠在飞。二姐被人按着往崖里推去……她突然觉得自己就飞了起来。在飞翔的过程中二姐看到了死去的大伯和曾经的儿时伙伴,惊诧于多年不见她竟然还那么小!伙伴是在一次跟二姐去玩的时候被毒蛇咬死的,死后就丢在了沟里。这时,二姐远远看见一个孩子在悬崖上向她招手,她明白那便是自己的孩子!于是她拼命地振动着翅膀,却怎么也飞不起来,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坠向悬崖的深处……悬崖的深处是二姐曾经去过的地方,森森地透着一股阴气,一群豺狼正张大了血盆大口,瞪着红红的眼睛等待着孩子的降临……二姐不敢再看,她大叫了一声:“我的孩子……”便失去了记忆,轻飘飘地躺在一条河里随波逐流。河水很冰,她冷得浑身打颤,牙关紧咬。这时她看见丈夫和婆婆一人拿了一把叉子就站在旁边。婆婆的叉子上粘满了血迹,跟前躺着几只狼的尸体……突然那叉子一舞便飞了过来,二姐紧紧地闭上了双眼……
  雨来得快也去得疾,天说晴就晴,但太阳已经西坠。远处,几处炊烟缭绕,他们离村子已经很近了。
  女人忙掀了已被雨水浇透的被子,孩子上世了,却早已没有了气息。二姐当时昏昏沉沉地躺在车子上,等他们到了她家的时候天已完全黑尽。婆婆看见他们后大吃一惊,她立刻就意识到出了什么事,一个箭步冲上去把被子掀掉,看到二姐的身下全是血迹,却没有了孩子!于是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声便剌破了北塬上寂静的夜空,她一头就撞在茂才的父亲的身上,要他赔她的孙子……
  二姐醒来后事情已经过去。她惊奇于自己并没有眼泪,痛恨自己怎么就没有死?!
  女人留下来陪伴着她。姐夫在知道孩子夭折后就不知去向,后来他们回去后才知道:他摔碎了茂才家所有能摔的东西,并用一块很大的石块砸透了他们家的锅——那口可以供十几个人吃饭的锅!曾经烧伤了茂才的胳膊和二姐的右腿的大铁锅,后来被作为废铁卖了一元七角钱!
                 
  女人结婚后第二年的春上,在茂才离开家后的一个多月时间,婆婆欣喜地发现媳妇居然没有来红,她很是殷勤了那么几天,却不想女人最后还是“倒霉”了,连她自己也纳闷,婆婆的言语里便颇有微词。那时同女人一起过门的几户人家都已抱上了孙子,女人也开始不安起来,在茂才下一次回来的时候便尽心尽力,以为是做得太少的缘故。但做着做着两人便都觉得索然无味,茂才甚至觉得有一些压抑,正常的夫妻生活已被强加了另一种沉重的负担。女人喃喃地重复着一个不变的话题,要茂才给她一个孩子!茂才的情绪便格外复杂,因此每一次的奋斗便都显得那么地不尽人意。女人的殷勤并没有勾起他的快意,他甚至怀念婚前的那段岁月了。于是两个人便来到了当年的沟里,在茂才萌发一腔盛火的地方了却了他的心愿,但却怎么也找不到当初的那种感觉。茂才走后的一天晚上,婆婆来到了西厢房里,详细地了解他们夫妻俩的行房过程。她说这些事本来她是不该问的,但眼看都一年多了,孙子还没个踪影,茂才是家中的独子,他大已快七十多岁,她不能不替他们着急。婆婆问的很细,女人的脸便一直红到了脖颈的后面。
  花绒的丈夫调到了黄泥湾,在茂才的村子教书。花绒的丈夫叫王军,个子很高,人长得有一些猥琐,见了女人就痴痴地看不够,不知道花绒当初是怎样看上他的。王军在教书之前曾经是木匠,走街窜巷地去过不少村子,因此一条塬上的人大多熟悉。王军爱说爱笑,性格极为开朗,喜欢与女人开一些幽默的玩笑——很诙谐,一点也不下流的那种,因此尽管样子有点油头粉面,女人一般还是比较喜欢他的。后来他教了书,摆脱了黄土地上烈日的暴晒,人越发显得白净,一身灰色的中山装穿在身上,走过去基本还像个人物。
  王军到黄泥湾的当天晚上便来到茂才家。他知道茂才不在,是找女人来拉话的。婆婆一见村里的先生来了,赶快让公公倒茶倒水,很是热情,第二天又让女人去学校叫他吃饭,她还以为王军与茂才是同学哩。
  有了婆婆的容让,王军便经常来茂才家串门。见了茂才的母亲打个招呼,便直奔女人的房间。两个人天南海北地扯一些话,多是关于他和花绒的感情纠葛,后来也谈起他和另外一个女人的事情,那个女人怀上了王军的孩子,便要他离婚,弄得满城风雨,要不是他学教得好,教育局差点把王军给开除了!王军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摆脱了一段婚外的关系,与花绒重归于好。女人听了长吁一口气,她在为女伴高兴。渐渐地,村里便有一些风言风雨,说是花老师跟女人好,婆婆后来见了王军也不太说话,目光里充满敌意,在女人跟前也旁敲侧击过几次,等王军再来的时候,打得鸡飞猪嚎,说一些指桑骂槐的话,女人于是要王军今后不要来了,影响不好。王军说咱们俩个清清白白的,你怕啥?女人说影响不好。
  那天晚上王军喝了一些酒,又来到女人家,女人几次催他走,他都死皮赖脸地坐在那里不动,只拿眼睛看着她,就那样傻乎乎地一直看着。他说女人跟女人就是不一样,他跟花绒在一起做事的时候就没感觉,但跟那个女人一上床就有激情。他问女人茂才在这方面本事咋样?女人羞红了脸,说你咋能问出这种话来,不正经!眼见得夜已很深,婆婆的屋里传来叮叮哐哐的声音,高声地骂着公公:“这么晚了还不睡,你这个老不要脸的!”女人站起来把王军往出推,说你这人怎么能这个样子?我可真生气了!王军赖在那里就是不动,笑嘻嘻地只盯着女人看。女人急了,拿了一个酒瓶就摔在地上,说你给我滚!花绒怎么找了你这么个混帐东西?婆婆听见屋里摔东西便走了进来,说花老师你咋还没走?我们可是要关门了!王军见茂才的母亲出来,讷讷地站起来走了。婆婆冲着他的背影啐了一口,然后狠狠地瞪了女人一眼:“茂才不在家,以后少跟这种不三不四的人来往!”说完便用力地掼上门,回上房去了。
  婚后第三年的时候他们还是没有孩子,茂才也有些坐不住了。她带着女人来到了省城的医院,但检查的结果是并没有什么大碍,而茂才也很正常。于是村里眼明的人(有眼力,有先兆的人)就提醒茂才的母亲,看是不是当初有人冲撞了帐房(新婚的洞房)?母亲于是突然想起当初好像有一个毛丫头片子闯了进去(当地公社俗,没结婚的女孩子是不能进新人洞房的,否则不吉利),那时她并没有在意。于是她便请了阴阳先生重新看了吉日和时辰,把西厢房重新布置了一番,然后由父亲去省城把茂才弄回来,跟媳妇“圆房”。
  物是人非。炕上铺了比结婚时更多的褥子,棉和和的,很舒坦;墙上贴了一张女人剪的双“喜”,下面是一对戏水的鸳鸯,无限依恋的样子,楚楚动人;窗上糊了新买的麻纸,贴上了喜庆的窗花;一对绿色的大木箱上也贴了喜字,房檀上拉了一根电光纸做的花,在灯光下放射着光芒,五颜六色地来回晃动。女人穿了结婚时的那件大红棉袄,头上依然抹了发油,却遮不住粗糙的一张脸;眸子里是做女儿时的娇怯,欲说还休的样子,羞羞地向这边张望。茂才也换上了结婚时的衣服,带上了大红帐子,与女人并排坐在炕的中央,看姐姐姐夫们在那里忙活。大姐把四个面兔用红线缠了,压在炕角,下面各放了一包针,以示驱恶避邪,然后跟他们开着各种玩笑,象征性地给他们闹房。女人紧紧地偎在茂才的怀里,笑得缩成了一团……
  月光透过窗框铺了进来,满满地泄了一炕。女人喃喃地话语在耳旁缭绕,茂才一句也没听进去,心伴着那月光漂得很远,一些记忆的碎片纷沓而至,塞满了整个屋子,把房檀上的电光纸花撞得蟋唆作响。女人均匀的呼吸声轻轻地响了起来,夜静极了……
  女人还是没有什么变化。婆婆的脸色已是越来越难看了,好听的和不好听的话都说了出来。那时茂才的工资很低,每月仅有一百元左右,除了必须的生活用品外,所剩无几。婆婆常年有病,家里的情况并没有太大的起色,因此她便经常要女人写信给茂才要钱,或者在茂才走后问女人要钱。女人很无辜,因为茂才自结婚到现在,还没有给过她一分钱!她每月用的卫生纸都是从娘家拿的。有时母亲看她可怜,也会悄悄地塞一些零花钱给她,回来后都用在油盐酱醋上了,女人从不舍得去花。好在做姑娘时的衣服很多,女人便全带了过来,几年都不用再买。那条红色的纱巾已开始发白,女人却时时围在脖子上,舍不得取下来。婆婆说我养猪能下仔,养鸡会生蛋,那条红省牛已下了三个牛娃了,——你能干什么?!你白白活在这世界上了,还要戕害我家茂才!——你想绝我高家的后呀!女人于是也不甘示弱,她说生儿育女是双方的事,你儿命里没有儿子,让我怎么办?说完便号啕大哭,哭得十分悲伤。
  女人于是便写了信给茂才,说是她不想在家里呆了,想让茂才在省城里给她找一份临时工——哪怕扫大街也行!茂才看了后心里十分矛盾,她知道女人目前的处境。但女人走了以后,谁来伺候多病的母亲?他想冷静地考虑一下这个问题,因此也就没有回信。女人连着又发了几封,茂才都没有回。她不知道对女人该说些什么,因此一晃也就半年多没再回去。
  建兵结婚了。建兵的女人是乡长的女儿,中专毕业,在乡政府工作。建兵的婚礼极其盛大,让一辈子没有见过世面的乡下人大开了一回眼界:一排绿色的吉普车开道,后面是两头低的伏尔加小轿车,小轿车后面是面包车和工具车,拉着女方陪嫁的彩电、洗衣机和电冰箱。婚车从乡政府大院出发,浩浩荡荡地在北塬上绕了一圈,回来后便在供销社的食堂大摆酒席。酒席摆了一百多桌,全乡镇有头脸的人都去了。黄泥湾的主任石老三也去了。石老三在北塬上也算是个人物,黄泥湾搞得不怎么样,他家的光景却是出了名的好:五间上房,高挑的屋檐,西面厢房,东面厦子,南边南房带大门楼。石老三四十多岁,身材高大魁梧,很有男子汉气概。他脾气很坏,村里的女人、孩子都怕他,男人见了他也敬畏三分。
  建兵的父亲满面红光,乡政府书记和乡长都高兴得合不拢嘴,是啊,这么般配的姻缘上哪还能找到?他们端了酒杯一桌桌地敬着,平日里满脸的横肉堆满了笑容,泛着油腻的光。建兵穿了一身体面的西服,搀扶着新人款款地给大家敬酒,一时猜拳声、吆喝声,零星的鞭炮声此起彼伏,整个乡政府都停止了工作,投入到这场轰轰烈烈的婚礼中。
  婚后建兵便被分在附近的生产队下乡,黄泥湾离镇子最近,不到十里地,建兵于是便每天骑着自行车往返。蜜月过后,建兵开始忙了起来,有时便住在石主任的家里,晚上不回去。石主任的家里房子多,东面的几间厦子收拾得明窗净几,里面放了硬板床和软和的沙发,俨然一公家人的住处,因此凡是乡干部下来,他家便是铁定的下榻之处,别人休想染指。
  驻队干部的工作是轻闲的,一不用去地里劳动,二不用在办公室写东西,十天八天的召集村干部开一次会,回到乡上后汇报一下就行。村干部为了讨好他们,往往会组织了人员一起打麻将,石主任当然是不能缺的,他家里的活有人替他干。麻将桌一摆就是三四天,期间很少休息,三四天之后便抱头大睡两三天,如此而已。建兵毕竟还年轻,他不喜欢这些无聊的游戏,再说也很劳神,熬上几个晚上半个月也缓不过气,于是便经常去各家的地里走一走,吸收一点新鲜的空气,大家见他来了,都热情地打招呼。要是从前,一些有闺女的人家还会打他的主意。建兵长得细皮嫩肉,一张娃娃脸,很惹女孩子的喜欢。但女人却看不上他,这让他很伤心。
  驻队干部在村里呆久了,一般都会跟村里的姑娘、媳妇发生一些故事,这是公开的秘密,大家多心照不宣,有一首歌谣可以为证:乡干部真轻狂走街窜户找姑娘走到哪里不愁住村村都有丈母娘那时建兵新婚燕尔,小俩口如漆似胶,建兵根本没心思再找其他女人。一天他来到女人家的地里,女人正在锄草,他便站在那里同她拉话。建兵说你歇一会,让我锄锄吧。女人说你连庄稼苗与草都分不清,哪会锄地。建兵说你不要小看了我,说完便从女人手里拽了锄,甩开臂膀锄了起来,居然锄得有模有样,把村里的人看得都笑了。
  那时候乡干部都是派着吃饭,由队干部指定,轮到谁家谁家做。吃完饭一般给二两粮票,有的干部吃得舒服,还会给五角钱,因此村民都乐于叫他们吃饭。也有一些卫生条件不好的,媳妇做不了饭,因此主任是不会把饭派给他们家的,这些人在人前便会有一种深深的自卑感。女人的面条做得好,自从结婚后把家里也收拾得干净了很多,因此建兵有几天的饭便派到了她家。建兵看着女人擀面时的身影很亲切,一双长长的辫子在腰间来回摆动,极有情致。面条薄得像纸一样,切得像龙须面一样细。女人在汤里卧了鸡蛋,洒了葱花,建兵还没吃就开始流口水了,眼睛盯着女人不住地看,热辣辣的。婆婆不解地望了他一眼,看女人时,一副浑然未知的样子,建兵的脸便倏地就红了,埋下头只顾吃起来……
  随后的日子里,建兵便让石主任把饭多派到茂才家,说女人做的面条他喜欢吃。去的次数多了,与婆婆也熟了。建兵有时来也会买一些鸡蛋、大肉什么的,或者从家里拿一两盒饼干给女人的婆婆。于是吃完饭后建兵便会到女人的房间去闲聊,说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女人看见婆婆的脸色已渐渐有阴霾,说话时也有些份量,只是没有最后发作罢了。
  女人说你以后不要来了,茂才不在,来的多了我婆婆会生气的,你看她已经不高兴了。建兵说我和你之间又没有发生什么事情,尽管我们原来谈过,但那只是朋友的关系,现在我认为还是,为什么就不能来往呢?整天待在村里,我都快闷出病来了,就是到你这里,感觉还能好一点。如果你也拒绝我,我真要闷死的。女人一想也觉得是,两个人都结婚了,各自都爱着自己的那一位,在一起谈谈话怎么就不行了呢?

恰好那段时间茂才回来了,因为茂才听说建兵帮过他的忙,因此心里总觉得欠他一份人情,于是便去县城买了酒肉,要女人做几个菜,请建兵来家里喝酒。
  那天晚上建兵喝醉了,建兵喝醉后便呜呜地直哭,谁劝也不行。茂才于是扶着他到主任家的厢房,安顿他睡下。临走时,建兵拉着他的手不让走,嘴里喊着芳芳的名字,哭得泪流满面,茂才心里一时很不是滋味。
  茂才走后建兵仍然经常来他家吃饭,婆婆的脸上已经挂不住了,建兵走后便开始骂鸡骂狗,女人与婆婆发生了激烈的争吵,婆媳俩从此撕开了脸皮。婆婆把女人不生孩子的事也兜了出来,女人伤心地哭了。建兵再来时女人便不理他,说你以后再不要来了。她去石主任家说以后再不要给她家派饭,石主任不解地望着她,说你们不是同学吗?建兵就喜欢吃你做的面条。女人说他喜欢吃的东西多了!语气很坚决的样子。主任没有吭声。
  主任的婆姨燕娥是个热情的女人。她把女人拉到了上房里,问这问那的,说还是你有眼力,茂才家那么穷,满条村的人都看着他要打光棍了,你却不怕。这不,茂才现在留在了省城,咱黄泥湾人老几辈也没有个走出县城的人,将来茂才熬到了时月,把你也带出去,你真有福气呀!说完她又夸女人的勤快,不是我说你,全村的人都在夸哩!说完又拿起女人的辫子用手抚了又抚,夸辫子长得好看。她问女人什么时候要孩子?——你家茂才可是咱村里的人精,你又长得好看,生下的娃肯定聪明,以后不定要做什么官哩!女人倏地红了脸,说现在还不想要孩子,主要是茂才不想要,他怕影响了自己的工作。猛抬头,见建兵从西厢房走了出来,正在痴痴地盯着她看。女人头一低,说了声我走呀,便一甩辫子走出了大门。建兵跟到外面准备说些什么,见女人头也不回,就没有吭声。
                 
  二十一
                 
  村里发生了一件大事:花绒的姐姐麦绒把人杀了。
  花绒的母亲是个不幸的女人。那年跑胡宗南,他的男人被国民党军队抓走了,留下了不满一岁的姐姐麦绒。胡宗南部队一路烧杀掠抢,无恶不作,村里的年轻人都跑完了,只留下一些老弱病残的人没有走。花绒的母亲那天头痛,没有跑,被土匪们抓住,拖到村口几十个人轮奸了。现在塬上的老年人还经常说起那事:“等人们回来的时候,麦绒的母亲已经奄奄一息,肚子胀得像鼓,大家便用擀杖一点一点地往出赶……麦绒的母亲躺在家里三个月没有出门。
  麦绒的父亲没有再回来,后来听说被国民党带到了台湾,从此杳无音信。为了生活,麦绒的母亲又嫁了一次人,这个人就是花绒的父亲。花绒的父亲死于文化大革命时的武斗,那时花绒才三岁,花绒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从此便没有再找男人。
  沧海桑田。三十多年后,花绒家突然收到远在台湾的父亲的来信,信是从乡里转来的。那时,两岸关系刚刚解冻,两边亲人都不知道对方的存亡,因此第一封来信几乎都是试探性的。当妻子依然健在,女儿已经嫁人,并且已有了十多岁的外孙,老人高兴得睡不着觉,两年后他便写信说自己要回来,并告诉了家里确切的日期。父亲回来的那天已经天黑,他下车的时候一问是黄泥湾,突然想起信上说女儿就出嫁在黄泥湾,于是便问了女儿的名字,一个老头给他指了指中间一排第三家的大门,说那就是,老头还以为他是麦绒家的什么亲戚。麦绒万分激动地把父亲迎了回去,因为她也知道老人这两天要回来,只是没有想到有这么快。看到已近中年的女儿,父女俩抱头痛哭。白发苍苍的老人觉得自己太对不起女儿,他问了问她母亲的情况,又问了一些麦绒家的事情,一时百感交集,唏嘘不已。
  老人激动之余便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包裹,包裹层层叠叠地缠了几层,最后展现在大家面前的是六根金灿灿的金条!老人说这便是他大半生的积蓄,全带回来了,给你两根,其余的给你母亲养老。麦绒非常激动,一家人还没有见过真正的金子,更别说这么多的金条。女儿收下了父亲的礼物,烧了热水让父亲洗脚,然后便安排他去东边的屋子睡觉去了。
  这么多的金条让麦绒两口子大开眼界,躺在炕上激动得怎么也睡不着。女人想起了自己三十多年来所受的苦难,从一岁多开始没享过一天福,过的是猪狗不如的生活,而父亲这些年在台湾却生活得很好,很可能在那边还成了家,生了儿女,只是他不肯说罢了。麦绒想着想着便觉得命运对自己是那样的残酷,她同母亲几十年来所受的磨难没有人能够知道。想着想着她便对父亲恨了起来,认为这一切苦难都是他所造成的。六根金条能卖多少钱她不知道,但那肯定是个不小的数目。你在外面享受了那么多却让我们孤儿寡母在这里受罪,那四根金条母亲一死,还不都是花绒的!——凭什么给她那么多?我可是你的亲生女儿呀!于是,第二天吃饭的时候麦绒便提出了这个问题,父亲听了很不高兴,显得很失望的样子,但金条的分配方案不能改变,老人态度很坚决,并说此刻就想回到东李村去。麦绒一看父亲要走,立即便哭了起来,她说大呀我只不过是那样说说,你咋就真生气了?女儿三十多年没见了,来了没呆一天就走,你让我以后还咋有脸见人哩?父亲见她回心转意,便长叹了一口气,说那我明天回去吧。麦绒很高兴。
  那段时间农村人忙,没时间串门,因此麦绒的父亲来一天了,村里人竟不知道,麦绒让丈夫和孩子也不要给任何人说。下午的时候,麦绒去了一趟县城,赶黑的时候回来了,买了许多鸡鸭鱼肉,说是要给父亲接风。吃饭的时候她把丈夫叫了出去,两个人商量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丈夫不同意,说你心肠真毒,这样做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麦绒说他回来又没有人看见,弄死了也没有人会知道,你怕什么?丈夫坚决不同意。女人说你不同意我做了就说是你害死的,反正也没人会相信女儿会害死亲大!
  那天晚上,麦绒给父亲的茶水里放了些砒霜,只一刻功夫老人便七窍出血,一动不动了。
  第二天,麦绒的母亲来了。母亲说麦绒呀,你大说他这两天就回来,怎么还不回来?麦绒吃了一惊,忙镇静精神说可能他误了车,也可能是路上遇见了什么事情,你不要着急。老太太唠唠叨叨的,一个人坐在那里说了半天。麦绒让丈夫把那只红公鸡杀了,给母亲补补身子。丈夫杀鸡的时候,流了很多血,儿子看见了,说这公鸡流的血比我外爷(外公的意思)还多哩。儿子说话的时候麦绒俩口子正在外面忙活,没有听见,老太太却听了个一清二楚,她忙把外孙叫到跟前,悄悄地说你外爷在哪里?外孙指了指炕洞,外婆仔细看时,见炕沿的口上还有血迹,便给外孙使了个眼色,借口心焦得不行要回去,麦绒也没心思留她,准备处理父亲的后事。母亲下午就带来了公安局的人,从炕洞里拉出了男人的尸体……
                 
  二十二
                 
  凤林家里买了一台电视机,是继主任家之后村里买的第二台电视机。主任家的那台是原先队上的,12寸的黑白色。凤林家买了一台14寸的,比主任家的还要大。女人第一次看电视是在公社的院子里。那是1976年的9月,伟大的领袖毛主席逝世了,全国人民都处在深深的悲痛中。天就是塌了,人民将走向何处?追悼会上江青戴着黑纱,一副沉重哀悼的样子,想不到一个多月后“四人帮”就跨台了,被批得落花流水。凤林家买了电视后晚上便放在院子里,吸引了无数的大人孩子前来观看。女人被邀坐在前面的凳子上,后面放了几根杨槐树干,人们聚精会神地看节目,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在里面动。拐子爷跑到后面研究了半天,也不见有什么人在后面操纵。主任家的电视尽管几年了,但很少有人去他家里看,不敢去。
  凤林很高兴,又是散烟又是倒茶,热情地招呼着人们,象是过一件天大的喜事。后来附近村子的人晚上也跑来看,院子里人满为患,连墙头上都坐满了人。
  那时凤林的大儿子、二儿子都已结婚,婆媳关系很是不好,经常一家人就打成了一团:大媳妇跟凤林扭在了一起,相互骂着最难听的话语,连滚带爬地便到了村里;老子与儿子打成了一团,一个骂一个的先人是叫驴变的;二媳妇跟二儿子难分难解,爷爷、奶奶气不打一处来,操了拐杖撵着就打,被孙子轻轻一推便倒在地上。老太太一双小脚,哭得抑扬顿挫,极有情调;凤林披了一脸的头发,发出尖锐的叫声,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却很少有人上前劝阻的——因为这家人打架已经司空见惯,不足为奇。
  晚饭的时候凤林的四小子来了。四小子说他妈叫芳芳过去一下。婆婆厉声地问有啥事情?四小子看着女人只笑不说。女人说你先回去吧。过了一会,就听见凤林在门口高声地叫,芳芳忙开了门出去,凤林抓了她的手,一只手把她的头发往上拢了拢,这种感觉只有在娘家的时候母亲才会有。凤林说这两天电视很好看,你咋不来咧?老三在沟里捉了两只鳖,炖得烂烂的在锅里呢!那两个狐狸精媳子我不想给他们吃,就是把肉割下来,给了她们也为不下。鳖肉大补性,你身子不好,多吃点!
  鳖肉很烂,香得人直舔嘴唇,一股暖流慢慢地溢了开来,在女人的身上流淌。凤林在一旁不停地劝她多喝点。院子里黑鸦鸦地坐满了人,屋里却空荡荡的。凤林就问:“有了么?”女人满脸诧异,说有了什么?凤林说:“娃么。”女人红了脸,摇了摇头。凤林说咋弄的,结婚也几年了,没去医院看看?女人说看过了,医生说没什么病。凤林说她的一个亲戚是老中医,专治这男女不孕,啥时候茂才回来,带你们去看看。说完便把炒好的豆子往女人口袋里装,女人不要,她就恼。
  “经常来,别把我当外人。茂才是好娃,我看着长大的,比我那几个绝死鬼娃强多了!下次他再回来,我让他把你也带出去,免得跟你那糊涂阿家(婆婆)搅在一起。”好像她是茂才的娘,说了茂才就会听一样。
  女人笑了笑,没说什么。
  晚上回去的时候,婆婆还没有睡,见她回来,把门绊得哐哐直响,然后重重地关上了。
  女人躺在炕上睡不着,看着墙上的胖娃娃呆呆地发愣。她不止一次地幻想过他们孩子的模样,大眼睛,厚嘴唇,一定很漂亮。梦中也有好多次见到了“他”,粉骨嘟嘟,肉骨软软,实实可爱的一个孩子,一觉醒来后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好不惆怅。上次茂才回来的时候她梦见一个白胡子的老爷爷向她招手,遥远的像在云中,一眨眼却就在眼前。白胡子爷爷拉着两个孩子,孩子的头上留着刘海,扎了双鬓,笑嘻嘻地冲着她笑。老爷爷说这是你们的孩子,一个叫“艾生”一个叫“艾养”,你带回去吧!女人纵情地扑了上去,拥了两个胖乎乎的家伙,高兴得泪花乱溅,美美地在他们的脸上各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孩子的脸蛋红朴朴的,被亲得口水直淌,咯咯咯地笑了起来。女人心花怒放,长舒了一口气,只是不见茂才回来,她要去省城把这好消息告诉他……
  这样的梦境不期而至,越来越真实地走进她的生活,令她陶醉,永远不想醒来。醒来后便怅然若失,空落落地难受。空荡荡的屋子塞满了孤独,空得她难受。寂寞的夜晚显得是那样的漫长,像过了一个世纪,心中的那份期待便愈来愈强烈地燃烧起来,几乎要把她焚毁……
  歌声就在这时响了起来,在记忆的深处嘤嘤作响:“盼呀盼的都是梦呀,都是梦,等呀等的都是风……”
                 
  一天晚上,村里放电影,是《平原游击队》,女人不知道已看过了多少次。她站在人群的最后面,没精打采的看着。这时一只手抓住了她的胳膊,女人怕了一跳,看时,黑黝黝的好像是建兵。她有些生气了,甩了建兵的手便往回走。回去时公公、婆婆还没有回来,现在睡觉有些早,于是便想到凤林家看电视。走进院子的时候灯黑着,正想返身,屋里的灯突然亮了起来,传来说话的声音,一阵悉悉嗦嗦的声音过后,石主任从里面走了出来,一边向门外张望,一边扣着扣子。女人头上的血乎地就涌了上来,平日里只听人说,石主任把村里的媳妇都睡遍了,没想到连母老虎他也敢睡!一个人胡思乱想了一会,见周围都平静了下来,忙错身走了出来。
  回去后女人怎么也睡不着觉,她想起了茂才。看着冷冰冰的房子里就她一个人,不免黯然伤神,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茂才的照片就挂在墙上,是他那年在苏北水乡时寄回来的。照片上的他显得意气风发,很是精神,后面的亭台楼阁非常别致,倒映在一汪碧绿的湖水中,彰显出盎然的生机。一年难得几次的相聚,每次茂才回来她都要流泪。婆婆因为一些琐事经常同她闹别扭,因为王军和建兵的事她受了不少委曲。而最令她难受的是至今没有个孩子,这也是婆婆与她的主要矛盾焦点。如果有了孩子,她便不会再这样寂寞,婆婆待她也会另眼相看,于是,在茂才回来的时候她便一遍遍地说起。茂才那时刚参加工作不久,把心思都放在工作上了,每天身边的同事又多,他当然体会不到女人的心情。但结婚以来他们是没有采取过任何避孕措施的,却就是怀不上。眼见得刚结婚不久的媳妇肚子就大了起来,女人觉得自己脸上很是无光。
  无聊时一个人便到凤林家去看电视,婆婆是不希望她到凤林家去的。她们是冤家对头,女人觉得凤林待人接物还不错,特别是她对茂才特别关心,也经常问她一些体贴的话,让她心里暖暖的,想不通她的儿媳妇一个个咋都那么凶,比母老虎还厉害。
  “茂才是个好娃,从小就乖得跟啥似的,不生事弄乱子,爱写爱画,就是家里太穷了,把娃都可惜了。”凤林看着女人,说。
  一朵红云悄悄地浮了上来,心“通通”地直跳。不知为什么,只要有人在他跟前提起茂才,她就开始激动。
  “你算是有福气的人哩,有眼力,找了个好女婿。不像我那些挨炮子的,没一个好东西!——唉,人常说人强不如命强,茂才大那人一辈子窝囊,把光景过成那个烂样子,老天爷却给他送了这么好的媳妇来!我家老三今年快三十岁了,还没说下个对象,回头给我留心点,彩礼高点不怕,只要人像你一样就行。”白家老三是一条塬上有名的混混,整天喝酒玩牌,没一点正经的,正经点的女子都躲得远远的,连媒人也很少登门。
  “你阿家那人本来还可以,就是爱嚼是非。外路来的人嘛,跟人不一样。你是个灵醒人,少跟她一般见识!”凤林说着已弄好了饭,给女人满满地盛了一碗。
  “我不吃,我还要回去哩。”女人推辞着。
  “阿家阿公都不在,你回去一个人还乘做?来来来,尝尝我做的菜咋样。”凤林不由分说就把她按在了炕上,一双筷子硬塞在手里。
  盘子上的菜品很丰富,一股浓浓的香味扑鼻而来,女人强咽了口水,放下了筷子。
  “你咋这么见外呀!邻里邻居的,你怕我到你家去吃饭呀!你阿家的茶饭我看不下,你做的面条我可是吃过的,还想吃。”凤林有些生气,把碗塞在她的手上。女人不好再推辞,只好说声谢谢的话,饭噙在口里嚼了半天,却就是咽不下去。
  那天晚上女人看了一出电视剧,是一对患难的夫妻一起做生意,生意做大后男人便在外面包了二奶,提出要与结发的妻子离婚,妻子坚决不离,后来他就伙同二奶把妻子杀害了。女人看得格外伤心,整整难受了一个晚上。是啊,人心隔肚皮,那么艰难的时期都度了过来,刚过上了好光景却走到了那种地步。有一瞬间的时间她想起了茂才,想象他会不会也爱上其他的女人,提出离婚?因为凭茂才现在的情况再找两个女人都是没有问题的,这个念头在脑海中晃了一下就过去了,她觉得茂才不会那样,茂才不是那样的男人!茂才给自己买的表尽管裂了一条缝隙,但他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想到自己,说明心里边是有她的。还有茂才上学时写回的一封封信,滚烫的字眼烧得她满脸通红,激动得热泪盈眶,于是本来就被泪水湿过的信纸又被泪水浸湿,她反反复复地看,一字一句地细细研究,想象着亲爱的人在省城的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结婚后,茂才的信来的很少,也写的不多,她知道他刚参加工作,每天都很忙,没往别处去想。粉红色的纱巾已经晒得发白,她却经常把它围在脖子上,感受亲人给她的温暖。女人常常会一个人看着一件东西发呆,脑子里全是茂才的影子。那冬日的冰河上一起嬉戏,他把自己架在了肩上,两个人一起飞翔;那做油漆活的一段岁月,他依偎在自己的胸前听她唱歌,如痴如醉;那秋季后的玉米地里,俩个人紧紧地抱在一起,被山鸡惊出一头冷汗;那乌烟瘴气的烟站里,收烟人对茂才凶神恶煞的样子……特别是茂才刚从看守所出来的那天,头发凌乱不堪,胡子乱七八糟,人憔悴得像要站立不稳,她心疼得当时就哭了。茂才从岔口林场回来时脸肿得老高,牙疼的吃不成饭,紧接着又发生了打架的事情……唉,可怜的男人,你的命运是那样的多舛,少年时代受尽了磨难,才熬到如今的地步。于是她经常安慰他,要他不要想家里的事情,家里只要有她便会很好。婆婆尽管后来对她不好,她生了气时会顶她几句,但平日里她都按时做饭,把家里的活尽量自己干了。她让茂才不要想自己,多想着工作上的事,只要心里边有她就行。她把自己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煤球,温暖着那个世界,消耗着自己的生命。茂才是她的男人,她的天,她生命的全部,她心甘情愿为他付出,那怕粉身碎骨,那怕耗尽生命,只要茂才好,自己辛苦一些算什么?因此,茂才便是她生活的全部。生活中,只要有人说起茂才,她都会为之震动,心灵发颤,浑身的血都为之沸腾!——亲爱的人儿,你可曾知道?
                 
  二十三
                 
  三伏天刚过,玉米便刷刷地长了起来,几天不见就是一个样子。一场雨水过后,草也刷刷地疯长起来,铺得快要看不见地皮。玉米不是劳人的庄稼,小苗长高后耧一遍(用锄把地表弄疏,便于小苗吸收水分),长成四、五十公分的时候追一次肥,长高后再除几遍草,便等着收获了。它同谷子不同,谷子要一点点地介苗,很劳人;同小麦不一样,小麦要打几次药,才会有收成;同烟叶不同,烟叶要先在薄膜里育好了苗,然后一棵棵地挖坑浇水栽在地里,没有活的还需补苗,锄草、施肥、打药样样不少,成熟后的烧烤占去了庄稼人半年的时间!茂才家的地离凤林家很近,因此每年庄稼熟了就要抢收,要不便被她家偷走了。凤林一家一个月前偷割了人家的麦子,被那家人追到院子,把麦子要了回去。凤林一口气咽不下,晚上乘人不防备,把那家的麦秸垛点着了,烧了整整一个晚上。因为没有证据,凤林一直没有承认,那家人也只好认了。
  那天天气很热,藏兰色的天上没有一丝云彩。知了拼命地在树上嘶鸣着,树叶一动不动,空气像凝固了一样。女人吃了午饭便急急地往地里赶,三亩地的玉米才锄了一半。公公多年养成了午休的习惯,不管农活再忙,中午的觉是非睡不可的。村里贪活的人这会多刚回到家,正在吃饭,因此外面显得异常寂静。从村子到塔坪的玉米地需要绕三里的路程,如果穿过村边的玉米地,就会近一半的路程。女人干活心切,抄了近路便走进了别人的玉米地,因为庄稼还没熟,不会有偷玉米的嫌疑。各家的地里都锄了不同的面积,呈现出截然不同的两种颜色。玉米地里很闷,密密实实的叶子挡住了流动的空气,也挡住了前面的视线,看不到十米之外的地方。叶子刷刷地在脸上划过,被汗水一浸,蛰得人生疼。整个青纱帐里象一座大蒸笼,还没走到地方女人的衣服已湿透了,紧粘在身上,脊背象一条鱼一样,滑溜溜的。正在这时,她听见前面有气喘吁吁的声音,却又像是女人痛苦的呻吟。就纳闷谁在玉米地里病了,家里也没个人来。由于草长得很高,人躺下会埋得看不见,女人发现前面的草丛一阵乱动,一个男人粗壮的喘息声清晰地传了过来。她一错锷,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就看见石主任抬起了头,满头大汗。尽管有草遮挡,但前面的情景却看得一清二楚:石主任好像在做一件很吃力的事情,精赤的身上汗流浃背。他最后用了几下力,便爬在那里一动不动。女人站起身想走,又怕被他发现,脸上很不好看,于是着急地蹲在草丛里想让他赶快完事离开。不远处,两把锄头扔在一起,石主任的身下无疑是一个女人。女人的直觉告诉她,这女人肯定不是石主任的婆姨。女人嗟叹自己今天倒霉,碰上了这样扫兴的事,正不知如何是好,石主任终于站了起来,他很费劲地提起了裤子,懒洋洋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平日里的作风。身下的女人也翻身坐起,身上象刚被雨水浇过,脖子的汗顺着乳沟往下直流。——女的原来是凤林!女人吃了一惊,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情景,看样子两人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凤林把头发拢了拢,长吁了一口气说:“这鬼天能把人热死!”石主任说你赶快穿好衣服,我回去吃饭了。说完便起身拿锄,拿起后又放了下来,向女人的方向走来。女人一惊,差点就站了起来,却发现他一只手解开裤带,一只手在裆中摸索——原来他准备小便!女人乎地站了起来,把石主任吓得往后退了一步,伸进裆中的手忙收了回来,低声地喝了一声:“你在这里干啥?!”一副恼羞成怒的样子。凤林忙掩了胸前,一翻身就提起了裤子,很利索地就把衣服穿好了,看得女人眼花缭乱。女人说我要去锄我家的玉米!说完便低了头准备走。石主任阴沉了脸,说你看见什么了?女人说我什么都没有看见。凤林突然一扑就跑了过来,双腿一屈就跪在了女人的面前,双手抱住了女人的腿,呜呜地便哭了起来。她说芳芳呀你说我以后可咋活人哩?这事要是让村里人都知道了,我就一头碰死在老槐树上!说完便磕头如捣蒜。女人说你不要磕了,我什么也没看见!凤林说那你发个誓。女人轻蔑地看了她一眼,头也不回地就走了,玉米地里传来唰唰唰的声音……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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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5-03-25   
二十四
                 
  公判麦绒的那天村子里去了好多人。人们怎么也不敢相信:一向温柔贤惠的她竟然杀了自己的亲大!花绒的母亲哭得死去活来,不知是哭三十多年没见的丈夫,还是哭女儿被判死刑。花绒那些天一直呆在娘家,由于姐夫涉嫌共同作案,也被拘留起来,麦绒十岁的儿子没人照料。麦绒一口咬定是自己一个人的事,丈夫不知道,也没有参与共谋,但公安局说人死后他是知道的,并且一同掩藏了尸体,因此已构成犯罪。麦绒被押上刑车的时候高昂着头,一副视死如归的样子,接受着四面八方的唾骂声。突然,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儿子,花绒想让他跟母亲见最后一面,于是就带来了。麦绒撕心裂肺地叫了起来,哭声震天,说她不想死,死了孩子谁来照顾?她完全瘫软在地上,被几个刑警提着胳膊拉上了刑车,刑车夹裹着麦绒凄厉的哭叫声呼啸而去,厚厚的沙尘把一切都掩饰得朦朦胧胧的,让人看不清楚……
  麦绒在黄泥湾的威信一向是很好的。她自己做主跟了现在的丈夫,婚后俩人感情曾经一度很好。五合后来也原谅了她跟石主任之间的事情,谁让他是石主任呢?换了别人五合也许不会让的。麦绒待人热情大方,与人共事也不落小气,除了跟主任的一些事情,大家基本还说不出她有什么缺点。然而没有缺点的人一犯错误就是致命的,她利欲熏心地杀了人,并且被杀的人是她三十多年没有见过面的亲父亲!常言说爱吠的狗不一定伤人,老实人往往闯大祸,也许说的就是这种情况。人们在茶余饭后的时候便都揣摸那四根金条的份量,如果给了自己一根,家境也会有所转变,为什么还要去贪那十根呢?人心不足啊,落了个如此悲惨的下场,也怨不得别人什么。
  麦绒的父亲死后“五七”的那天(乡俗,人死后三十五天去坟上烧纸,告诉他安安稳稳地在另一个世界做“人”,不要再连累活着的人。过了这一天活着的人情绪便会稳定下来,那个人的一生便彻底宣布结束了。)给麦绒的母亲托了个梦,梦是在白天托的,人们把这种情况叫“通传”,即死人通过活人的口把不能瞑目的一些话讲出来。听说凤林的父亲早年在外面干泥水活,从架子上栽下来死了,后来他托梦给凤林的母亲,说在自己房子的侧墙里他藏了十几块银元,还有以前的一些土地的文契。凤林的母亲让人按“通传”的话把墙拆了,果然就有十几块银元并一些发黄的文书。文书被装在一个小小的漆木盒子里,里面还藏了一对金耳环。因此,当地人对死人的“通传”一般都很信奉,鬼魂附体后女人口里传出男人的声音,男人嘴里吐出女人的话来,等该说的说完了,被“通传”的人如梦初醒,对自己刚才说的内容浑然不知。麦绒的父亲说自己在台湾没有成家,几十年也就积攒了那么多的家当。他让妻子不要责怪女儿,说自己在外漂泊几十年,从来没有抚养她,现在的结果是老天的报应!麦绒的母亲紧闭着双眼,嘴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吓得花绒和孩子都不敢上前去看。
                 
  石主任的妻子燕娥是个泼辣的女人,男人在村里当官,整天在外面游手好闲,回到家里也什么都不干,整天就知道发号施令。燕娥生了一儿一女,女子已经出嫁,儿子尚小。她除了一家人的吃喝拉撒,还得招待经常来的客人。有时男人喝一夜的酒,她就得不停地炒菜、烧水,第二天还要下地干活。石主任在外面的风流韵事全世界都知道,只有她被蒙在鼓里,或都是不愿意去知道。知道了又能咋的?前些年队里排文艺样板戏,燕娥是一副好嗓子,因此经常会唱小常宝的片段:“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救星共产党,只盼着早日还我女儿装,恨不能插翅飞上山岗……”因此,大家见了她就笑嘻嘻地问:“燕娥,什么时候飞走呀?”燕娥就骂一句:“绝死鬼!”却并非真恼。几年后,燕娥便真的飞走了。但并不是飞上了山岗,而是掉进了井里!
  那是一个春日的正午,阳光暖暖地沐浴着大地,柳絮随风飘舞,像雪片一样地荡来荡去。茂才的母亲那天去给石主任家帮忙栽烟(栽烟时需要许多人同时进行,一般都要相互帮忙才行),女人去沟里干活去了。主任家的烟地靠近沟畔,是一条月牙状的大涧。中午的时候,大家都坐下来喝水,燕娥闲不住,便去把畔上的草刨一刨。突然她喊了一声,说是快来看呀,这是什么东西?大家呼啦啦全围了上去,见是一滩烂肉,堆在那里。茂才母亲的脸上便倏地白了颜色,说这是太岁,赶快弄一瓶酒并几柱香来,把它送走。她从小随母亲到处漂泊,母亲是巫婆,对此是非常迷信的。大家听了将信将疑的样子,并没有人去动。燕娥哈哈哈地笑了起来,说茂才妈呀,现在什么年代了,你还讲那一套迷信的东西,要是在前几年,我非得让娃他大批判你。说完便拿镢头在上面一阵乱捣,捣得稀烂,却也不见流血,然后挑起来就扔到了沟里。茂才母亲叫了一声,跪下来便对着沟畔磕了三下头,嘴里念念有词:罪过呀罪过,这下可惹祸了,不得了的!因为她老家是江苏人,后来又随继母到了河南,因此黄泥湾的人总觉得她有一些地方很怪异。年龄大点的人还记得茂才的外婆刚来的时候,整天嘴里边念念有词,眼睛紧闭,说一些谁也听不懂的话。后来文化大革命修理牛鬼蛇神,她成为重点修正的对象,被红卫建兵捆起来吊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便一命呜呼。茂才对外婆的记忆是很模糊的,因为那时他还很小,只知道她是个神婆,会做法术,因此外婆死后他躲得远远的,一直没敢到跟前去看。母亲哭得死去活来,虽然她不是亲生,但自她的哥哥死后,父亲神经失常也死在水池边,她便成了孤儿,是外婆一手把她养大的。犹记得那时候正好是日本鬼子侵略,到处烧杀抢掠,外婆带着她到处东藏西躲的,熬过了那残酷的岁月。她结婚后男人不成器,后来在外面养了一个女人,不再回来,一气之下她跟母亲带着刚刚八岁的女儿跑到了陕北,跟曾经是地主当时已穷得叮当响的茂才父亲成了亲,直到生下了茂才的二姐,男人从河南追了上来,要她回去,她坚决不同意。为此两个男人在县城打官司,每天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后来官司打败了,男人心有不甘地回去了。
  燕娥惹撞了太岁的第三天,天下着小雨,她去村子的南边去磨面,回来时头上顶了一簸箕的麸子往回走。经过茂才家巷口的井边时,一脚就踩了个洞,人“呼”地一声便掉了下去!那口井是全村人的日常用水之地,很深,约有一百多米,从上面往下看,小小的一个玻璃片。井的口沿用很粗的椽子棚了,上面铺了麦草和泥,平日里大车辗过去也没事,茂才与二姐等也经常在那里玩耍,只要不去井口,是没有任何危险的。可燕娥那天就掉了下去,连一声“救命”也没来的急喊。当时她的儿子就跟在后面,母亲嘴里哼着:“恨不能插翅膀飞上山岗”的曲子,只见脚崴了一下,人“呀”地一声便不见了,簸箕里的麸子洒了一地。儿子爬在井沿上放声地大嚎着,声音尖锐而凄厉,马上就吸引了无数的村人,人们立即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子哭喊着要大家救他的妈妈,直往井里扑,拉也拉不住。不一会,正在家里打麻将的石老三匆匆地赶来了。他先是拉起了儿子,然后扶住轳辘便失声痛哭了起来,一时把围观的人都弄哭了……
  燕娥被吊上来的时候身子已经泡得肿大,脸也变了形,不忍卒看。主任为她举办了隆重的葬礼,全村的人都去坟上圈了土,人们看见整整三个月,石主任的脸上都没有颜色。
  燕娥死后那口井便被填上,村里请了地下水工作队,打了一眼机井,用电泵水。好长一段时间女人一个人晚上都不敢出门,总觉得那地方阴森林地怕人。
                 
  二十五
                 
  茂才的二姐在第一胎小产后,接连两年生了两个丫头,婆婆很是光火,整天在院子里骂出骂里,打得鸡飞狗上墙。姐夫后来对二姐好了许多,夫妻间的战争多以二姐的胜利而告终。婆婆着实看不惯,便骂儿子是窝囊废,儿子被骂火了就回敬她几句,几句话呛得婆婆都哭不上来。丈夫二十七岁就死了,死于肺气肿,她当时才二十三岁,寡妇一人把刚刚三岁的儿子拉扯成人,在人面前不低一个指头。二姐的婆婆一生刚烈,干活泼辣,是个男人的性格,从小对儿子的管教是十分的严格,因此姐夫从小就怕她,做错了事情有时怕得不敢回家,母亲说什么话他也从来不顶嘴,人们都说亦德是个孝子,知道娘的死活。不曾想结婚才几年光景,为了媳妇儿子竟然敢骂她了,这是婆婆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事实。五十多岁的老女人跑到娘家,跟儿子生闷气。舅舅来了几次,让外甥去给母亲回话,把她请回来。舅舅把姐夫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通,说你小子有了媳妇便忘了娘,刚褪了黄嘴壳就从窝里把娘往外赶,把良心坏了。二姐于是便劝他把母亲接回来,不管咋说,老人一辈子不容易。婆婆回来后安宁了没有几天,便又开始骂鸡骂猪,家里边成天乌烟瘴气的样子,没有宁日。
  那时计划生育正紧,计生组要求二姐去做手术,婆婆以死相抗,被拖到了乡政府关了起来,家里的柜子、桌子、架子车等都让拿走了,后来把锅也拿走了,当时就没了饭吃。隔壁另一家邻居的媳妇生了三个丫头,被硬拖着弄到了计生站,几个人按住就给做了,结果人精神失常,整天在墙头上唱三大纪律八项注意。姐夫眼看在家里撑不过去,便同二姐商量,在一个月黑星繁的夜晚偷偷地跑了。他们先是去了县城,在那里躲了没三天,便听说乡上来人把房子也拆了,家里的粮食全部拉走,并扬言要收走土地。二姐犹豫了,说什么都可以没有,这地没了可没法子活。姐夫说没就没了吧,反正已到了这步天地,只要能有个儿子,什么都没有也无所谓。两口子统一思想后,觉得在县城很不安稳,因为经常有计生队的人在民房里搜索,抓住了不问青红皂白,拖到医院就做。他们于是去了省城,不管咋说茂才在那里,有个什么事情也能够照料。到了省城后一时便分不清天南地北,茂才工作的单位问谁都不知道,才知道把事情考虑的过于简单,眼见得天已黑尽,还没有个着落的地方,两个孩子已经饿得哇哇大哭,于是每人抱起一个,一边走一边寻思晚上的住宿问题。
  好容易在路边找了一家小饭馆,给孩子买了两个包子,从布袋里拿出已经干透了的饼子,要了两碗面汤泡在里面。店主见他们可怜,说盆里有剩下的饭,没有过动筷子,如果吃就给你们热一下。姐夫忙问多少钱一碗?店主说不要钱,我们也是从农村来的,农村人出门可怜,到大地方连方向也辩不清。就问你们在这里有没有亲戚?二姐说有,她弟弟原来在美院上学,毕业后分在了报社工作,店主问哪家报社,二姐说不清楚,原来想只要记住报社就行,不成想省城有十几家报社,都不在一个地方,于是一时谁也帮不上他们的忙。
  吃过东西后一家人便有了生气,二姐千恩万谢地告辞了店主,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幸亏省城天气很热,要不孩子早就受不了了。眼见得越走越没了方向,好像走到哪里都一样,到处是工地,乱七八糟的。忽然看见前面的水泥管道里有人说话,他们会心一笑,于是就在一个巨大的水泥管道里住了下来。孩子在怀里已经睡着了,长途颠簸了一路,又走了这半天,他们也困得浑身疼痛,热热的管道象是冬日里的热炕,睡在上面很舒服,不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第二天起来后他们又开始问路,人家说你们要到哪个区?这里是郊外,离市内还远着呢!姐夫听茂才说过在市内工作,于是便问坐什么车可以到市里边?人家说你随便坐一路公交车都可以到,只要几毛钱就可以。
  省城的繁华景象确实让他们大开眼界,姐夫一路上数着高楼,数得脖子都酸了。二姐说你看你那憨样,人家都笑话你哩!姐夫便嘿嘿一笑,说茂才真了不起啊,住在这么嘹的地方,等咱以后有了儿子,舍身亡命也要让他考到省城,再让他舅给安排工作。二姐便嗤嗤地笑,说看把你美的!儿子在哪还不知道哩!
  就这样,二姐和姐夫抱着孩子大街小巷地逛“风景”,到中午时候腿重的拉不动了,感觉比在山里干活还要累。他们坐在商店外的台阶上看熙熙攘攘的人流,大家好像都忙着去赶什么事情,脚步匆匆,街上的车辆川流不息,平日里难得一见的小卧车在这里比比皆是,一点也不稀奇。炸鸡的香味浓浓在飘了过来,姐夫强咽了一口口水,看见孩子们也正眼巴巴地盯着那边看。那边的摊位上,围了一群吃鸡肉串的人。姐夫上前问了一下,要五角钱一串,太贵,他没有买,花两角钱给孩子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满脸都是血红的颜色。二姐说:不知茂才平日里出不出来,兴许我们就能看见他。姐夫说省城这么大,怎么会那么巧呢?嘴里那样说着,却拿眼睛仔细地在人们的脸上瞅,生怕漏掉了唯一的机会似的,不知间一天又过去了。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阴沉沉地什么也看不见,不像是农村的景象,满天的星斗。
  晚上的城市灯火辉煌,把周围照得如同白昼一样。商店里的音乐震耳欲聋,不知疲倦地直吼了一天,也没有歇息的气象。当最初的兴奋感过后,他们便觉得这里的景象不过是千篇一律的吵杂,楼高路宽,车多人多而已,饥饿和疲惫涌了上来,替代了一切新鲜的感觉。姐夫给孩子买了包子,要面汤时人家说没有,又去了几家饭店,见里面金碧辉煌的样子,门口站着保安,没敢进去。好不容易看见一个不算太大的店面,门口也没站保安,进去后人家说不吃饭不给喝面汤。姐夫问一碗面多少钱?服务员鄙夷地看了他们一眼,粗声粗气地说五元!二姐苦笑了一下,一家人灰溜溜地便又回到了大街上。
  那晚上他们就啃了些干饼子充饥,夜深的时候只好睡在地下的通道里,刚睡着,便听见一阵吆喝声,让他们起来,说这里不能睡人。于是他们抱着熟睡的孩子又走了一程,看见一道很高的城墙,城墙的门洞里睡了许多人,乱七八糟的,他们便把褥子拿出来也加入了其中的行列。
                 
  二十六
                 
  菲菲的油画参加省美协举办的书画展,并获得了银奖,菲菲很兴奋,想在第一时间将这个消息告诉茂才。她给茂才的单位打电话,说茂才出去采访去了。给茂才打传呼,一直不见回,急得一个人团团转,高涨的热情一下子降到了冰点,一个人坐在那里黯然伤神。是啊,三年多了,自己鬼迷心窍地喜欢上了茂才,茂才却跟一个乡下的女人结了婚,这令她痛不欲生,却又无可奈何。她不知道自己跟茂才现在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关系,这样拖下去会有什么样的结果?她不敢去想,也不愿意去想,眼看着就二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婚姻的事情迟迟还没有结果。父母只知道她爱上了一个并不爱她的同学,那个同学现在已经结婚。女儿为那个农村来的同学付出了许多,甚至让他们出面把他留在了省城工作。茂才的照片他们见过,人长得很帅气,听菲菲说也很有才气,是个不错的小伙子。菲菲曾多次提议让茂才去她家吃饭,茂才一直没有答应过。事情发展到如今的地步,独生任性的女儿也没了主意,老俩口于是正式出面干涉他们的继续往来,没有结果的事情再拖下去只能陷得更深,伤得更重,对谁都没好处。老人苦口婆心地劝着,女儿根本就无动于衷。父亲愤怒了,他砸了茶几上的茶杯,说你再跟他来往就不要再进这个家门了!菲菲伤心得泪流满面,她跑回自己的房子整理了衣服便夺门而出,母亲死死地抱住她,说父亲太激动,不知道女儿难受的心情。父亲说你不要拦她,让她去,去了今后就再也不要回来!
  菲菲去女伴那里住了一段时间,在母亲的苦苦央求下又搬了回来。父亲早已等在了门口,一看见她就上去拿东西,一脸殷勤的笑,菲菲的心一酸,差点就掉下了眼泪,但她没有理会父亲,一个人径直进了自己的屋里,把门关上。她听见父亲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茂才那天采访完毕时间还早,单位留他吃饭,他谢绝了。外面正好是一条自由市场的巷道,巷道边摆了各种各样的小吃。天天在单位吃饭,早就腻味了,茂才今天准备换换口味,他于是在寻找荞面饸饹或水盆羊肉之类的东西。凉皮和肉夹馍到处都是,有几家羊肉泡馍,不干净,茂才走进去又退了出来,热情的服务员追出来滔滔不绝地推荐着。这时,他接到了菲菲的传呼,正想着找一公用电话去回,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伴随着熟悉的味道,他看见花绒在一个洋芋擦擦(一种陕北的小吃)的摊点上正忙活着。茂才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揉了揉眼睛,定睛看时就是花绒,一身油腻的衣服套着个护袖,头发胡乱地扎在后面,肚子高高地隆起,很有规模。她的旁边,站着曾经跟她一样是民办教师的王军。茂才喊了一声花绒的名字,花绒抬起头在人群中搜索声音的来源。茂才又叫了一声,花绒与他便四目相对,手上正在给客人盛饭的碗咣当一声便掉在地上,脸涨得通红。先反应过来的是王军,他叫了一声:“茂才!你咋到这里来了?”茂才说你们咋就在这里呢?王军唉了一声,说他们已经不教学了,计划生育超生,逼着要花绒做手术,就跑出来了。花绒不好意思地用手把前襟的衣服往中间拉了一下,想弯下腰去捡掉在地上的碗,王军忙扶住了她,自己把碗捡了起来,然后麻利地给买洋芋擦擦的妇女又盛了一碗,浇上汁,让茂才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坐下。花绒说,要不要给你盛一碗?你现在是省城的大干部了,这种饭不知道你还吃得下不?茂才说什么大干部,整天在单位给人跑脚,一般人员而已。洋芋擦擦早就想吃了,一直没碰见有卖的,今天算有口福。花绒于是给他盛了,浇好了汁子,看茂才与王军便吃边拉话,一时心里酸酸的,五味俱全。
  茂才只顾了吃饭,也就忘记了回菲菲的传呼,菲菲又连呼了几遍,由于人吵他都没有听见。晚上回去的时候,老远便看见菲菲在他的宿舍旁徘徊。
  “为什么不回我传呼?”菲菲生气地问。
  “——哦,正准备回时,遇见了老同学,就把这事给忘了。”茂才不好意思地说。
  “是女同学吧?”菲菲问。
  “嗯,高中时的同学,现在在省城……”“我就知道是女同学!要不连我的电话也不回!茂才,我错看了你,你怎么是这样的男人呢?”菲菲没等他把话说完,便打断了他,泪水顺着双颊流了下来。
  “几年不见了,人家在省城干活,碰见了说几句话没有什么吧?你不是也有男同学吗?我啥时管过你了?”茂才说。
  “——我的男同学?我什么时候跟他们单独在一起了?再说了,这些事你管得着吗?”菲菲怒目圆睁,胸部一起一伏地,小嘴噘得老高。
  “那你凭什么又来管我的事?”茂才反唇相讥。
  “——你?!好了,茂才,我以后再也不管你了,你爱跟谁好就跟谁好去吧!”菲菲说完便转身就走。
  “菲菲!”茂才叫了一声。
  菲菲站住了,没有再走。茂才走了过去,她一转身就搂住了茂才,嘤嘤地就哭了起来。
                 
  茂才的二姐一家在街上流浪了几天后,身上的钱所剩无几,便在火车站附近找了一间房子。那段时间他们找了好多地方,人家一看他们带两个孩子,就知道是躲计划生育的,坚持不要。火车站的房子是一间地下室,又潮又湿,一天也见不上光线。好在里面还有一块床板,床上有一块黑得有些发亮的被子,一股难闻的臭味。他们把褥子铺在床上,把臭被子铺在地上,姐夫在上面睡。姐夫白天去劳务市场蹲点,来了顾主就拼命往上跑,不是装车就是卸灰,一天好了也能挣个十块八块的,养活娘几个糊口。刚过了两个月,房东突然要他们搬走,说是这几天村委会查得紧,连地下室也不放过,逮住了就送收容所,让家里交钱领人,他们也要罚一百二百的,受不了。二姐那时已有身孕,慌恐得不得了。白天带两个孩子在街上捡破烂,晚上给姐夫做饭、洗衣服。姐夫说你让我们到哪里去呀?哪里没有人查?房东说只要是在中国,都查。我们也没有办法。看你们可怜,这半月的房费算交了。姐夫无奈,只好又举家流浪,晚上就睡在天桥的下面,跟城管打游击。
  后来他们在郊区找到了一间“房子”。房子是用牛毡棚起来的,上面压满了砖头,从外面看象个厕所,或者连厕所也不象,没有人会相信那里面会住人。房东说看你们可怜的样子,就住这里吧,你们看着给几个房费就行了,好房子不敢让你们住,这里经常有查户口的。姐夫的脸上忙堆满了微笑,说这就好这就好,我们也不可能白住的,你就说个价钱吧!房东说那就一个月十元,我那里还有一些塑料布,从里面弄一下,免得下雨时漏水。姐夫谢了,一家人便往了进去。
  这是一间什么样的屋子呀!四面没有窗,三面透风,一扇膘皮板订的门一动就掉了下来。屋子的四角满是蜘蛛网,里面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锈迹斑斑。房东帮忙把废铁搬了出来,给了一把条帚要他们把灰尘打扫一下,指了指屋子外的一撂木板,要他们抽几块当床板。房东说白天你们不能在外面有动静,只有晚上才可以出来。姐夫于是每日天不亮就得起来,然后到外面去揽工。房子闷热无比,一到晚上蚊子成群结队,咬得孩子哇哇地哭,身上像起了疹子一样,搔烂了许多处。房东拿来一张生牛皮,让他们订在那里,血糊糊地有些怕人。孩子们要么天不亮就跟大人一块出去,要不一整天都得呆在里面,不能出来。时间说快也快,天冷的时候,二姐的肚子已经大了起来,行动也有些不方便,姐夫便不让她再到外面去捡垃圾。他现在每天卖猪下水和猪肠子,从屠宰场很便宜的价格弄来,洗净了再卖给食堂。二姐被薰得哇哇直吐,姐夫一整夜一整夜地洗,天不亮便要带出去。寒冽的北风凛凛刺骨,姐夫的手冻得红肿,皴裂得皮肤血水直流。二姐看得心疼,要他抹一些凡司林在上面,姐夫嘿嘿地笑着说没事。

第二年的春天,他们终于如愿以偿地生了个儿子。生的那天不敢去医院,姐夫笨手笨脚地在那里忙活。二姐满头都是汗,牙咬得很紧,血顺着嘴角都流了下来。两个女儿吓得直哭,二姐浑身是汗,挣扎了一个晚上,天亮的时候才生下了。孩子生下后二姐问了一句,得知是男孩时竟呜呜地哭了。姐夫说你一晚上那么疼都没有哭,现在却哭了。二姐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便又哭了。姐夫的脸上也满是泪水,劈哩唾叭拉地就滴在了孩子的身上。小家伙浑身是血,只顾乱啼,哭得十分响亮。姐夫于是在火上把刀子烧了一下,然后用力把脐带割断。二姐说她想抱抱儿子。姐夫捧了孩子亲了一下,孩子哭得惊天动地,二姐用手去接,浑身软得却没有一点气力,躺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了。
  一个月后,他们回到了村子,房子被刨了个窟窿,婆婆找人在上面压了块塑料布。看见儿子带着孙子回来了,老太太高兴得浑身乱颤,一下子就扑了上去,抱了孙子左看右看,看了又看,两行浑浊的老泪便流了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干。二姐一回来就去乡里做了手术,婆婆拦也没拦住。
                 
  二十七
                 
  大姐一家三口回了趟老家,带回了她的父亲。
  大姐是茂才的母亲从河南带来的。大姐来的时候已经八岁了,比二姐大九岁,比茂才大十二岁。
  母亲是跟大姐的父亲过不下去才跑出来的。后来大姐的父亲找到了陕北,同茂才的父亲打官司。母亲坚决要求跟他断绝来往,原因是大姐的父亲太花心,经常在外面勾引女人,不管她们娘俩。于是母亲便在外婆的怂恿下逃了出来,她的丈夫整整找了三年才找上门来。后来,茂才父亲的官司打赢了,大姐的父亲灰溜溜地回了河南。
  大姐成了孩子的母亲后,渐渐地觉得自己应该见一面自己的亲生父亲。姐凑了几年路费,终于跟母亲要了地址,一家人便第一次回到那个生她养她的地方。
  那是一个距郑州以南有一百公里的地方,大姐一家一路上走了三天。从西安开往郑州的火车上没有座位,她抱着孩子直站了一夜,第二天下车后脚已肿得不能走路。
  大姐一家的突然归来给那个偏僻的小镇带来了些许波澜,年龄长一些的人依稀还能辨清大姐的模样。大姐见到自己的父亲后简直不敢相信:他居然一个人孤苦伶仃地生活了近三十年!
  大姐于是当时就决定带回自己的父亲,并在回来后的第三天正式宣布改姓她父亲的姓氏,叫黄绒。
  第一次看到大姐的父亲,茂才说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这是母亲的第一个男人,一个和母亲在一块共同生活了近十年的男人,为了表示对母亲的忏悔之情,他终身没有再娶,一个人孤伶伶地度过了大半辈子!
  黄老伯的身体已经很差,腰驼得快要弯到地上。他看到茂才的时候,就像看到自己的儿子一样高兴,眸子里满是慈祥的光,问这问那的,茂才默不做声。
  黄老伯的到来给茂才的母亲带来了不小的震动。最初她并没有去大姐家看他,但黄老伯说他想见一见茂才的母亲。
  母亲从小的时候就觉得大姐可怜,并认为茂才的父亲虐待了她。在大姐开始懂事的时候,她一直给女儿灌输这样的思想。因此,大姐同茂才的父亲是有一定的隔阂的。
  母亲坐在了大姐家的炕头,看着黄老伯从里屋里慢慢地走了出来。四目相对,俩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目光——三十年的岁月把他们雕刻得快要认不出来了!
  母亲哆嗦着问了一句:“你还好吗?”“……我,……”男人已是哽咽不能说话,两行混浊的老泪顺着那核桃纹一样干瘪的脸上流了下来。
  母亲在大姐家住了三天。三天后她回来的时候,父亲觉得她像换了个人似的。
  母亲自从大姐的父亲上来后便对茂才的父亲日渐冷漠,后来她经常到大姐家去,且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令女人脸上很是无光。
  “芳芳呀,我跟上你大受了一辈子的苦,没吃的没穿的,你大他没本事呀!”母亲说。
  “芳芳呀,你大光没本事就算了,你大外心肠不好呀!我病了他也不给看,——这屋里要是没有你妈,茂才早就饿死了!”“芳芳呀——你大姐命苦哩!八岁上你外婆从山底下(陕北人把黄土高塬以南的地方统称山底下,把黄土高塬叫北山)来北山逃荒,你大就对她不好,从小就遭磨了罪受,没人疼没人管呀……”“芳芳呀,你跟茂才以后可不要管你外老子!你要对妈好些,像你大姐一样,可千万别学你二姐的样子呀!”“……”婆婆一辈子看不起公公,她认为公公没本事,让她吃了太多太多的苦。在女人的记忆里,他们俩个一说话就吵架,好像很少有心平气和的时候。记得有一次在县城,父亲也来到城里,晚上茂才让他们睡一个房间,母亲说什么也不肯,宁愿睡在他们房间的沙发上……公公常常说:“难道我这一辈子就没有做对一件事情?!”婆婆反唇相讥:“你还知道?”他们的脾气都很火爆,但从来没见过公公动手去打婆婆,只是在发怒的时候摔碟子摔碗,摔茶杯摔暖壶,把家里能摔的东西几乎都摔了,然后听婆婆滔滔不绝的数落声,不绝于耳。
  大姐家有三面石窑,大姐一家人住一面,大姐她父亲住一面,而另一面窑是放了杂物的,女人不知道婆婆去了住哪边?!
  她于是对大姐也渐渐地疏远了起来,已经两年多没到她家里去了。
                 
  大姐夫跟村里的一个媳妇有关系,这件事大姐一直蒙在鼓里。
  出事的那天是大姐从地里回来做饭,做好了突然决定把饭送到地里吃,又节省时间,结果就在她进了自己的玉米地的时候,看到了她自己怎么也不愿意相信的一幕……
  大姐奋不顾身地扑了上去,在无辜的女人脸上就是两耳光,并一下子就抓破了她的脸!刚才还处于激情的状态,突如其来的事情让大姐夫有一些措手不及,为了保护另一方的顺利撤离,他抱住了自己的女人,并狠狠地在她的脸上打了一巴掌……
  自从结婚后就当家作主的大姐愣住了:这是自己的男人吗?他可从来没有打过自己!今天为了一个不要脸的女人竟然当着她的面打自己,这是大姐万万没有想到的。悲痛,绝望,顷刻间世界在大姐的心目中便土崩瓦解——原来一切都是假的,这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真正的爱情!她一路狂跑奔回村子,看着绿汪汪的涝池便跳了进去,竟没有半点的犹豫思考……
  女人和婆婆赶去的时候大姐已经脱离了危险,她躺在炕上,眼泪把枕头弄湿了一片。外甥已经十多岁了,他站在母亲的炕头嘤嘤地哭泣。大姐夫自知罪大恶极,正在低着头听岳母的数落……
  那天晚上女人没有回去。姐夫被驱逐到西窑去睡,姐妹俩进行了一次长谈。
  燕娥死了的一段时间里,石老三整夜做恶梦。他在梦中看见妻子肿得变形的脸。妻子挥舞着一双无助的手向他呼救,声音便越来越微弱。随着声音的颤抖,他也像是来到了幽暗的井里,井壁上湿润而光滑,长满了绿色的苔藓。井深得看不到底,幽幽的声音像磁铁一样地吸引着他愈坠愈深……他吓得大喊一声,梦中便猛地坐了起来,沁出一身冷汗。后来他叫了阴阳先生来营造(驱鬼),阴阳先生折腾了一个晚上,第二天夜里他还是听到那凉冷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发出来的,寒碜得令人起鸡皮疙瘩,浑身颤栗。后来他与儿子晚上都不敢睡,叫了兄弟睡在一条炕上,晚上的噩梦才渐渐地少了,人已瘦了一圈,精神也大不如从前。
  凤林的大儿子生了两个丫头,按规定双女户也要做手术的,凤林于是在主任的枕边说了不少的好话。主任硬撑着让他们又生了一个,结果还是女孩。这下说什么也过不去了,石主任被乡上点了名批评,村里的工作考评也被一票否决。凤林的大儿子叫三虎,长得威武雄壮,跟他老子老六完全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白三虎曾当过几年建兵,在武警部队服役,因此有那么几下拳脚,在村里好生了得。白三虎继承了父母的遗钵,吃喝嫖赌,样样在行,继母亲之后,成为村里的另一霸。黄泥湾除了石主任以外,谁他也不瞧在眼里。白三虎生了三个丫头片子后,在人前再也扬不起了头,经常灰心丧气的,常常叹息。白三虎在外面很凶,在家里却很害怕老婆。老婆说东他不敢西,老婆让他爬下他不敢站起来,为此常受村里人的嗤笑。某日脸上又有了指痕,人们问:“三虎,晚上又跪了几个小时搓板?”三虎便脸上通红,说没有没有,脸是被猫抓的。有时媳妇跟母亲打架,他不敢打母亲,便拿一条锨把追着打父亲,口里骂着:“×你妈的老六,谁让你婆姨打我媳子?”村里人看得稀奇,嗤嗤地都笑了。凤林一家人便从上巷撵到下巷,从下巷再追到上巷。十天半个月的便有一回,如果过了二十天他们家还没事,大家便会觉得有些不正常。
  生了三个丫头手术是非做不可的,天王老子来了也不管用,这一点凤林清楚,白三虎也清楚。他整天愁眉苦脸,天天绞尽脑汁地想这件事,计生组的人却不等他,那天下午便要带他媳妇去卫生院。媳妇说三虎你去做吧,我身体不好。白三虎犹豫了半天,最后只好随计生组去了医院。
  白三虎做完手术后就像换了一个人,没有了以前的趾高气扬,整天蔫蔫地没精打采。正月的时候他给家里做了一棵很大的摇钱树,上面挂满了拾元的票子,把拜年的人着实羡慕了一回。正月初二的时候白三虎喝醉了酒,一个人跑到村子又哭又笑,手里拿着一把花花绿绿的纸币到处乱撒,口里念着:“老子绝了后,老子要钱做甚?”白三虎不管是偷还是赌,光景过得很好,在黄泥湾是有钱的人家,但他的人品不行,因此也没人求他借钱,有儿子的人还故意把儿子带到他家拜年,凤林见了孩子就喜欢,只要是男孩就给压岁钱。过年的时候茂才也回来了,白三虎来到茂才家,说我不管咋说还有三个丫头,你茂才有什么?茂才见他喝多了酒,懒得去理会,凤林跟着来便把他拉了回去。婆婆的脸色很不好看,女人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她知道,是自己让茂才受了委曲,于是一个人坐在厢房里暗自垂泪。
  母亲见媳妇离开了,便对茂才说:“不是我心不好,挑拨你们的是非,你们结婚都几年了,还没个孩子,也难怪村里人笑话!芳芳如果一辈子不生,你也让她一辈子就这样占着茅坑?”茂才说:“妈你咋能说这样的话?!芳芳为这个家付出了多少,我们咋能就忘了呢?不生孩子也不一定就是她的错,她也想要个孩子,没有办法呀!”母亲又说:“不生孩子也就罢了,你媳妇在村里的风言风语可不少——这是她的不对,不是我们对不起她!”茂才说:“妈,你咋会听那些烂婆娘嚼口舌呢?芳芳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知道?她如果是那样的人的话,也不会苦苦地等我六年的!”说完便一摔门走了出去,也没回西厢房去。
                 
  凤林的小脚婆婆走了,留下了同甘共苦几十年的丈夫。白三虎的父亲弟兄六人,有两个是过继给别人的,剩下的兄弟四人两家管一个老人,不倚不偏。老婆一死,老汉像踢皮球似的被几个儿子踢来踢去,没有了固定的容身之地。
  一天,凤林在涧畔上骂儿子,天上地下的,骂的翻了十八代祖宗!七十多岁的老公公正好路过,站在一旁实在听不下去了,便问:“你把他骂得猪狗不如,畜生都不是好畜生,他可是你养的吧?”凤林正在气头上,见公公竟敢质问她,恼羞成怒,一转身就扑了上来:“我在这里教训你爷,哪有你插嘴的地方?老不死的东西!”公公气得说不上话来,颤巍巍地扑了上去,用拐杖准备打她。凤林挫身一闪,老人迎面便爬了下去。凤林忙用手去抓,结果却把公公的裆部抓伤了,老汉躺在床上睡了好几天。老六兄弟六人,个个如狼似虎,在村里没人敢惹,但对待这个女人却没有一点办法。
  白三虎做手术几个月后,老婆突然提出要离婚,原因是感情不和。后来听一块的媳妇说,白三虎自从做了结扎手术后,便一蹶不振,不能尽夫妻之道。去医院咨询,人家说是心理障碍,开了几盒男宝回来,不想竟越来越严重,凤林经常能够在半夜里听到媳妇训斥儿子的声音。一开始是厉声的喝斥,再后来便是嘤嘤的啜泣。老女人后来也察觉到了儿子的不行,这一点从媳妇的脸上便可以看得出来,凤林在这方面可是一个行家里手,什么事情休想骗得过她。还有一条是媳妇不能忍受没有儿子的生活,在村里抬不起头,整天都感到低人一等似的。凤林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便找石主任商量对策。石主任说这种事找我有什么办法?女人现在活守寡,她那么年轻,怎么能够忍受?三虎已经做了手术,儿子也不可能会再有,这是既成的事实,谁也无法解决的问题。说完便抱着凤林要亲热,说自老婆死后,几个月都没有亲近女人了,快给我解决一下。凤林推了他一把,说你儿子睡着了没有?石主任说我关了大门,咱们去西厢房吧,儿子去他二叔家了,今晚不会有人打扰。
  事毕后二人都很满意,凤林看着尚没喘过气来的石主任一阵嗤笑。主任说你笑啥?凤林说想不到快五十的人了还那么威风!主任说我人老了,可心并没有老,正年轻着哩。凤林说你准备什么时候继弦?主任皱了皱眉,说儿子尚小,他暂时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凤林说你是一天没有老婆都不行的人,那苦日子你能熬得住吗?主任笑着说有你嘛,我还要老婆干啥?凤林推了他一把,笑着说:“看把你美的,我还要伺候我男人哩!”两人说着,石主任的手不停地在凤林的身上拿捏着,捏着捏着说他又想了。凤林说这可不行,我不想要了。突然间想起了一件事,嘻嘻地笑着看着主任,只不说话。主任被她看得莫明其妙,扑上去便要动手脚,凤林说你先别急,我给你谋思了一个好差事。主任说你先让我把问题解决了再说。凤林说我给你找的差事既可以解决你的问题,也可以帮别人的大忙。主任不解地望着她,凤林便把她的想法说了出来。
  原来凤林儿媳妇闹离婚,儿子没本事满足她,又做了手术,不能再生儿子。今晚见石主任身体这样好,人虽然快五十岁了,由于很少劳动,保养得很好,看上去也就四十岁的年纪。她想让主任给自己的儿媳解决问题,顺便再给她弄个孙子出来。
  主任听完便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说天底下还真有你这种厚脸皮的女人,亏你能想出如此的法子来!嘴上这样说着,脸上已是急不可待的样子,因为白三虎媳妇才刚刚三十岁,正是妙龄的年华,比凤林肯定要有风情。但惧于三虎的原因,又考虑到那女人会不会愿意的因素,他一时还高兴不起来。
  凤林说只要你吐了口,儿子儿媳的工作有她去作。可是你石主任要遵守游戏规则,既有了儿子决不能相认,你能够做的到吗?石主任不假思索地便做出了保证,只求凤林早日促成此事。凤林这才让他上了,随他一阵胡弄,心里想的还是那件事情。
  凤林回去后便把儿子叫到屋里,说全村的人都在笑话你哩!白三虎不解地望着母亲,不明白她的意思。母亲说你养了三个孩子,没一个带把的,现在你又做了手术,唉,我们白家不能在你的这一门绝种呀!你甘心不甘心,我和你爸是怎么也不甘心的。三虎说现在说这些话还有啥用处?你不是成心让我烦吗?凤林说放你娘的狗屁!我说话怎么就没有用处了?最近你那媳妇要跟你离婚,你准备怎么办?三虎说他要离我有什么办法?凤林说你个狗日的真没出息,连个老婆都守不住,那你就同意跟她离了?三虎说哪里呀,她离了谁照看孩子?我思来想去,我媳妇性格不好,可心眼特好,我怎么能舍得让她走?如果再找一个,也不是没想过,可孩子没了亲娘,会难受一辈子的,我不忍心看着她们被后娘折磨。凤林说儿呀,人常说人强不如命强,你看那榜牛两口子加在一起也找不出一点让人顺眼的地方,可人家一生就是俩男娃。你在村里光景过得不如谁?可是这一点就让你在人前永远抬不起头来。五合的儿子是石主任的,他敢不把五合叫大?东李村的二牛不会生养,可人家儿女双全,什么也不缺,两口子的感情也照样好,该干啥还干啥。娃生在自己的炕上,就得叫爸,谁敢说不是你的?!白三虎愣住了,他知道母亲在村里的风声,一度也企图干涉,被母亲整了回去,后来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村里人慑于他的威力,也没人敢在他跟前说三道四。想不到母亲又在做他的工作,亲手给自己的儿子带绿帽子。三虎苦笑了一下,说亏你想的出这种办法,我做不到。再说了,这种事情是两个人的事,首先媳妇要同意,媳妇同意了还得有一个人跟她配合——你要她跟谁去做?凤林笑了,说傻小子呀,这种事只要你同意了,女人的事情用不着你去考虑。说完便让三虎先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给她说。
  三虎回去后便一个人靠在沙发上发呆。是呀,只要儿子生在自己的炕上,谁敢说就不是他的后人?再说了,自己在这方面已经不行了,媳妇才刚刚三十岁,却天天守着活寡,不离婚才怪哩!——唉,人强不如命强,母亲说的有道理。
  有了思想上的进步,三虎便天天想着这一宗事情。看老婆的时候表情也是怪怪的,弄得她莫名其妙,骂他神经病。媳妇在那方面的需要很旺盛,结扎之前除了她身子不方便的时候,他们几乎每天都做。白三虎虎背熊腰,在这方面能力很强,把媳妇伺候得很舒坦,晚上只要孩子一入睡,他们便开始了行动,一度觉得生活的全部都比不上这销魂的夜晚。可自从结扎后他就一撅不振,一开始媳妇还能原谅,慢慢地便脾气越发越大,有时会一脚把他从炕拦上蹬了下去,三虎觉得很委屈,一个人坐在地上呜呜地哭,像个娘们似的。
  石主任自从凤林开导后,便对她的儿媳妇多了一些心眼。他觉得这个女人比他的婆婆更骚,也更具有动人的魅力,她象一颗正在着色的苹果,需要男人的充分滋润才会更加鲜艳。地里的时候看见她一个人锄地,便向前东拉西扯的搭讪,发现并没有讨厌的神色,于是石主任鼓足勇气,话题也越走越远,完全不是一个男人跟妻子以外的女人讨论的话题。主任见女人红了脸,只不说话,便上前拉了她的手,被女人轻轻地推开了。
  白三虎经过了痛苦的思想斗争,觉得这是挽救自己婚姻和后代的唯一稻草。在人选的问题上他首先想到的也是石主任,一来他是本村最大的官,没人敢惹,本人也好这一口;二来石主任人高马大,长相与他有许多相象的地方,他的儿子在村里人见人爱,小兔崽子胖乎乎的样子令他眼馋。媳妇在这方面的需要他是清楚的,她看男人的眼色他读得出来,最近一个人老是到地里去,二亩地的烟苗几天了还没有锄完。到地里她穿着赶集的衣服,把自己收拾得新新的。他家的地有一块跟石主任家界犁沟,他看见石主任最近对媳妇很是关心,两个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便眉来眼去地胡骚情。
  白三虎启动了他的伟大计划,这个工程对于他非常关键,对此他充满了信心。然而一开始的工作还是有些不太顺利。白三虎给老婆说明了自己的意图,女人给他的脸上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她说你把我看成什么样的人了?你妈在村里跟人乱搞,你让我也背这样的名声?——我不是你家的丫鬟,你想让我跟谁睡就跟谁睡?!到时候儿子给你白家生在了炕上,背孬名声的可是我!白三虎知道她是在试探自己的男人,看他是否下了真决心。末了,他又去做石主任的工作,男人家有话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石主任装着沉思了半晌,说这种借给你了,生下的孩子算你的算我的?白三虎说当然是算他的了。白三虎去的时候给石主任带了两瓶好酒,一捆烟叶和一麻袋的玉米,作为辛苦的酬劳。媳妇在一个月黑的晚上被悄悄送了过去。白三虎一路上嘱咐细节,要她做事的时候不要太投入,多想着自己,那孩子方能像他……并叮嘱一但有了就半路刹车,千万别对石主任动了真感情……女人听得面红耳赤,黑夜里他看见自己的男人好像哭了。白三虎把自己的媳妇送到村东头的石主任家门口,轻轻地叩了三下门,发现门是虚掩着的,屋里的灯就忽地亮了起来。石主任走了出来,说儿子闹得不行,刚才哄睡了。说完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们,白三虎把媳妇轻轻地一推,转身拉上了门,说:“明天鸡叫三遍的时候我来接你。”愣愣地站在门外,直等到屋里的灯又黑了下来,方悻悻离去。
                 
  白三虎的媳妇在第二年的春上生了个大胖小子!这让白三虎一家人合不拢嘴,凤林高兴的三天都没有睡觉,逢人便说她大媳妇生了个儿子!白白胖胖的,真可爱。他们大操大办,请了一村子的人来喝喜酒。
  计生办的人闻讯便赶来了,问到底是怎么回事?白三虎理直气壮:“你说怎么回事?!——你们把我结扎了,可没有把村里的男人都结扎了吧?”计生办的人面面相觑,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那时白三虎的媳妇继续保留着与石主任的节目,但节目的主题思想已经有些偏离。白三虎如愿地抱上了儿子,还当上了村里的小队会计。这会计的待遇是一年两石的玉米,顶住好的劳力美美地干上一年!白三虎知道这好处的不易,而最关键的原因是自己作为男人已经不行了,这一点在经过反复的论证后得到最后的结论:媳妇如果不再送到石主任家,她还会去三队的王主任家或刘书记家,或坚决跟自己离婚,落个鸡飞蛋打的结果。他清楚地知道,这女人骚着哩!

白三虎送完了女人后觉得时间尚早,就走到沟畔上溜达溜达。星星像瀑布一样地挂在天上,水花乱溅。一颗流星不经意间便跌了下来,不知是谁的灵魂这么短暂。才三十多岁,晚上便睡不着觉,女人白花花的身子对他再也没了兴趣,他对整个夜晚便充满了本能的恐惧。他想象着自己的女人跟石主任在床上的情景,想得有一些心酸,从媳妇红润的脸庞来看他知道她很满意。村里的流言已经不能再提起大家的兴趣,他知道这是公开的秘密——唉,人生在世,谁能没个三长两短的事?凡事都遂了你的心愿,这世上也就不存在什么喜怒哀乐了。——石主任你牛皮什么?你的老婆也没有了,生了儿子自己还不能认;茂才是村子里唯一走出去的人,在省城工作,跟自己打了一架,被关在监牢里四十多天。你茂才跟我争什么强斗什么胜?你不过就是考上了学,留在了省城工作,你连个丫头片子也没有!光景再好有什么用处?想到儿子的时候他的心情便有一些复杂,但综合各方面的情况分析,白三虎觉得他还是对得起祖宗的!祖宗呀,我给你把顶门的棍找来了,他生在我们的炕上,姓的是我白家的姓,我白三虎对得起你们了!
  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情便好了许多,一个人走到旁边的玉米地里,随便就掰了几只,也不管是谁家的了。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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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5-03-25   
二十八
                 
  女人自从那天在玉米地里看见凤林与主任之间的事情,觉得自己很霉气,到了地方后,一个人坐在那里就流下了眼泪。一袋烟的功夫后,她正准备站起来干活,就听见玉米叶子刷拉拉直响,石主任满面春风地站在她的面前。石主任就是石主任,刚才的狼狈劲儿一扫而光,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他冲着女人嘿嘿地直笑,笑得女人头上直冒汗。石主任说茂才啥时候回来?女人说不知道。主任说是啊,那公家的事情,哪能象咱农村一样方便呢?他不回来你也不想他?女人说想有什么用?抬起头,发现主任的眼睛色迷迷的,在她的身上乱扫。主任说那你不想男人吗?他整天在省城里花天酒地,说不定早就跟哪个女孩好上了,你在家里还要伺候他的父母,为他守贞操,值得吗?说完便开始动手动脚,说刚才的事情你也看见了,女人嘛,反正也就是那么回事了,只要你心里对他好,做一点出格的事也是情有可原的。你放心,我绝不会让他们知道,也不会对不起你的。女人气得浑身乱颤,她几乎是用了平生最大的力气推了一把,石主任仰面朝天就倒了下去。女人愤怒地喊了一声:“滚开!你这个畜生!”喊完后便坐在地上放声大哭,石主任吃了一惊,他没想到事情会是这个样子!多少年来,这个村中的女人对他都不敢说个不字,茂才的女人却对他发这么大的脾气。他爬起来拍了一下身上的土,脸涨得通红,一边走一边说:“你看这不是怪×的事情!——你等着,我迟早要收拾你!”女人回到家里时天已经黑尽。公公下午没有再来,他干活就是这样,有一搭没一搭的,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每天一大早起来先喝茶,把茶叶在火上熬成中药一样的浓汁,油汪汪的。女人到家后婆婆已经摔了两个茶壶了,公公还以颜色,就摔了两只暖瓶,水银镜片明晃晃的一地,热气腾腾地充斥着整个屋子,一股浓酽的茶味便弥漫开来,弥漫开来,在婆婆歇斯底里的啸声中四散逃去,不一会便无影无踪。暗夜里一些电光似的东西划了过去。逝去的时间里承载了太多的内容,都快装不下,就要溢出来了。
  家里冷清清的,冰锅冷灶。婆婆公公的脸上布满了乌云。
  老俩口经常吵架,已经习惯了,这时都拿眼睛看着儿媳,象看一个陌生人似的,不说话。
  火光映红了女人的面庞,一些记忆的碎片在火光里跳跃,哔吡叭叭地做响。茂才的影子很模糊地在眼前晃动,怎么也看不清楚;凤林精赤着身子向她磕头,一对母牛似的乳房汗涔涔的,令人作呕;王军色迷迷地盯着她看,看得她浑身起刺;建兵满脸通红地对着她笑,把削了皮的苹果递在她的手里,被她一把就打在地上;石主任提着裤子狞笑着向她走来,黑风罩脸,恶声恶气……女人沁出一身冷汗。
  一些电光似的东西确实划过去了。
                 
  凤林的公公死了,死得很丢人。公公是人从沟底下抬上来的,浑身竟一丝不挂,直挺挺地摆在村中的巷道上。公公的脸像纸一样白,灰白的头发铺了一头,眼睛也被遮住;胡子象一堆霜打过的乱草,横七竖八地排列在嘴的周围;精瘦的身体象一块大大的排骨,裹着一层薄薄的白皮;四肢象烤干的羊腿,没有一点肌肉;腿间的东西象一团黑黑的破抹布,肮脏而丑陋,谁也不会相信那里曾经繁殖了众多的生命。公安局上来拍过照后让把人抬走,公公被裹了一床灰色的被子,抬到村头的破窑里去了。
  三天后,公安局带走了凤林。凤林一副很无辜的样子,昂首地走在村中的巷道上。几天后,县城的橱窗里贴出了照片,一边是凤林公公赤身裸体的图片,一边是凤林昂首挺胸的样子,内容是这个女人在一个隆冬的夜晚为了得到乡政府救济给老人的一代面粉和一床棉被,把公公从被窝里拉了出来,并推下悬崖!人们纷纷地议论着,唾骂声一片。
  原来老六弟兄几人慑于老婆的淫威,在婆婆死后对公公采取了踢皮球的办法,东家来了让去西家;西家来了让去南家。推来推去,老汉经常饿着肚子,晚上没地方睡觉。无奈,他一个人搬到了紧临沟畔的小窑洞里,在那里吃水比较方便,提只小桶到沟底一会就提上来了。石主任为凤林家的事也没少操心,苦口婆心地劝几个兄弟把老人领回去,没有人愿意。眼看就过年了,十冬腊月的,主任于是把乡政府给孤寡老人贫困户救济的粮食和被褥给有六个儿子没人赡养的凤林公公,并且救济了五十元钱。老汉生前对石主任不错,跟他父亲的关系也很好,老人可怜呀,也许只有到了知命之年的人才会体会得到。
  救济的事还是石主任对凤林说的,他以为自己做了一件让凤林高兴的事。凤林听后“嗯”了一声,说一个人救济那么多吃不完都好过了老四老五家了,晚上的时候便去了小窑里,跟公公商量,要他把那五十元钱拿出来,她说那钱是主任看在她的面子上才给的,等你不能动的时候我好给你看病。老人“呸!”地唾了一口,坚决不给她,凤林生气了,便动手搜了起来。那时老人已经睡下,凤林翻了一遍没有找着,便掀开被子要找,老人死死地拽着被角不放,凤林火了,一把就抽了被子,把老人推到窑外边。老人被冻得浑身发抖,声嘶力竭地叫了起来,大喊救命,凤林恼羞成怒,冲出来说我又没杀你,你叫唤什么?说完后便又推了他一把,老汉连惊再怕,身子一趔趄就跌下了沟里。凤林当时也愣在了那里,她连滚再爬地赶到坡底,老汉平展展地躺在一堆荒草上,已没了气息。
  凤林的行为激起了全县人的愤怒,一时成为大家议论的话题。没见过的人都说那是个母夜叉,连人都敢吃!见过的人都说这个女人心狠手辣,应该枪毙才对。为了严惩虐待、戕害老人的行为,凤林被在全县各乡巡回批斗,人们用砖头、石块向她投去,凤林的脸上流着血,一副英勇不屈的样子,看得人恨得咬牙。
  凤林最后被判了多少年忘记了,至于现在还在狱中,或者已经死了,我跟亲爱的读者一样不太清楚。
  关于凤林的一生容许我在这里说两句,不会占用读者太多的时间。凤林是一个性格要强的女人,一个伟大的母亲,一个对所有的孩子都充满着母爱,富有激情的女人,一个把自己的全部燃烧在感情事业上的女人,并为之奋斗一生。在最困难的时期,她曾经给过茂才无私的爱,爱的没有理由,无怨无悔;在女人最痛苦的时期,她给了女人精神上的鼓励和安慰;凤林又是一个贪婪自私的女人,一个见利忘义,寡无廉耻的女人,一个道德沦丧,不称职的母亲。她为了生活偷鸡摸狗,损人利己;为了私欲与人私通,并教唆儿子;为了一点小事就同儿媳大打出手,没有理智;为了一时之欲而杀死了公公——尽管她不是故意的行为,这一切都足以让她在漫漫黑暗中度完铁窗生涯。
                 
  二十九
                 
  黄昏的时候,女人从沟里回来弄好了牛草,却发现圈里的牛还没有回来。她于是便放下镰刀出去找牛。婆婆等她回来做饭,等了好长时间也不见回来。这时天已黄昏,婆婆于是来到生产路去找,老远看见女人正在跟一个男人说话。那个男人是公社的驻队干部,叫建兵,婆婆知道他原来曾追过女人,于是一扭身便回去了。女人随后赶了牛也回来了,刚进大门,婆婆迎面便泼来一盆泔水,浇得女人一身一脸,像个落汤鸡似的。女人还没明白过来是怎么回事,就听婆婆在高声地骂:“养了个不下蛋的鸡,还成天到外面骚情!——你个不要脸的货,你把我茂才的人都丢光了!”女人一愣神,还没反应过来,就觉得头发被人狠狠地一拽,人也跟着倒了下去。婆婆于是骑在她的身上,边骂着一些难听的话,边往她的脸上吐唾沫。
  女人的哭声惊动了村里的人们。几个婶子于是忙拉了婆婆,不住地劝了回去。婆婆的骂声不绝于耳,女人羞愧万分。
  中秋的月亮浮在静静的池塘里,辉映着这一片天地。秋虫声声,几只不知疲倦的青蛙在池塘里鼓噪,令人生厌。女人细细地收拾了一遍自己,然后换了干净的衣服,来到池塘的边上。茂才有半年没来信了,不知出了什么事。婆婆说省城里还有一个电视台的姑娘在等着茂才,那姑娘又有文化,人长得又漂亮,听说茂才留在省城也全是她帮的忙。婆婆不止一次地让她去死,她死了高家就会有后代了,茂才身后好少的女人哩!女人于是便觉得自己确实对不起茂才,她连累了他。她想得很开,于是心情反倒平静了许多。她把做好的饭端了上去,然后转身来到池塘,奔着那有月亮的地方走了进去……
  水很凉。女人的身子打了个寒颤。这时她看见茂才同一个天仙般的姑娘从眼前飘过,两人边说边笑,样子很是开心。女人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茂才有人照顾了,这令她很欣慰。这时她突然觉得身子一滑,人便昏昏沉沉地滑了下去,滑向无边的黑暗世界……
  那段时间拐子爷经常回来,在果园待到很晚。苹果园在离村子二里地的沟畔,经过沟弯的时候,远远就看见一个人轻飘飘地走了过来,像是浮在空中一样。那晚的月光很亮,沟畔边的一草一木都看得清清楚楚。等人走近了,拐子爷看见是茂才的女人。女人披头散发,脸色惨白得没有一点颜色,嘴蜃是乌黑的样子,紧闭着双眼。拐子爷吃了一惊,浑身打了个寒颤,说这么晚了你要到哪里去?女人不理他,径直从他的身边走了过去。拐子爷又喊了两声,见女人越走越远,竞遁着果园的墙走了进去,他忙说了一声不好,急急地三步并做两步赶了回去,见村子里站了许多人,正在纷纷地议论着女人跳涝池的事情。拐子爷又说了声不好,就拉了两个年轻的媳妇并一个年纪大的婆婆,一块去给女人招魂。
                 
  女人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了大队的办公室,跟前站了好多人。人们在忿忿地议论着什么,几个年轻的媳妇已是哭得泪人一样,床边还站着一个人——一头湿水,像个落汤鸡似的驻队干部——白建兵。
  原来,建兵那天听到女人的哭声,心里也很难过。他站在大门的外面徘徊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勇气进去。后来女人来到了池塘,他也就跟了过来,却没想到她竟是自寻短见去了。他于是没来得及脱掉衣服,纵身便跳了进去……
  女人用死来捍卫了自己的尊严。婆婆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再骂她。
  元旦的时候,茂才回来了。那时女人的母亲有病,住在县城的医院里。茂才得知后便赶到了县城,他发现她已廋了好多。女人看见茂才很高兴,她的嘴唇哆嗦了一会,想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清滢的泪水唰唰地流了下来,流得满脸都是。她说:“茂才,你带我走吧!”岳母的病很严重,医院已通知让病人转院。女人的父亲于是决定带她到省城的医院去治疗。
  女人及茂才一同来到了省城。母亲得的是“慢性病”,被转到了肿瘤科。
  白天,女人在医院里伺候自己的母亲;晚上,她随着茂才住进了他那间十多平米的房子。
  看着女婿简陋的居室,岳母心里很不是滋味。她不顾自己看病急需用钱,给茂才买了一套灶具,一张双人床。一大早起来拘搂着腰去锅炉房捡兰碳,一边捡一边用手锤着后背,已是喘息不止。捡的烧不完便让茂才拿出去卖,茂才不同意,岳母便自己联系了人来取,卖的钱给他们做生活费。岳母白天化疗,晚上跟他们住一起。尽管病魔将她折磨得不成样子,还是坚持早上起来做饭,让两个孩子多睡一会。茂才觉得岳母比自己的母亲还要亲切,平日里夫妻拌嘴,不管是谁的错,她都要数落女儿不是,向着茂才说话。记得那时刚订婚,每次去岳母都会倾其所有给茂才做好吃的东西,米饭、油糕、凉粉、饺子,几天都不重样。看着茂才狼吞虎咽的样子,她从心里高兴,常常会用了一种慈爱的目光看他,看得他不好意思起来。家里再忙也不让茂才动手,茂才就拿了一本书躺在炕上,聚精会神的看。五个儿子没一个爱读书,做父母的很失望,尽管光景在村里数一数二,人前总觉得说不起嘴。这个茂才如此涝书,又爱画画,老实憨厚的样子他们也喜欢,人前人后便成了他们炫耀的资本。“你女子有福气哩,找了个好女婿!”岳母最爱听的便是这句话了。因此茂才不管什么时候去,她的脸上都挂满笑容,对自己的儿子却一点也不客气,姐夫来了想多玩一会都不行,怕影响他读书。人常说“新女婿上门,一回不如一回”,毕竟是别人的儿子,跟女儿又免不了磕磕绊绊,新鲜劲一过,作女婿的就很少看到丈人丈母的笑脸,这是规律。然而茂才不同,他受到的永远是新女婿的待遇,一家人都欢迎他,哥哥嫂嫂的脸上也充满笑容,不去吃顿饭是走不了的。女人嗔怪地说母亲偏心眼,胳膊肘往外撇,对女儿不亲。岳母便会戳着她的额头骂:“死丫头尽说瞎话!不疼能把你养这么大?”娘俩常常会为了茂才而争辩不休,女人脸胀得通红,心里却甜得蜜似的,看着茂才嗤嗤地笑。
  后来岳母在上厕所的时候摔倒了,从此没能再起来。人一天天地削瘦,就剩下了一把骨头。茂才抱着瘦骨嶙峋的岳母楼上楼下的走,竟感觉不到一点吃力,岳母像一个安静的婴儿一样躺在他的怀里,静悄悄的,有时会用一种陌生的目光看他,看得他心里发慌。听说体育场来了个大气功师,一场讲座能治万人病,茂才托人搞到了门票,带着岳母去听。体育场空荡荡的,稀稀拉拉地占了一半的座位,气功大师高谈阔论,声音洪亮,气势如虹,一会天上,一会地下,云里雾里似的弄着悬虚,什么卧床三十多年的病人听了他的讲座,当时就能走路;生下来就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听了就能看见东西;停止呼吸几个小时的人听了开口说话;远在千里之外的癌症患者接受了他的真气,奇迹般地康复了。会场里群情激荡,气氛异常活跃,不断有人说自己感觉到了,感觉到了。茂才把岳母的双手向上平摊,要她气沉丹田,做深呼吸。岳母身子歪歪地斜在那里,喘得很厉害,轻飘飘的像要浮起来,东摇西晃的样子,眼看就要坚持不下来了。两个小时的讲座她大多时间都处于昏昏欲睡的状态。茂才着急地问岳母有没有感觉,岳母紧闭着双眼,使劲地摇头,茂才很失望。
  岳母在医院里化疗三个月后,病情有所“好转”,医生通知说让病人回家疗养。
  女人在茂才的屋里住了三个月,这是他们结婚三年来一起生活最长的一次,女人很知足。
  然而茂才却变得越来越沉默,两个人在一起时说的话也越来越少。每天回来就往床上一靠,拿本书没完没了的看,娘两也就轻手轻脚地做饭,生怕干扰了他似的。女人本来准备了好多好多的话想给茂才说,话到嘴边却觉得索然无味,连自己也不想听。茂才每天回来都很晚,她知道他工作忙。女人曾经有个梦想去茂才的单位看看,看看她心爱的人每天在做什么样的工作。茂才说单位是不能去的,否则要扣他的工资。每次出门的时候都要求女人和自己保持一定的距离,遇到熟人的时候也从不介绍,像不认识她似的。
  女人来后的第三天菲菲就来了。她带来了许多点心,不住地劝女人多吃,像个主人似的对女人很热情。女人讷讷地看着他们很熟的样子,心里有一些异样的感觉。岳母以为是茂才的同事,便加倍热情地招呼她。菲菲的脸上堆满了红云,笑得象朵花似的灿烂,岳母很喜欢。周日的时候菲菲让茂才带女人一起出去玩,女人以母亲住院为由拒绝了。一天茂才回来很晚,好像喝了好多酒,一进屋就不停地吐,弄得女人满身都是。他嘴里不停地叫着菲菲的名字,说我没醉,你让我喝;一会又开始叫女人的名字,说我对不起你。女人说茂才你不要这样,我又没怪罪你什么。茂才于是便嘤嘤地哭了起来,哭得很伤心。
  女人觉得茂才变了,变得有一些陌生。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越长,女人甚至觉得有一些别扭。她不愿意相信这种变化的事实,觉得茂才好像很累。唉,看来这公家的活也不好干,她甚至在耐心地开导他,要他把公家的事干好,还要注意身体。她们的到来给茂才增添了不少麻烦,她于是决定同母亲回去。
  女人回家后便常常抽时间回家去看自己的母亲,母亲已经不能下床了,生活也不能自理。好在两家相距并不远,一上午便可以打个来回。女人去了一般很少过夜,婆婆的唠叨声依然滔滔不绝,女人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她觉得只要茂才爱她,其余的一切都不重要。
                 
  三十
                 
  拐子爷殁了。丁姨也从崾崄搬了回来,剩了她一人,孤苦伶仃的样子。茂才嘱咐母亲多去看看她。女人后来听说了她的情况,经常去看她。每一次去,她都哭得泪人似地,抓住她的手不放,女人就说还会去看她,要她多保重身体。秋后的日子,茂才的二姐来了,丁姨知道后,便扶着墙根挪了过来,见姐夫在屋,不敢进去。母亲看见了,招呼她进屋。二姐抱了孩子到另一间屋里去了。女人给她削了个苹果,丁姨很高兴,坐在脚地的灶火前问这问那的,但身体已大不如前,脸上形容枯瘦,黯然无色。末了,她嗫嗫着爬在母亲的耳旁说了些什么,母亲说你姨想抱抱你姐的孩子。女人犹豫了一下,走到西屋,抱起孩子来到丁姨的面前,不想没等丁姨要抱,孩子便吓得大哭了起来。丁姨伸出的手讷讷地缩了回去,脸上很是无奈。女人也很尴尬,把孩子塞给了闻声而来的二姐。二姐不知是怎么回事,抱着孩子怎么也哄不悄。
  拐子爷的去世对丁姨的打击很大,她经常躺在床上不吃饭,母亲去了她就哭。几个月过去,这个顽强的生命居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随着天气渐冷,她已是不能走路,每天的吃喝拉撒都是从院子里爬进爬出。茂才的父亲把柴禾抱在她的灶头,以方便她去做饭,母亲也经常去给她洗洗衣服,或把自己换下来的衣服给了她穿,但这一切都解决不了根本的问题,她住的地方除了茂才的父、母亲外没人愿意进去,进去了也会摇着头出来。说来奇怪,丁姨尽管生活无常,生熟不定,饥一顿饱一顿的,却很少生病,即使病了也不会摞倒,顶多吃点药就好。母亲于是也叹息说:“这种可怜的人多活一天都是受罪,还不如得个好回首(安乐死)算了。”可她就是坚持不死,直到隆冬的时候,那个雪霁后的黄昏,一场无情的大火终于夺去了她的生命。
  那是一个清冷的黄昏,雪刚停住,寒冽的北风裹着雪粒摔在人们的脸上,逼得人睁不开眼。家家的屋背后炊烟袅袅,丁姨也从炕上爬了下来,开始拢火做饭。就在她去盆里舀水的时候,一根柴火燃着了灶火间的衰草,衰草又引燃了堆在屋里的柴火,顷刻间屋子便成为一片火海。当人们听见凄厉的叫声的时候,丁姨已经滚出了院子,无奈那厚厚的棉衣被风一吹,她整个成为一个火球,火球在院子里来回地滚着,院子的门口站了许多的人们,却没有一个人愿意上前救她!任凭那凄厉的叫声在冬日的夜空中回响,最终沉寂成一团黑烬……茂才的母亲闻讯赶到的时候房子已经塌陷,丁姨也没有了叫声,浑身缩成一个小黑团,样子惨不忍睹……后来村里的人认为,不去救她是对的,一来可以结束她痛苦的生命,二来如果救了她,看病的钱谁出?!
  茂才后来知道了这件事,浸出一身冷汗来。
  就这样,丁姨以一种惨烈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结束了她那痛苦而漫长的人生旅程,听母亲说丁姨在死去的那个冬季也常常诅咒自己不死,说好人都一簇簇地死了,她那种人居然还要活那么长时间,但诅咒的同时却也惧怕死亡,因为她害怕在阴曹里见到那些死去的男人,他们会因为争夺她而撕裂了她,令她不寒而栗!最后,可怜的丁姨还是去了她不想去的地方,面对那些想见的和不想见的面孔。不知道孱弱的丁姨还有没有最后的勇气去真正面对?
  也许,这冥冥中的一切都是前世注定,上帝在安排一个灵魂来到这个世界上的时候,所赐予你的幸福或灾难都是不能幸免的。你可以去抗争,但始终摆脱不了最终的结局,这就使我们悻悻地看到:为什么那些作恶多端的人生活得很好,而那些受苦受难的人却永远也无法挣脱命运的束缚!

站在丁姨的坟头,茂才很茫然。
                 
  三十一
                 
  那天晚上茂才回来后直到三更时才回来,娘两个商量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情。这件事情跟女人有关,但女人毫不知晓。
  茂才同母亲的意见一开始并不一致,娘两个甚至还发生了激烈的争吵。茂才觉得此事不能操之过急,应该再给他们一些时间。特别是要他亲口提出同女人分手的话,他认为非常残酷。婆婆认为她给女人的时间已经够多,是她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媳妇的贤惠她也是承认的,但光贤惠不生孩子有什么用?既然人家城里的女娃待你那么好,你还犹豫什么?“——男人面软一世穷呀,你不能毁在这个女人的身上!我和你爸眼看黄土就埋到脖子上了,你再不离,恐怕我们这辈子也看不到孙子了!”母亲说着眼泪便流了出来。她咳了一声,说:“这事也不能再拖了,你现在离了就跟城里那女娃成亲,兴许我们明年就能看到孙子哩!你媳妇是个好女人,对咱家确实也好,但你们结婚已经三年了,也算对得住她了。人家那女娃想办法把你留在了城里,你结了婚还不嫌弃,痴痴地等了你三年——这件事你自己一定要有主意!”父亲把身子探在外面一直抽烟,屋子里弥漫着一股浓浓的旱烟味道,这种熟悉的味道让茂才感到亲切。父亲说我们做事可得讲良心!媳妇虽然没有生养,可是她对这个家是尽了力了,茂才你自己掂量着。母亲就骂:“闭上你的臭嘴!我一辈子跟了你受尽了苦,你啥时讲良心了?——娃的事不要你管,睡你的觉去!”公公很不高兴,却也没有再说什么。茂才心里很是烦躁,他说这事能不能以后再说?母亲说不行。
  是啊,女人待自己是全心全意了,还要她怎样?自订婚到现在,她给这个家付出的太多太多。然而菲菲也是一个善良多情的姑娘,她同样等了自己三年。三年来妻子不在身边,她把茂才当自己的亲人对待,无论他有什么事,她甚至比他还着急。特别是这三年来,她从来没有提出过要茂才同女人离婚的话,让茂才很感动。他觉得菲菲真是个懂事的姑娘,和女人相比,她年轻,漂亮,性格开朗,同自己有共同的爱好和话题,同她在一起时间总觉得过得很快。他知道,自己现在对女人更多的是一种同情心,同女人在一起时常常感到压抑,无法深层次地交流。而菲菲不同,她总能表现出让茂才精神为之一振的一面,焕发着一股勃勃的青春活力。虽然自己在菲菲跟前刻意地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但是他觉得同菲菲走到一起是迟早的事。与其结果那样,还不如快刀斩乱麻,这样对女人或许更公平一些。
  第二天的晚上,茂才早早地就上了炕。
  女人收拾了碗筷,出去喂了牛,然后也早早地上了炕。
  “时间过得可真快,你看我都回来几个月了。”女人说。
  “这种牛郎织女的生活还要过多长时间?”眼睛里满是期待,满是柔情。
  “……我走后,你想我没有?”女人见茂才不说话,便把一只手放在他的胸前来回地抚摸,一只手揽了茂才的头,偎在自己的怀里。
  “——你再不回来,我可是等不及了……我现在全凭你活着哩。这世上,除了我的父母,你就是我最亲的人了!”女人幽幽地说,温顺的样子像只小猫。
  茂才把女人的手慢慢地取了下来,然后挣脱了女人的怀抱,坐了起来。
  女人发现茂才的眼里有一些游弋的东西,有一些慌乱,有一些茫然的感觉。
  “……我跟你商量件事。”茂才说。
  “什么事?看把你难的。”女人幽怨地望着他,眼睛里有一股熊熊的烈火在燃烧,烤得茂才不敢正视。
  “……我们,”茂才嗫嚅着说。
  “——咱们俩离婚吧。”声音好像来自远方,显得空洞无力。
  “——离婚?”女人一怔。“跟谁离婚?”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和你——咱们俩个离婚。”茂才说。
  “……你跟你妈已说好了?”“——嗯。我觉得咱们这样抽扯下去也不是办法。”茂才说。
  “是不是跟那个叫菲菲的女孩?”“……还没有决定。——我现在也被调在电视台工作了。”“就因为我不会生孩子?”“——主要是我父母年龄都大了,他们想抱孙子心切。”“……哦。”女人低下了头,没有再说什么。
  “——我对不起你……”茂才伸出了一只手,想把女人揽在怀里,女人推开了。
  她坐了起来,重新穿好了衣服,然后在箱子里面整理东西。
  那对三尺的大箱子是娘家的陪嫁品,她给茂才留了一个,自己用一只。
  不一会,茂才突然闻见一股烟熏的味道。他忙睁开眼睛,看见女人正在把自己的照片和一些书信放在火炉里,然后点燃。
  一封封见证着他们的爱情故的书信,顷刻间便化为灰烬。
  绣着红梅及喜鹊的手帕(结婚后一直由她保管着)也扔了进去,发出刺鼻的布烟味。茂才想把它夺过来,被她粗暴地推开了。
  这时夜已黑尽,休息早的人家已经熄灭了灯。女人拉开了门,冲了出去。
  茂才突然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急急地披了衣服,顾不得趿鞋便追了出去,女人已经走到栅栏门口,正准备离去。
  茂才在后面拦腰抱住了她。“深更半夜的,你到哪里去?”“——你不要管我!”女人想挣开茂才的手,没有成功,便“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凄厉的声音在夜空中非常嘹亮。
  “……我爸妈亏了人哩,生下我被人抛弃!——我上辈子亏了人哩……你放我回去,我还要伺候我妈妈哩……”女人哭得惊天动地,碎骨断肠,双手抱了栅栏的门桩,坐在冰冷潮湿的土地上,任谁也拉不起来。她整整哭了一夜。
  第二天的一大早,女人便回了娘家。那天晚上,她的母亲便撒手西去。临死前,她一直拉着女儿的手不放,说是想见茂才一面,有话要对他说……
  女人哭得昏死了过去。
                 
  2003年8月于西安初稿
2004年12月于西安定稿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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