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来的女邻居让我羞愧难当
作者: 方军勇
来源:《南方周末》
我把她遗落在洗水池台上的肥皂扔进了垃圾桶。肥皂只有半截子。我之所以如此鄙视这块肥皂是因为我的敌意太深了。我的邻居成了我的敌人。尽管我们之间的对抗处于地下状态。
我对她的敌意源于她的生活习惯,特别是她选择洗衣服的时间,她完全打乱了我的生活规律。她专门挑我在午睡的时间哗啦哗啦肆无忌惮地开洗,而此时我的睡眠正渐入佳境。我很恼火,专供洗衣服的水池就在我的窗下,每次在刺耳的哗啦声中我睁开眼睛,便有一种想砸掉水池的冲动。我的横眉怒目的暗示对于她是不起作用的,我甚至憎恶她的迟钝。其实我呆在出租房的机会不多,它只是一个意味着我可以自由睡觉的地方。但这仅存的价值也被我的恶邻给篡夺了。我每次都在睡眠达到高潮时被吵醒,我便百无聊赖地阅读《史记》或者揣摩这位女邻居的性格,很恶毒地把她归于性压抑或者变态一族。
我躲在房里,听她在窗外走来走去的声音,她几次在我的房门外停下来,我想她肯定是想解释什么,但她最终放弃了,可能是我的冷漠让她放下了敲门的手。
有几次看见她在巷口处的商店买东西,我感到良心有些不安,因为住在出租屋的人都是从农村赶来讨生存的穷人,我想我们应是同一阶层的难姐难妹。听她的口音是湖北东部的,和我是老乡,但至今我们没有和和气气地坐在一块儿聊聊家乡话。她的普通话带着浓重的乡音,有许多词汇她无法用普通话表达,就用方言代替,听着让我悲哀。她没有正式的工作,但她很忙,整天在大街小巷里穿梭。她把捡拾到的垃圾,堆在走廊,散发出淡淡的异味。她好像有老公,但我不敢确定,他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有一天午夜,我在夜市摊吃宵夜,看到一个佝偻着身躯的中年男人背着擦鞋箱,一家接一家地请求别人擦皮鞋,他就是女邻居的老公。我看了很难受,飞也似的逃走了。
有一阵子,我很不正常地嫉妒她的活力,她虽清瘦矮小,但手脚灵活,眼睛盯着地面,疾走如飞。她还从不午睡,但精力旺盛,整天侍弄着她的垃圾。她似乎很满意她的生活,她在与房东老太太聊天时从不抱怨自己的命运。这使我很恼火。我坚定地认为像我们住在简陋又便宜的出租屋的人群,是没有理由不抱怨生活的,尤其是抱怨白领高傲的脸蛋,以及抱怨老板拿炒鱿鱼威胁我们。所以,我更加讨厌她,讨厌一个对生活充满乐观的女人,一个年过半百的女人。
大概在9月底的一天,她敲开了我的房门,用家乡话,面带笑容。她递给我一袋喜糖,我冷冰冰地看了她一眼,很不耐烦地问什么事,她讪讪地说她的儿子考上了大学,想高兴一下。我愣住了,好像天方夜谭一般。我第一次友善地和她说话,我祝贺她,并接过了糖。我看见她的身后有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他正在看她传播着喜庆,我也朝他笑笑,他用农村孩子特有的羞涩回应着我。
接着,邻居和房东老太用普通话谈论起退房的事情,邻居说她要到儿子读书的大学旁边找一处住房。我听着,不知为什么,我竟然有一丝落寞。
第二天清晨,他们就开始折腾了,我觉得应该送送。他们没有叫车,男主人自己弄了一辆板车。他们没什么家具,形形色色的蛇皮袋子堆了一车。我不知如何开口,男主人拖着车从小巷过来,很客气地对站在一旁的我说:“师傅,让一让。”女邻居嗔怪着说:“他是我们老乡呢。”
哦!男主人恍然大悟,像个做错事的大男孩,羞赧地笑了。两人一个拉,一个推,在寂静的小巷里,孤独地行驶。我突然伤感起来,甚至有哭泣的冲动。
自从女邻居搬走后,出租屋安静了许多,再也听不到窗外哗哗的水声了。我奇怪,这使我反而更加难以入睡了。我整个中午整个中午地阅读,并且写作。我甚至害怕这死寂一般的空气。
有一天中午,我也来到水池边洗衣服,这是我第一次使用它,我仔细关注这个离我如此之近的公共器具。它很丑陋,污渍斑驳,把一面墙也洇透了,长了大片葱郁的苔藓。我看到苔藓中间隐藏着一个木条,上面用毛笔工工整整写着:限时使用, 12∶00-2∶00。那一刻,竟让我羞愧难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