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陈染博客
英格兰这个不大的岛国,是与我发生过深刻交谈的地方,我曾经在小说中无数次隐喻地提到“西窗”,因为我的一位挚友曾在那里,我的西窗为此而开。
十年前,几乎整个英格兰踏满我深深的足迹,我的忧郁在此疯长。没有什么能阻挡我的忧郁与疯狂。十年之后,当我此次的欧洲之旅一点点向北,在布鲁塞尔绿草茵茵的土地上,当我驻足在那曾经刻骨铭心的经度时,我的目光穿越了近在咫尺的英吉利海峡,向着西边的岛国眺望,似乎是眺望那永不复返的青春!
有一瞬间,我的脑中划过了李商隐的《锦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但,仅仅是一瞬间。
如今,我早已没有体力支撑二三十岁的疯狂了。我愿在此暂且放下有可能发酸的关于“思华年”的诸多沉缅与感怀,引出我所想到的另外一桩不相干的文化事件。
英格兰有一位以“坏男孩”著称的设计师叫做Mcoueen,他是一个在伦敦街头长大的满口粗话的“脏小子”,一个满身反骨和叛逆的愤怒青年。据《主流》杂志上署名“各个”的作者介绍:他善于激怒公众和媒体,他把“我是王八蛋”缝在衬衫上。当有记者要采访他时,他说,“来吧看看我的屁X。”(对不起,我在这里不适宜引用他的原文)。他的放荡不羁的以无产阶级的无礼姿态为出发点的设计,完全是对以往过分精致、华丽、高级的时装趋势的彻底反动。专家们认为他创造出了一个具有时代气息的全新意象。
我不提倡粗俗!我喜欢一切文明的气息,无论精神的还是物质的。在这里只是想说,这样一个一身反骨的天真的家伙,居然在彬彬有礼、绅士做派和庄重成熟的英格兰,得到了“英国年度最佳设计师”荣誉!
我和同行的朋友一路谈起我们中国式的所谓“天真”与“成熟”。我说,莫非我们依旧不肯放弃“天真”?抑或我们骨子里拒绝某种“成熟”?在我们这样的年龄,莫非潜在着某种“活到老矫情到老”的趋势?
我这里所谓的“天真”或“矫情”,也即是指我们主流社会常规意义上的那一种“幼稚”。很多时候,我宁愿认为,它是对于人们普遍认同或屈从的不合理的现实的一种过激的排斥和抗议;它是一种依然故我的不肯同流、不肯妥协的决绝;它是怀疑主义者“我不相信”的灰色眼神和手势,一个扭过头去的体态;它是宁愿势单力孤也不肯趋同从众的单纯的姿势。
当大多数人屈从于现实中的某种不合理、并且已经麻木不仁感受不到这种不合理、感受不到作为一个人的尊严被轻慢践踏的时候,多年前的王朔说出了“千万别把我当人”。从这个意义来看,就会让人体味出某种“辛酸”!
记得多年前有一次和王蒙、王朔等人吃饭,王蒙刚一落座,就以一种长者的优雅且幽默的语调说:“王朔你怎么、怎么这么的‘幼稚’呢?!”这是一句我们常见的王蒙式的幽默。王蒙这里的“幼稚”是复杂的。我私下理解为:“王朔你怎么能这样的、这样的不懂保护自己呢?”阅历沧桑的王蒙太明晰社会化的“成熟”是什么,而艺术家的所谓“天真幼稚”又是什么了。
龙某某曾经写《中国人你为什么不生气》。我想说:因为我们中国人的天真太少了,因为我们中国人普遍的人际哲学太发达、太“成熟”了!以至于认为,只有天真的傻瓜才生气、才愤怒!
那天我们在座的人,谁都懂得王蒙所说的“幼稚”是什么!很多时候,他宁愿用“社会”的声音,成全和庇佑我们的“天真”与“幼稚”。他并为此多方面付出严重代价。在这里我想说,没有王蒙式的“牺牲”,就无法成全“新时期中国文学的百花齐放”!
我们身边经常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种“成熟”:单位里一场会议发言说下来滴水不漏,八面周到,你听不出一丝他自己的声音倾向,哪怕是弦外之音,哪怕是一闪而过的枝蔓;当这种“成熟”面对庞大的人际关系体系中的是非曲直、敌人或盟友之时,可以不动声色、了无痕迹;这一种“成熟”甚至是对处于强势的敌人的热烈致意、投其所好以及对弱势的盟友的面无表情、无动于衷……..说到底,这一种“成熟”就是老于世故、圆滑自保、老谋深算。具备这一种“成熟”的人,是你永远都不知道他是谁的人!
(注:此处带了引号的“成熟”,并不能涵盖和抹煞成熟一词的真正内涵。)
有一天,我身边又一个“成熟”的年轻人入党了,我听到周围飘来一句悄悄的嘀咕声:“我们群众的队伍更加纯洁了!”
可是,我想看到的却是,让身边所有纯洁的人甚至是天真的人,来新鲜我们国家的血液,明朗我们善于揉沙子的混浊的眼睛,透析我们暧昧不清的血脂!
我还想说,我们诺大的国家,拥有寥寥可数的几个王朔龙某某不见得是坏事情!所谓“天真幼稚”的艺术家的反骨也一样不见得是坏事情!任何新事物,都是建立在对传统的旧事物和旧秩序的变更发展甚至是破坏毁灭基础之上。
说到底,我根本从来就不认同“天真幼稚”这个说法,可是我只能在此无奈地借用它的常规意义上指代。除此,我找不到可以替代这种“指代”的确切词藻。
容得下天真的Mcoueen的成熟的英格兰,我向你真正的成熟致敬!
我们所缺乏的从来都不是那一种带引号的“成熟”,我们所真正缺乏的恰恰是一份明朗的天真,一份英格兰式的绅士般深厚的成熟。
“世界是你们的,也是我们的”,归根到底是“他们”的!
在强大的现实洪流面前,我谨愿与“他们”保持温婉的然而足够“致敬”的距离。
(说明:此文为应某杂志之约而写的旅游文化笔记之一,决无参与或支持当下网络上文坛是非之意。敬请各位绅士明察。)
作者,陈染,生于北京。1986年大学毕业。曾做过大学中文系教师,在国外旅居和讲学,现居北京。80年代后期她以小说《世纪病》在文坛脱颖而出,被视为“纯文学”、“先锋小说”严肃文学女作家中的代表。90年代后,她的作品越发趋于心理与哲学,探索现代人的孤独、性爱和生命。陈染的知名作品主要有:《纸片儿》、《嘴唇里的阳光》、《无处告别》、《与往事干杯》以及长篇小说《私人生活》等。[ 此贴被卡拉在03-20-2006 20:38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