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申府的哲思随笔《所思》首版于1931年,近由三联将《所思》合并后来的《续所思》仍名之《所思》出版。
他1893年出生,算来所思之年也不过30来岁,却常出惊人之语。比如他说:“人若想得开,一定自杀,生活不过这么一回事,活着有什么特别的趣味呢?人若想得开,一定不自杀,既然不过是这么一回事,又何必多此一举?人若想不开,一定不自杀,所谓好死不如癞活着。人若想不开,一定自杀,所谓一是短见——想不开与想得开,自杀与不自杀,谁能合此二者,是谓通道……有死之心,不轻一死,而行不惜死之事,不死自此起。”以大无畏之心行不惜死之事,可谓随性加率性加任性的书生张申府之一生写照。
最重要的例子:张申府本可能成为中共党内最有威望、最有资历、最有贡献的人物,他的履历可谓如雷贯耳——参加中国共产党的早期创建。当年,张国焘由他介绍进入北京共产主义小组。他也是周恩来、朱德的入党介绍人。然而,在1925年的中共“四大”上,他却因意气用事而退党,从此鲜见于党史中。他曾多次置身于20世纪时代漩涡的中心,却又多次急流勇退,一辈子隐身于时代风潮的幕后,成为退到远处的背景。
所思指导所为,他在现实中也常有惊人之举,书生意气到了随心所欲的地步。据说,他当年从黄埔军校开小差,是因为“广东天气太热了,实在受不了”;参与“一二·九”运动被清华解聘,他最遗憾的是“放弃在清华园优雅的屋子”;按其弟张岱年的说法,他1948年因“昧于解放战争的形式”,在《观察》周刊上发表《呼吁和平》一文。张申府却这样解释:“写这篇文章赚了3000元。教授们当时可都是断粮断饷的。这是一笔不少的收入,一交稿就有稿费,我需要那笔钱。”这篇文章当时受到共产党人和民盟领导人的严厉批判,以至于他在学术界销声匿迹30年,也为他1957年被划右派、1966年“文革”受到冲击埋下伏笔。
数学与哲学是他的热爱——他早年北大数学系毕业,后在北大、清华教授西方哲学史,最主要的贡献是首次向国人介绍罗素——他的思想的筋骨脉络或许埋藏在他的《所思》里。他说:“有的人重视过去,有的人重视现在,有的人重视将来。我重视在现在未来之间;有的人重视陆,有的人重视海,有的人重视空。我重视海陆空之外;有的人重视天,有的人重视人。我重视天人之际。”
他的人生轨迹似乎是从热衷于改造外部世界,退而潜心于探究内部世界。他由参与变为独处,据说晚年只与梁漱溟来往;由热烈变为安稳,据说“文革”时因为看着挺本分而没人搭理。而外部世界与内部世界,同样都是无限的。对一个真正的哲学家和思想家来说,尤为如此。
《所思》是一本小书,却经天纬地。比如他在《所思》中言:“不可表现是神秘。可表现是科学。可表现不可表现之间是艺术。清理其表现是哲学。”他说:“科学是学,哲学是学之学。”他又说:“科学是器,器无善恶。如以刀伤手,其责不在刀。”他还说:“艺术之佳,只是一个恰到火候。此外,不过偶有奇笔而已。理也贵圆通。但中与不中,却常在一击。”他捅破世人蒙昧的窗户纸,只求一个通透。他说自己“吃亏在于没有写出一部大书”,但这本小书也呈现了思想的繁盛。这也是为什么他迥异于煌煌巨作的熊十力、冯友兰、金岳霖而同样享有学术盛名的原因所在。
其实他也并非淡泊而甘于学术。他甚至激烈。他曾说,“近年中国青年群趋于过激,走于极端。凡是大中至正、周到圆通的思想言论,全不能为其所容。我固然重视大中至正、周到圆通,但我却以为中国近年青年之极端过激,是一种很好的现象。”30年代,他在清华哲学系讲《逻辑学》,但上课很少讲逻辑,只骂蒋中正。有一次,他大怒着喊:“我是学哲学的,像苏格拉底一样,从来不怕死!”1948年,解放军在东北节节胜利,张申府却欢呼蒋中正的宪政,骂解放军“匪”,被《人民日报》痛斥为“叛徒”。与张申府有着28年情感的刘清扬宣布结束与他的婚姻,离婚启示登在《人民日报》上。他因为随性、率性、任性,不看风向,不审时度势,同时不得两个政党的欢心,只能在历史的夹缝中苟且余生。倒应了“书生从政,命运多舛”这句话。
他只讲美。他在《所思》中言:“美不在人,亦不在物,而在人与物凑拢成的关系。是故不但要美术,也要美育。美术之美在引成那种关系。美育足以助之。”
像所有那些不问政事、只做学问的长寿的学家一样,他活到93岁。谁规定了这个世界成功的内涵呢?一个人从无到有、从小到大,本身就是一桩传奇。或许卸载了创世纪的热忱和趣好,不再从这一座城市走到那一座城市,寻找财富和爱情,以求彰显感和实现感而归于安稳,才是真谛。或许那些长寿的老人,才是最终的胜者。(徐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