注:本文人名、地点、地域均属虚构,若有雷同,俺也没辄。与本文无关。《刘英》
傍晚带孩子去麦当劳,邻座角落里坐着一位貌似中国人,形容憔悴的中年女子,背对着所有人,脸朝向窗外,只有一头蓬乱的花白头发半散半挽地垂在肩上。从我和孩子进门一直到孩子们玩玩耍耍地吃完所有的食物,她的身影居然文丝未动,略显拘偻的后背让我想起的罗丹的《思想者》,我相信只有深陷沉思的人才有这样的背影。但不同的是,那个统帅《地狱之门》的男人是强壮而赋予生气的,而眼前的这个女子,在渐渐落去的日光里,弱小而垂暮。
小女儿举着半杯饮料,一边蹦跳玩耍一边朝女子的方向撞去,我提醒不要碰到阿姨的话还没来及出口,泼洒出来的饮料已经飞溅在女人的衣服上。我赶紧起身忙不迭地道歉,并抓起一把纸巾给她,示意她擦试。奇怪的是,她并不回头,只是轻轻地扭了一下侧脸,接过我手中的纸巾叠起来放在口袋里,不发一言。我和女儿说:跟阿姨说对不起。孩子说了,她又轻轻给了我们一个侧脸,我看不到她的表情。
因为觉得她是个中国人,我又把刚才道歉的话用中文讲了一遍,并请孩子说:对不起。孩子才要开口,女人就转过身子,一把拉过女儿的手。孩子因为突如其来的动作吓得躲在我身后,可手还在女人的手里。“没关系,没关系。阿姨穿的都是旧衣服,没关系。你看,多漂亮的孩子,阿姨就喜欢漂亮的孩子,就喜欢漂亮的孩子。” 说着,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扑簌簌地掉下来,女儿一下子挣脱了她的手,一把抱住了我,我也有一点惊异地拉着女儿向后退了半步。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女人站起来,无所适从地摆弄着衣服。强忍着抽泣,可能是因为自己的唐突而不安,她的脸突然一下子红了,我才发现,她有洁白的脸颊和细腻的皮肤,两条有点夸张的纹眉,使她的脸有几分脂粉气。她并不像背影那样的苍老。
“这小女孩儿多漂亮啊,我就喜欢漂亮的孩子,我儿子长得也很漂亮。” 女人低头像是自语,强忍着的眼泪马上又要掉下来。我赶紧说:“你还好吗?需要帮忙吗?”同时示意孩子去麦当劳的游乐场去玩。看着孩子很快融入游乐场的笑声里,我便坐下来,示意她也坐下,看着她面前空空的桌子,我随便地问了一句:“你吃东西了吗?” 她居然摇头。我不想询问过多为什么一个人坐在麦当劳里一动不动地不吃东西,但我相信她不是来坐在这里赏风景的。我觉得她可能有难言之隐或陷入困境。
我去前台要了一份套餐和一份蔬菜沙拉,我把套餐递给她,说:“我还没吃饱呢,干脆你陪我,把这个吃了吧,我今天暂时不减肥。” 给她这份套餐的时候,我不想让她觉得是别人的施舍,也不想让她继续伤心,故意跟她开个玩笑。没想到,她居然大哭起来,我有点不知所措,因为已经有几个人过来询问我,问我她到底怎么了。我无以回答,只看着她不停地趴在桌上哭,直到有个白人老太太过来拍她的肩膀,问她要不要打电话找警察,她才抬起头。
她看了一下老太太,赶紧摇头说NO, NO ENGLISH, 同时抓起我的手,我感觉她的手冰凉而有力。“告诉他们,我不会讲英文,我不想跟他们说话,让他们别看我的热闹。” 她讲这些话的时候表情胆怯语调里带着哭声。“他们是担心你遇到什么麻烦,想帮助你,那个老太太问你要不要请警察。” 看到她无助的样子,心里酸楚。
“不行,不行,我不能见警察,我很好。” 她几乎是对着老太太喊出来。我赶紧把她的话翻译了一下,大家都摇摇头走散。看着散了的人群,女人似乎平静下来,拉着我的手终于放松,重新坐回座位。
“大姐,你是个好人。” 听着女人这样称呼我,我笑了笑,当时的感觉真是五味杂陈。并不是因为眼前这个看上去比自己衰老许多的人不合实益地称呼,而是因为一种久违的感觉袭上心头,这种感觉是那种穿越时空和地域的,是那种沉淀在岁月画卷里最朴素最白描的皴色。它可以使你在失了拍节的节奏里,踏实平静而无所欲求。
我拉起她的手,眼睛竟然有些潮湿,说:“没有关系,身在异乡,总有许多无奈,没有跨不过的沟,没有越不过的坎。一切都会好起来。” 看她的眼里又要有泪水涌出,我也不想把气氛搞得湿露露,赶紧补充一句玩笑:“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她的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但还是笑了。接着,她的话匣子终于打开。
女人告诉我,她是山东缁博人,花了十万人民币来的美国,自己没有什么教育背景,也没有专长,只能给别人做帮佣,从踏上美国的第一天,就被中介公司安排在一个台湾人家里照看三个小孩,和孩子们的一日三餐,还要兼职整个房间的清洁。“他们家的房子很大,光厕所就四个,孩子都是男孩儿,特别调皮。” 女人喝了一口饮料接着说:“累,我不怕,只是没有人和我说话,我自己也不敢出门,打电话也不敢告诉家里人自个儿现在的状况,更怕总打电话女主人不乐意。我现在整夜整夜地做恶梦,梦里总有人在后面追我,每次都把我吓醒,出一身冷汗。你看看我的头发,来美国的这半年都变白了,看着像60的人了,其实我才45岁,现在我都不敢照镜子。” 我早就发现了她一头的白发,但她才45岁,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唉,都是因为我儿子,我送他去英国留学,读高中,每年的学费高的吓人,找亲戚们借钱都借遍了,现在一屁股债,原来在国内我有一个小工厂,原想着赚的钱足够他学费的,谁知道这几年高科技发展了,我们的东西没人要了。”
“唉,他不好好念书啊,要是在国内啊,他根本考不上大学。中介说他读的这个学,以后就直接上大学了。要是不出国,考不上大学,让亲戚朋友笑话,再说了,现在国内很流行送孩子去国外上高中,再直接上大学。我原来的好多同事都送孩子出去了,你想啊,家里就这么一个。能舍得让他比别人憋屈吗?”
“我儿子一到英国就打电话,说人家英国不用我给他捎去的那些东西,说都得买新的,光买个书包说是得买啥牌子的,就要一千多英镑,你说,我要是不出来打工,我怎么供他呀。”
“他才19岁,从小跟着我,他也不会干活,从小都是我伺候他。他一个人在外边,我想起来就心疼的不行。” 说着,女人的泪水又涌进眼眶。
“大姐啊,你说,我这干的是啥活计啊,我的工厂那时候都有司机专给我开车的,可我在这里得给人家擦车,人家还嫌我擦的不干净。我在家里哪吃过这个苦啊。我在电话里也不敢说啊,自己憋屈,也不敢说,光做恶梦。你看我这头白的。” 女人又开始抽泣。
“唉,我也知道,出国留学也不一定是最好的出路,可那时候攀比啊,现在再回头就难了。我这样回去不得让人家笑话死。我儿子怎么也得念出来啊,不能这样就回去。这样回去,我可丢不起这个脸。” 说着,女人突然收拾东西,面色紧张的看着窗外,低声说:“大姐,你别和我说话,我家的女主人来了。她不喜欢我和别人讲话。”
我顺着女人的眼神,看到一个穿着红外套的女子正朝着麦当劳的大门走来,我知趣地退回自己的座位。红衣女并没有进门,只是在门口打了个招呼,和女人说了几句话就走了,因为远,并没有看清楚她的长相,女人又回来,站在我身边,翘首看着女主人钻进车里一绝烟尘离开后,复又在我的对面坐下。“其实她对我还可以,就是有的时候太挑剔。” 女人重新开口。“她带我今天出来找餐馆的工作,我实在在她家里做事太闷了,三个孩子调皮捣蛋,又没人跟我说话,我看我要疯了。”
看她讲话的神情,我怀疑她真的有些抑郁症的症状。
“她总嫌我刷厕所不干净,孩子一闹,她就赖我不管。我哪儿做过这些啊。所以我要辞工,找个餐馆的工作,也好有人跟我说话。” 她说。
“听说餐馆的工作也很累。” 我说。
“反正比这个强。” 她说。表情肯定。
“这不。”说着,女人从口袋里掏出一卷钱。“她带我出来一天,说是要我自己找工作。给了我12块钱吃饭。她也不想想,我认识谁啊,我连出去都不敢,我不会说英语,我和哑巴差不多。” 说着,女人的眼睛又红了。
“我一天没吃东西了,我连个买麦当劳都不会买。” 她用纸使劲地揩着自己的鼻子。
“我年轻的时候,就算过命,说我是个劳碌命,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又来这里受这个洋罪。哎呀,大姐,不和你说了,我女主人一会儿就回来接我回去了。”
果然,那个红衣女人又回来了,这次她进了麦当劳,女人马上迎着她过去。红衣女人和她说了几句话,就站在队伍里排队买食物。这次我看清了这个红衣女人,原来她是我来美国后,第一家打工的公司的老板娘M。平时有些不多的来往,前一段时间她还打电话给我,跟我抱怨过她刚刚找到的帮佣。
我站起来,想过去打个招呼,但女人冲我使劲摇手。我不知道怎么做,只好又坐下来。待M和卖东西的人说话的空档,女人回到我面前,轻声说:“千万别给她知道,大姐,你是好人,谢谢你,我叫刘英,以后到了缁博来家里。” 说着,她的眼泪又在眼里打转。我忙说:“好,好,一定一定。”
M买好了东西走了,始终没有看到我,刘英跟在后面也走了,她并不知道我认识她的女主人,临出门的时候,她用红肿的眼睛看了看我算是告别,我也和她摆了摆手。
和M通过几次电话,都没有提起过她家佣人的事,我也为了给刘英的承诺,并没有把麦当劳的这一幕和M提起过。
圣诞节去太浩湖滑雪,在滑雪场和M一家不期而遇。带着她三个儿子的是一个面色红润的中年女人。M说这是她刚刚找的菲佣。“看来以后找阿姨可不能找那种不规范的中介公司,我原来找的那个阿姨,没有接受过训练,还有抑郁症,我快被她搞疯掉。” 说罢,M剧烈地摇头。
“那她呢,哪儿去了。” 我才发现我很关心刘英的去向。
“不知道,听说好像回国治病去了。”
“她病得很严重吗?”
“我觉得有够严重的,后来她常常夜里哭。吓死人呐。”
整个假期,一直到现在,常会想起这个偶遇的女人刘英,也常常记起她红肿的眼睛,她与我道别时候的神情,甚至她远在英国的儿子。
不知道她现在还好吗?又一次想起那句话:“以后到了缁博来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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