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源:文汇报
《1886 -1954浮生手记——一个平民知识分子的纪实》(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版)为骆憬甫先生遗著。作者博学强记,文笔细腻、生动,把一部中国近代史以家族史的方式呈现。本版摘编的“考乡试”一节,原汁原味的记录了晚清时期乡试的场景,有记事、有言情、有写景,巨细靡遗足以补正有关文献记载之不足。
——编者
乡试场号舍,完全是“牢监”式的,有一考生在卷子上题了一首诗:“……姐在房中眠,我在场中苦。”
八月初八考乡试要进场了,这一天要点一天名,从黎明起到黄昏止,把全省七十八厅州县五六千秀才的名一个一个地拖了长声唱完!
进场的前夜,大母舅指导着把一切东西装置好。清初时乡试场和院试一样不准带书,清末时乡试场准带书,我们的大考篮装满了书,相当的重。有些人是带竹笥箱的,底下装了四个铁轮盘,吊了索儿牵着拖。一只考凳,同小孩坐的小板凳那样,是用紫竹做的,底面两块木板,三面有直棱竹柱,一头有一扇门,可以开关。这张凳是百宝凳,里面可以放米、小菜、紫铜小锅子、炭、艾索儿、草纸、茶壶等,饭碗、筷子、瓢羹、洋烛、洋火、茶叶、压字圈等都放在考篮里,一卷铺盖,里面装的三尺见方的小被小褥、添换衣服、考帘(即门帘,上面有方方的纱窗)、油布等。这些考具,用青布搭搏缚住了成为一担,掮在肩攀上自己背。考秀才时人人要戴大帽,穿长衫的,考举人时都是短打秃头,和小工一般。
我们钱塘县的点名时间很迟,好像是下午三四时,吃了午饭还可以睡午觉。很从容的。有些县份,黎明时就要去候点名。在贡院东桥和贡院西桥两处,都有一株很长的木头竖着,什么县要点名了,就有一盏灯标出县名的大灯笼升上木杆顶,远远可以望见,什么县在点名,排在下面的县就可出发了,这样秩序井然,不会拥挤。
到了时间,我们出发了,由大母舅领导着。三扇阔而高大的仪门口,搭着三座点名高台,分三处点名。矮小的我无法挤进去,大母舅挤进去,代我们接了卷子,交给我们,谨谨慎慎地在头颈里挂着的卷袋里藏好,紧紧地在腋下夹住,以防失去。
我第一场是在东文场,外面是一条南北长廊,廊口有高高的木栅拦住,号门是在木栅上,长廊上摆着花鼓缸,上面装着土制的自来水管,装有开关以便考生和号军取水之用。号门到封门归号时全部要锁上,钥匙由号官掌管。号舍一律朝南,一弄里大概有五十多号,弄底是厕所。号舍每间是三面砖墙,一面空的。离地一尺处,装有地板,还有一块板,给你当桌子用,不装置牢,由你自己装置,所以自己要带榔头、大小钉子、绳索等用具。我刚在想同号军布置的时候,忽然大母舅进号来了,他不知怎样设法进来的,真是喜从天降!在这“牢监”里见到了亲人,如何不喜!乡试场号舍,完全是依照“牢监”式的,号门是牢门,号官是牢头禁子,号军或称监军,是牢中的差人,所不同的是没有手铐脚镣。大母舅很熟练地代我钉好挂好号板——即桌子,挂好考帘,命号军泡了茶,他喝口茶又去代哥哥安排了。
时间还早,看见别人都出号去遛达了,我怦然心动,也想出去玩玩。我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鸟,关了十七年了,从来没有独个儿自由向天空里飞过,这次独个儿出号遛达遛达,也是生平破天荒的第一次。
从仪门里到至公堂,好长的一条甬道。甬道上都是横铺的石板,两旁种的都是桃树李树,有一座小牌楼,有“桃李门”三个字,是“桃李门墙”的意思。再北去又有一小牌楼,额为“龙门”,是“一登龙门,声价十倍”的意思。再北去有一座巍巍高大的“明远楼”,楼有三层,登楼而望,可以俯瞰整个贡院,可是我胆小如鼠,仅在底层的台阶上走走,已经觉得够高,不敢登楼,乡下小子的眼界狭小,于此可见。说起明远楼,相传从前明远楼上除了打更起鼓报告时间外,还要在三层楼上吹号角(俗称“阴号”,是三节头的铜喇叭,吹起来声音是阴惨惨的),另一人高叫着“有冤报冤!有仇报仇!”据说假使考生中有人做了伤阴骘的事,如:淫人妻女、破人婚姻、谋财害命等,平时恶人气旺,怨鬼进不来他的家门,不能报得冤仇的,到了这时,主考官是文曲星,他准许怨鬼来报冤仇,所以号角一吹,经人一叫之后,冤有头、债有主,一群怨鬼都纷纷入场报仇了。于是考生中有的自己吊死,有的服毒死,有的被毒蛇在头颈里绞死,有的在卷上题了情诗癫狂出场,种种情形,不一而足。有一年考场中死的人太多了,因此从那科后,明远楼上只打更鼓,不吹号角,不喊怨鬼了。我又听陈先生讲科场故事说,有一考生在卷子上题了一首诗是:“一二三四五,明远楼中鼓。姐在房中眠,我在场中苦。”这人是犯了“淫”字,所以神志昏迷,题了这首情诗,终于被贴在胭脂榜上不准再考了。这些鬼话,那时是很流行的。再向北,便是至公堂了。我转了一圈,就归号了。
你的名字上了胭脂榜,下一场就没得考了。
天晚了,名已点完,放炮封门,考生一齐归号,号官来封号锁门。我拿出米、小菜来,喊号军代为烧饭,吃了夜饭,通知号军:“题目纸来了,立即喊我!”(有些老考的人叫号军不必喊醒,预备安睡的)于是熄烛睡觉。到了半夜,号军来喊醒了我,给我一张题目纸,急忙起身,点了洋烛,看题目。头场是史论五题,题如下:
1.汉宣帝信赏必罚综核名实论;
2..张苍领主郡国上计论;
3..唐太宗御突厥于便桥宋真宗御契丹于澶州论;
4..开元四年召试理人策论;
5..元代分封诸王论。
看过的御批通鉴辑览不够,再翻二十四史九通辑要也不够,再去请教左邻考友,承他底情,告诉了我题目的出处,右邻考友是缙云人,口音不懂,无从请教,只好硬着头皮做。从初九上午二时做起到初十下午晚边才完成。自己检查一下,有无犯规和不合考试程式的地方。考试程式大约如下:首页是填履历处,要把祖宗三代的名讳、存殁填明,次写自己的姓名、年龄、籍贯,末后写“身家清白,身中面白无须(即使面黑有须也总是写面白无须)”等字样。所作的文字、题目低二格写,文章也是低二格和题目平,遇到有“皇太后”字样,要另起一行,抬头三格,“皇”字抬出格子上,遇到有“皇上”字样,要比文章抬高两格。历代帝王及现代皇帝的名字要避讳。字要写正楷、正体,不得写行书和其他各种字体,不得写俗体、破体、帖体、简写、缺笔、多笔。一字不得占两格,一格不得写两字,一行不得写两行。我仔细检查一遍,觉得没有犯规和不合程式处,就收拾考具自己掮着大考篮和行李去至公堂上交卷。栅栏里面,有许多收卷官在收卷,你交了卷后,还须在栅外立着等一等,收卷官当场给你看一看前后程式有否错误,等他说“好的”,你才可领了照出签出场;如有错误,他会告诉你,叫你改正后再交。假使你胡乱一交,领了照出签就走,收卷官喊你不着,你这本卷就无效,你的名字上了胭脂榜,下一场没得考了。胭脂榜出在贡院西桥北首的一条肖玉桥上,杭州人称这桥为“受辱桥”。
偌重的一挑考篮行李,自己掮了到仪门外,接考的人接着回寓,休息了一夜大半日,十一的下午三四时许,又进第二场了。第二场我好像在西文场,一切都和第一场一样,只是考的是策问,也是五个题目,每题的字数就有三四十,第一题是“西国学术,道源希腊,流派若何,宗旨若何,……”,下面还有许多问话,记不起了。次题为“西国法律,道源罗马……”;三题为“西国理财……”;四题为“西国地理……”;五题为“西国格致……”。翻翻《新民丛报》,东拉西扯的不知做了些什么东西,又完了卷出来。十四又进第三场,题目是三个经义题,出在四书五经上,还相当熟悉,做做很轻松,题目却忘记了。
第三场的第二天是中秋佳节,这一天总算蒙皇帝的恩典,赐小菜给我们考生吃了。本来规定是每人细瓷金边饭碗一只,细瓷盘子一对,一盘是火腿,一盘是素菜,可是经过层层剥削,到了我们手里,变成很粗糙的陶器,饭碗好像杭州人死了人回神时用的“糙碗儿”,盘子的口径只有一寸半大,而且很扁,像小芝麻饼那样,只好称它为碟子。一碟上有薄薄的二三片酱瓜,一点不好吃;一碟上有菲薄如纸的二三片火腿肉。夜间又赐下大小不等的四五个月饼,算是给我们赏月的。月饼扁薄如烧饼,毫无甜味,说是抚台藩台道台和两主考官送的。藩台兼管财政,他是活财神,特别客气,他的月饼顶大,直径大约有四五寸,其余的都是一寸半大。这些恶劣的东西,拿了回家去,大家还当它是宝货哩,就是那支染红色的照出签,也说是可以辟邪气,真真见鬼!据说官号里的旗下考生,中秋夜是一桌桌地摆起很好的肴馔来吃的,赠的盘碗是金边细瓷的。月饼是很好的十景月饼。至于各长官呢,那晚是请酒赏月的。
头场的试卷,十八房官已经评阅完竣,取卷已呈送正副复核。正副两主考在赏月时定元,这晚所拟定的第一名,称为“草元”,如果三场都好,这草元就是正元(解元)了,如果二三场不很好,那么这草元就降格了。我到八月十六,完卷得很早,大约中饭过些就出场了。三场顺利完结,回家去等候喜信,可是到九月十三出龙虎榜,我兄弟俩、陈姊夫、许同学、陈先生等都名落孙山,一场白忙。
中五名前的举人,往往候到天亮没有喜报自以为落第了,忽然喜报传来,真是喜极欲狂!
九月十三,是发榜的日子,这张榜俗称“龙虎榜”,据说在发榜的前夜,大约在十二点钟左右吧,至公堂上设起公案,五个官座,下面设着长桌,预备填榜时用的。五个官座前,都点起一对明晃晃的大红烛,大约是二斤烛吧,公案上放着一叠叠取中的??卷和墨卷。座上坐着五位大官:居中是正主考官,正主考官之左为副主考官,副主考官之左为监临官,正主考官之右为监试官,监试官之右为提调官。填榜的桌上也点起大红烛,此外总也是灯烛辉煌、明如白昼的。值堂的办事员把墨卷的弥封当堂拆开来和??卷校对一下,如果没什么错误时,另一书记用一纸条把姓名、年龄、籍贯填写好,给官长复阅后,传给填榜人将纸条比附在榜纸上用正楷端端正正地誊上,填写好后,这纸条拿开,便有人把它从门缝中传出,录报的就通知报子,报子就去寻着考生住处报喜去了。又据说填榜是从第六名先填起的,全榜填写完了,天快黎明,那时才填第一名到第五名。这时将全堂蜡烛一起换过,于是从第五名先填起,这样四三二一倒填上去,等到第一名解元的一行填好时,天已经大亮了。所以中五名前的举人,往往候到天亮没有喜报自以为落第了,忽然喜报传来,真是喜极欲狂!尤其是中解元的人,更加急得要命,而亦喜得要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