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姥姥无疑是《红楼梦》中一顶一的聪明人。人间最大的聪明不是治家治邦,也不是吟诗作画,而是审时度势、察言观色和趋利避害。因此相比较“机关算尽太聪明”的凤姐、“心比比干多一窍”的黛玉,以及“心比天高”的晴雯,刘姥姥具有在社会底层积累的草根智慧,就如一只在林莽中生存的野生动物一样,它们本能地感觉到哪里有食物,哪里有危险。一旦将它们圈养在动物园里,无食物安全之虞,它们的这种本领便会急剧退化。这也是刘姥姥的生存智慧高于大观园中诸人的根本原因。
穷人如何发现机会?
人在困窘或危险的时候,反而能急中生智,找出一条出路来。当年李斯在楚国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他去上厕所时,看到偷食粪便的老鼠一见有人入厕,吓得四处逃窜;而打开一个谷仓,看到吃的饱饱的老鼠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根本不害怕。李斯悟出来了:“人之贤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处耳。”仓中鼠比厕中鼠不但舒服,而且安全,便离开出国,去秦国作了客卿,最后官至相国。另一位离开楚国,走异路、去异地,去寻找别样的人们的伍子胥和李斯经历有点类似,不过伍子胥是被迫离开故土的,作为楚国的望族,父兄被楚王处死,大难临头的他过昭关时一夜愁白了头。到了吴国他过了一段“吴市吹萧”的气概生活,但总算保住了性命,还辅佐吴王成就了霸业,攻下郢都报了血海深仇。可李斯和伍子胥随着位高权重,年轻时那种求生的本能变得迟钝,最终李斯灭族之前,抱着自己的儿子痛哭:“吾欲与若复牵黄犬俱出上蔡东门逐狡兔,岂可得乎?”伍子胥被夫差杀死前,要求把自己的人头挂在姑苏城阊门之上,看着吴国被越国灭亡。这两个人无法挽救自己性命时,只能发出这种绝路的哀鸣。古代士人中,如张良、刘伯温这样早年困窘时知道求显达之术,成功后知道避祸独活的智者实在太少了。
穷人自然是弱势群体,在权贵们的面前,是待割的鱼肉,但穷人依然可以发现机会。老虎是百兽之王,整个森林里的动物几乎都是它的食品。但是,一只小得不能再小的蚊子,可以在老虎庞大的身躯上吸一点血来养活自己。老虎因为庞大,也不在乎放这点血,对蚊子的行为几乎是无可奈何的默许。
刘姥姥是个积年寡妇,跟着自己的女婿、女儿过活。她的女婿狗儿是一个小京官的后代,由于家道中落,靠两亩薄地生活。狗儿和大多破落户子弟一样,即没有重振祖业的雄心,又不甘心生活的艰难,更多的是颓废与埋怨。对于女婿在家酒后的气恼,刘姥姥的一番开道非常有水平:
“姑爷,你别嗔着我多嘴。咱们村庄人家儿那一个不是老老实实守着多大的碗儿吃多大的饭呢?你皆因年小时候,托着老子娘的福,吃喝惯了,如今所以有了钱就顾头不顾尾,没了钱就瞎生气,成了什么男子汉大丈夫了!如今咱们虽离城住着,终是天子脚下。这长安城中,遍地都是钱,只可惜没人会去拿罢了!在家跳踏也没有。”
刘姥姥这席话骂尽天下所有游手好闲惯了的子弟,他们对于生活除了唉声叹气、感叹命运不济外,没有任何努力改变现状的动力,以往的优厚生活使他们的视力存在着盲区,看不到或者是不屑于抓住一点点小机会。如北京这样的大城市,一些下岗的老北京觉得这个世界都欠他的,住着祖上传下来的房子,拿着政府最低生活保障,而在发牢骚,说世道不公。可那些从河南、四川、安徽等农村进京的农民,他们没有北京人所具备的天然优势,包括见识、受教育的程度,但他们珍惜自己发现的哪怕一点点机会,什么活都能干,当保姆、扛沙包、开小饭店、做保安。。。。。比起贫穷的老家,他们觉得大城市简直是天堂,机会太多了。只要不把他们遣送回家,什么白眼、歧视、劳累都可以忍受。他们虽然卑微,但比起老家来,自己以及自己家人的生活质量有了了很大的改观。
“长安城中,遍地是钱,只可惜没有人会去拿罢了。”穷人如何抓住改变自己生存的机会,有时不取决于能力,而是如中国国家足球队前教练米卢所说的那样:“态度决定一切”。
乞求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刘姥姥便有主动出击的态度。有了这种态度,自然会找到一个合适的方案。为了找到进城攀附的门径,刘姥姥还对自己的懒女婿循循善诱。狗儿抱怨:“难道叫我打劫不成?”
当然,打劫也是小人物改变命运和生存状况的一种方式,但这种把命赌出去的方式不能轻易使用,也不是谁能使用,这世间还有比“打劫”更安全、更经济的方式。刘姥姥说:
“‘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谋到了,靠菩萨的保佑,有些机会,也未可知。我倒替你们想出一个机会来。当日你们原是和金陵王家连过宗的,二十年前,他们看承你们还好,如今是你们‘拉硬屎’,不肯去就和他,才疏远起来。想当初我和女儿都去过一遭,他家的二小姐着实爽快,会待人的,倒不拿大,如今现是荣国府贾二老爷的夫人。听见他们说: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了,又爱斋僧布施。如今王府虽升了官儿,只怕二姑奶奶还认的咱们。你为什么不去走动走动?或者他还念旧,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要他们发点好心,拔根寒毛,比咱们的腰还粗呢!”
说到这里,我认为雪芹似乎有一败笔。刘姥姥说和她的女儿去过王府,王夫人当时尚未出阁。那么刘姥姥带女儿进王府时,至少在刘姥姥一进荣国府之前二十多年,因为此时王夫人已经当奶奶了,贾珠的儿子贾兰好几岁了。而刘姥姥带女儿进王府,至少自己的女儿当时已许配给王狗儿,她才有上门的理由。唯一可以解释的是刘姥姥的女儿一出身,已经许配给狗儿。
刘姥姥认为王狗儿家装硬汉是极不明智的行为,世上当然嫌贫爱富、人一阔就变脸的事情很多,但也有不少人因为自己混得不好而自惭形秽,留恋过去显达使自己不能牺牲自尊。
在生存的面前,自尊有时算不了什么,乞求并不是件很丢人的事情。刘姥姥接着分析了去攀附贾府成功的可能性。
“如今上了年纪,越发怜贫恤老了,又爱斋僧布施。”她认为王夫人可能因为念旧而帮助狗儿一家,刘姥姥这种分析是建立在对人性的理解上的。富人需要施舍给自己带来快乐和安慰,不忘穷亲戚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可以博取舆论称赞的美名。
这样的人性,东西方都有。马修斯在《硬球》中说道:“一个人被追求的时候总是会产生快感,高明的职业政治家都知道这个小秘密。”他并且引用了马基雅维里一句名言:“施恩正和受恩一样都使人们产生义务感,这是人之天性。”
听了丈母娘的一番宏论,狗儿立马开窍,不亏是官宦子弟,能举一反三。他建议刘姥姥去贾府“试试风头儿”,当刘姥姥和自己的女儿害怕侯门深如海,根本见不到真佛时,开窍了的狗儿给刘姥姥找到了一把“钥匙”:“不妨,我教你个法儿。你竟带了小板儿先去找陪房周大爷;要见了他,就有些意思了。这周大爷先时和我父亲交过一桩事,我们本极好的。”
二十年前埋下的“因”,看似无用,关键时刻便能结“国”。在这里我们必须要问一句:王家和狗儿的祖辈、父辈究竟有何种交情。我们知道狗儿的祖父是个小小的京官,和累世公卿的王家不会有太大的渊源,天下姓王的太多了。可小京官级别不高,但他处在六部的要津之地,信息灵、路子广。而王侯之家,尽管位高权重,但伴君如伴虎,如果不及时了解中枢的种种信息的话,弄不好一夜之间就抄家丢官,因此对狗儿祖父这样的小京官,他们不敢怠慢,且愿意结交。封建时代外面的封疆大吏结交京内穷官是一种传统的生存方式。王家需要小京官做耳目,狗儿的祖上需要攀附豪门,因此两家联宗十分自然。——这点从后来贾雨村和贾家联宗也可看出。
狗儿祖上埋下的“因”,具体说来就是周瑞周大爷“昔年争买田地一事多得狗儿他父亲之力。”周瑞夫妇俩原是王家的仆人,宰相门房七品官,周瑞想必很神气。但大凡高官的奴仆仗势欺人,不是直接打着老爷的旗号,这样也太给老爷丢人,他们一般说来是巧妙地利用老爷的社会关系。如周瑞当年买田地,大概是强买强卖,如薛蟠强买英莲一样。产生争端他自然不会惊动老爷,——这样的话这个奴才太蠢了。便找到和老爷联宗的小京官,小京官也乐意送个顺水人情,进一步巴结王家。要结交高官,对他的秘书、司机这些长随决不能得罪。
能跟着小姐出家做陪房的奴仆,地位不同一般。贾、史、王、薛四大家互相联姻,跟过来的陪房简直就是一国派向另一国家的驻外大使,婆家是不能怠慢的,否则就是藐视亲家。这也是周瑞家能当奴才头子、平儿谁都不敢得罪的原因之一。《水浒传》中《智取生辰纲》一节,杨志押送生辰纲途中,有一个谢都管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原因就是谢都管是梁中书的妻子即蔡太师女儿嫁过来的陪房,在梁府他几乎可以代表蔡府。
攀附方案一定,刘姥姥家便选出两个最合适的“演员”,刘姥姥和板儿,一老太太一小孩子,这样的人马出场,首先能博得同情分,其次,如刘姥姥所说的那样:“你又是个男人,这么个嘴脸,自然去不得;我们姑娘,年轻的媳妇儿,也难卖头卖脚;倒还是舍着我这副老脸去碰碰。果然有好处,大家也有益。”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完全是经过精心策划的攀附、乞食行为,从刘姥姥的策划中可看出她对世情的洞察和人情的了解。剧本已经策划好,就看刘姥姥“撞木钟”的演技了。
超一流的小品演员
刘姥姥一进荣国府,受到的待遇是比较冷淡的,但戏剧不可能一次达到高潮,刘姥姥的这番投石问路基本上达到了预想的目的。更主要是和豪门中断了二十多来的“线”又续了起来,接着要做的便是沿着这条线继续走下去。
周瑞家的为了显示自己在贾府的地方,至少让刘姥姥见到了贾府的主要人物——当家的凤姐,这比刘姥姥打秋风得来二十两银子要重要得多。有了这个开头,才有二进荣国府的种种殊遇。
刘姥姥虽然是一乡村老妪,但对办事的种种潜规则烂熟于心,当凤姐儿赏给她二十两银子后,她转身拿出一块给周瑞家的,说让她给孩子买糖果吃,尽管周瑞家的瞧不上这点银子婉言谢绝,但刘姥姥却必须有这样的表示,因为是周瑞家的引荐之力才见着凤姐儿,否则的话她就是不懂规矩,再向二进贾府,把路拓得更广就难了。
王熙凤对一进荣国府的刘姥姥冷淡是正常的,这位凤姐儿能于百忙之中,拨冗一见这位贫婆子,已经很不容易了,主要是得给周瑞家的——自己的婶母兼姑妈王夫人陪房的面子,也是给王夫人的面子。对刘姥姥的关照,从另一层意思来说,是曲折地表达王家人在贾府不容置疑的地位。
当刘姥姥对凤姐千恩万谢时,因说话粗鄙,周瑞家的一再用眼色制止。可她不知道,粗鄙正是刘姥姥的“卖点”之一。一个进城开饭馆的农民要想立足,自然不能学大饭店搞好华装修,请知名大厨,他只能走“乡土气息”的路子,用地道的乡野小菜来吸引吃惯了大餐的城里人。刘姥姥正是靠粗鄙、乡土博得了贾母的欢心。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正是元妃省亲后不久,大观园内姹紫嫣红、一派兴旺气象的时期。再次来打秋风的刘姥姥更显出她的世故与精明,察言观色见机行事的本领。首先她带着根本不值几个钱的乡土特产来进贾府,则是找了个再次打秋风的理由。她对平儿说:“这是头一起摘下来的,并没敢卖呢,留的尖儿,孝敬姑奶奶姑娘们尝尝。姑娘们整天山珍海味的,也吃腻了;吃个野菜儿,也算我们的穷心。”这一番话真是体现姥姥拍马奉承的炉火纯青,该表达的都表达了,却一点也不肉麻拙劣。至于是否真的是头一茬瓜果摘下孝敬贾府,只有天知道。
刘姥姥的杰出表现,终于获得了最大的回报。用周瑞家的话来说:“可是姥姥的福来了,竟投了这两个人的缘了?”哪两个人的缘?即贾府的实权派、掌握经济大权的凤姐和最高层领导、贾府精神领袖贾母史太君。投这两个人的缘,那么在贾府就可以通吃了。
凤姐留住刘姥姥住下来,并把她郑重推荐给贾母,并非凤姐真的怜贫悯老,而是她了解贾母的爱好。享尽荣华富贵,在大观园里百无聊赖,希望找点笑料,找个乡野的穷婆子解解闷而已。正如贾母第一贴心丫鬟鸳鸯说的那样:“天天咱们说,外头老爷们,吃酒吃饭,都有凑趣儿的,拿他取笑儿。咱们今儿也得了个女清客。”刘姥姥的角色,和整天陪贾政吟诗作对的读书人詹光、单品仁一样,出卖自己的自尊与人格,换取主人高兴从而获得奖赏。
如果自己不把自尊当回事,那么自尊就什么不是,人就可以完全进入角色,演得淋漓尽致。刘姥姥何尝不知道这点?当吃饭时凤姐和鸳鸯一起捉弄刘姥姥,鸳鸯为此对姥姥说:“姥姥别恼,我给你老人家陪个不是儿罢。”刘姥姥心里如明镜似的,早就知道自己在这场大戏中的科浑角色。她说:“姑娘说哪里的话?咱们哄着老太太开个心儿,有什么恼的?你先嘱咐我,我明白了;不过大家取笑儿。我要恼,也就不说了。”
刘姥姥演小品的水平不亚于本山大叔。她便是作践自己的形象,将一个快乐、惜财、爱热闹、满身土里土气的农村老太太那份本色戏演得活灵活现。
她信口开河惹得宝玉刨根问底的那个小故事显出刘姥姥抖包袱的本事。说到雪天听到屋外响动,以为有人来偷柴草时,便故意停顿,卖了个关子。惹得贾母的思维不得不跟着她往下走,不觉得入了戏,猜测是过路客人拿柴草烤火御寒。这时刘姥姥将包袱抖了出来,说是一个十七、八岁的标致小姑娘。
包袱抖出来后,因为大观园发生了小火灾,便嘎然而止。知道贾母因为失火而厌烦了这个故事,刘姥姥知趣地打住。可是贾府另一个重要人物,宝玉却不依不饶问到底,刘姥姥不敢得罪这个小霸王呀,便顺着宝玉的爱好,信口编了一段凄婉的故事,惹动了宝玉怜香惜玉之心,傻傻地派茗烟去找那个子虚乌有的庙。这即兴创作的水平如何?
刘姥姥满口村话,却是那样幽默有趣,形象生动。夸大观园的气派美丽,她说:“我们乡下人,到了年下,都上城来买画儿贴。闲了的时候儿,大家都说:怎么得到画儿上逛逛!想着画儿也不过是假的,哪里有这个真地方儿?谁知今儿进这园里一瞧,竟比画儿还强十倍。”这段先抑后扬、先虚后实的赞美,胜过宝玉、黛玉等人的词赋。
如大伙儿给刘姥姥头上插满花,她自己打趣道:“我虽老了,年轻时也风流,爱个花儿粉儿的,今儿索性做个老风流。”
粗鄙的词汇、充满乡土气的动作正是刘姥姥打动大观园中诸人的根本原因,就如赵本山的小品一样,只有充满东北黑土地的乡野气息,才博得了观众的喝彩。我们想象一下,如果刘姥姥假装斯文,说那些着三不着四的文辞,赵本山改变戏路装城里的绅士,效果如何?肯定是东施效颦。
刘姥姥演出最成功的一幕是吃饭前,她高声说道:“老刘!老刘!食量大如牛;吃个老母猪不抬头。”说完,却鼓着腮帮子,两眼直视,一声不语。众人先还发怔,后来一想,上上下下都一起哈哈大笑起来。
雪芹用各人的不同的笑来衬托了刘姥姥的演出效果:
“湘云撑不住,一口茶都喷出来。黛玉笑岔了气,伏着桌子,只叫‘嗳哟’!宝玉滚到贾母怀里。贾母笑得搂着叫‘心肝’!王夫人笑得用手指着凤姐儿,却说不出话来。薛姨妈也撑不住,口里的茶,喷了探春一裙子。探春的茶碗都合在迎春身上。惜春离了座位,拉着她奶妈,叫揉揉肠子。地下无一个不弯腰屈背,也有躲出去蹲着笑去的,也有忍着笑上来替他姐妹换衣裳的,独有凤姐鸳鸯撑着,还只管让刘姥姥。”能把黛玉这种尖酸多才的小姐、王夫人薛姨妈这种注重仪表的贵妇逗成这样,可见其功力。
刘姥姥尽管在哄大观园所有的人,包括丫鬟们的开心,但她心中有谱,知道谁最重要,因此对这些人使出浑身解数来取悦。她看得很准,看出来贾府的重点人物是贾母、王夫人并凤姐姑侄、宝玉。书中写道:“那刘姥姥虽是个村野人,却生来的有些见识;况且年纪老了,世情上经历过的,见头一件贾母高兴,第二件这些哥儿姐儿都爱听,便没话也编些话来讲。”
黛玉说刘姥姥是一手舞足蹈的“牛”、是“母蝗虫”,妙玉连刘姥姥喝过茶的杯子都要砸掉。刘姥姥的出现,实质上刺激了她们,从根本上来说,她们和刘姥姥没有太大的区别,都是贾府的“乞食者”。作为一个村妇,刘姥姥早把面子两字给忘了,从从容容、直直白白地“乞食”,因而率真可爱;妙玉的乞食,偏要装出一副清淡高雅、独立不群的样子来,其实也势利得可以,对宝钗、黛玉和宝玉,她另眼相待。
乞食就要像刘姥姥这样,彻底放下来做个真正的乞食者,否则的话弄巧成拙。在大难到来的末世,像刘姥姥这样看透世情的穷人反可以好好地活下来,而放不下一些“魔障”的妙玉,最后是:“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刘姥姥二进荣国府满载而归。不仅仅是得到一百多两银子,可以回去买地,更为重要的是贾府承认了和她家稳定的亲戚关系。平儿对她说:“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和豇豆,扁豆,茄子干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隐含的意思就是以后可常来常往了。有了贾府这棵大树,刘姥姥一家在当地肯定不能被人欺负压榨了。
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时,她自己说:“如今虽说是庄稼人苦,家里也挣了好几亩地;又打了一眼井,种些菜蔬瓜果。一年卖的钱不少,尽够他们嚼吃的了。这两年,姑奶奶还时常给些衣服布匹,在我们村里算过得的了。”
求乞者与施恩者的角色转换
高鹗续写《红楼梦》后四十回,凤姐向刘姥姥托孤一节应是雪芹本意,但说刘姥姥做媒将巧儿嫁给一个土财主家,则是高鹗曲解了曹公原意。凤姐的女儿巧儿应当是嫁给刘姥姥的孙子板儿。
板儿和巧儿第一次见面是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时,板儿在探春的房里拿了个佛手,奶妈抱着大姐儿(即巧儿),见着板儿的佛手,便哭着要。板儿将佛手给了巧儿,巧儿才止住了哭声。这用佛家语言来说,就是已经种下了“因缘”,这个场景预示着两个孩子有夫妻之份。
其二,巧儿的名字是刘姥姥起的。王熙凤让刘姥姥给自己的女儿起名,其理由是:“你就给她起个名字,借借你的寿;二则你们是庄户人家,不怕你恼,到底贫苦些,你们贫苦人起个名字,只怕压的住。”这样的风俗,至今农村尚有,一些人让自己的儿子让高寿的盲人或乞丐作干爹,就图其贫贱、生命力强。王熙凤这话无意地在后来印证,巧儿一身安危,系于这个贫婆子。
其三是宝玉在太虚境看金陵十二钗画册时,有一荒村野店,一美人在那里纺织。判词是:“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偶因济村妇,巧得遇恩人。”如果巧儿嫁给一个土财主,不可能在荒村野店里纺织。她成为刘姥姥的孙媳妇,才符合画中的本意。
“小乱进城,大乱下乡”,此时贾府倒了,凤姐又得罪了许多人,巧儿最安全的栖身地就是荒村野店。
刘姥姥三进荣国府是有着报恩情结的。但我们也可以看成,此时施恩者和求乞者的角色进行了转移,当年施舍刘姥姥的凤姐成了一个求乞者,而求乞者刘姥姥在容留巧姐的同时,施恩让她恢复了人的尊严。
刘姥姥对贾家的施恩,远比当初贾家对她的施恩重得多,贾家对她无非是钱财上的资助,而她对贾家则是救命之恩。
当年韩信能受胯下之辱,能乞食于漂母,终成伟业。在这个世界上,谁也不可能是永远的求乞者,谁也难以作永远的施恩者。因此,当人困窘时,不要舍不得放下身段去求人,求人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世道无常,没准来个乾坤大挪移,过两天人家来求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