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心怀虔诚与渴望,戏剧性的情节,就会一一生动地为你铺展开来。
七月,如画亦如梦的庐山。因为是初度此地,因为奇峰异水、诡雾迷云,更因为每一方寸、每一挫身之刹那,就有历史,就有历史赫赫有名的人物,鲜活逼真地对你而来,你不得不全心地去赞叹、去感觉、去崇敬。古人“望峰息心”、“窥谷忘返”的境界是有的,坐看云起,心恬淡自安。
可终究是凡人,我在一个临时组建的团体里。团体里多是文人雅士,男女、老幼态度温文,行止而雅。然而,朱自清先生的“我爱群居,亦爱独处”的愿望人人都有,总是群居,末免浮躁;总是独处,亦嫌孤清。在一个团体里,群居的机会彼彼皆是,最好的搭配,是群居的间隙,点缀着怡然的独处;而这独处之时,若是个女人,有一个气息和你一样的男人,进退适度地相伴,独处就妙不可言了。
我是个女人,是个耽于内心、浪漫又退缩的女人。在渐行渐止、渐止渐行的群体游山玩水中,我望着其中一个背影,只是觉着隔着尘世的万水千山,怎么也迈不过去,比如:他若是领导,就有“官盛则近谀”之嫌;再比如他若有妻有子,有没有“第三者无耻插足”的闲言?即便他无官也无家室之累,更得小心:你只是要一个可以愉悦交谈的人,谁能保证别人也止乎此?所以,放眼这么多的人,不,这么多的朋友,竟没有一个可以分享我的小小心思。
这个美丽的日子——7月7日就随着庐山的朝雾初阳一起来了。那天又是群体出发,去含鄱口,去五老峰。每迈一步,心里,就像祥林嫂一般念叨一句:“你知道今天是7月7日吗?”我没有说出口,面前没有倾听的人。
中午,有一个少年时的女友,呼我。赶忙去酒店服务台打长途电话给她。她细细的声音柔柔说出这个日子对于我的意义,那一刹那,犹如清流石上,心被熨贴得极舒展,但电话费完全不由分说地贵得吓人,刚开个头,悻悻地就挂了。
揣着小心思,竟不能忘情于山水,倾诉的欲望饱涨着,临近黄昏,人也脆弱起来。只要有人轻轻一碰触,我就有泪或笑。
昔阳余辉,层林尽染,大家齐聚在酒店餐厅里,杯盏叮当。
若是再过几年,我老道些,少些酸气,多份练达,我会在这人群里,举着酒杯:“各位,今天是7月7日……”然后,相干不相干的欢乐也朝向我。可是,现在我做不来。
我不甘心,把这么美好的一天这么来过,于是逃离,连晚上有关刊物的座谈会也不参加。
来到庐山小镇,因为只我一个人,我可以双肩耷拉,脚步松散,眼神却迥迥,含义朦胧:渴望奇遇,让我把埋藏了一天的小小心思,对他说出来。
吃了一串葡萄,逛完一条街道,问了三两次路边卖纪念品商店里摆着的那个“宝钗”造型的瓷瓶的价码,点数一遍湖边公园的长椅和长椅上我一个也不认识的或男或女的数目,目睹了千家灯火全与我不相干地次第燃起,打发了两个漫长的无聊的60分钟,我垂头丧气地向着酒店的方向,招手打“的”。
只有十分钟的车程,就到了酒店,这一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过去了?
我看着司机,是个小伙子,他有一张表情愉快的侧面。
那一瞬间,思绪跳接到《欲望号街车》里最后一句对白:“不管你是谁,我总是相信陌生人的善意。”
对着这个全然陌生、今生也许永不再见的小伙子,我突兀又自然地,说出了一天来压在我舌下的一句话:“今天是我的生日,刚刚逝去的黄昏是我的诞辰。”
我只是想只是想说话,没有奢望交流,所以一经出口,也不看小伙子的反应,只管顺着自己的思绪,一路说下去。
在“庐山恋影院”前,已能看见所住酒店的彩色指示牌,象完成某种仪式似的,我缄默起来。
戏剧性的情节就在这一刻出现了。
小伙子把脸扭过来,看了我一眼,笑笑,有些犹豫,但终于开口了,是非常浑厚的庐山腔。
“其实,……今天也是我生日……”
“骗人!怎么可能?”我听见我的声音尖锐,半疑半喜。
“就是怕你不信,我才犹豫着现在才说……听你说了这些,觉得你也挺直爽的……”。
“那……你说今天农历什么日子?”一般情况,在地方,过生日只记农历。我紧盯着他,捕捉他哪怕一丝的思索表情就是他撒谎。
“7月初7,还有牛郎织女相会的传说哩。”他脱口而出,“本来我都忘了,老妈做了一大桌好吃的,把我叫过去了,刚吃完饭出来,就碰到你了。”口气已然是对着一个熟朋友了。
一个男人,对一个陌生女人,提到母亲、母亲的晚餐,我相信了他!
这么一放松,两个人都活跃起来,抢着说话,感叹这极其难得的巧合。
快乐只延续了两分钟,车子左转、下滑,酒店近在咫尺,我真不愿回到冷清清的房间,可我也不能赖在人家车上啊!天上神明,帮帮我。
神明一定是听到了我的呼唤,车到酒店门前,辉煌的灯火照亮了我的眼,我心里欢呼起来:大堂里密密麻麻坐着团体的人,座谈会正在进行哩。
欲打开的车门“砰”又关上,我有了充足的理由留在车上。
“快掉头,别让他们看见我。”
小伙子听话地打把,又来到路上,去哪儿呢?
“要是你信得过,电影院后面的歌厅,是我一个朋友开的,我们去听一会儿歌?”他适时地拿出了主张。
快速盘算了一下,歌厅离酒店很近,应该不会出问题。反正,今夜已经脱离了常规,为什么不信他到底?
歌厅简陋,只有很少的客人,他的朋友是个壮大的小伙子,光着膀子刚从外面回来,显见得是那种肢体比大脑发达的人。
司机介绍我“这是北京的客人”时,我大方地握手,今夜,没有“等级制度”。
红红的烛火跳荡着,一片温馨。小伙子和我闲话家常:他读书不多,平时没有别的爱好,只打麻将,这朋友的歌厅,是第一次来。
“谢谢你陪我。”我举举手里的红茶。
“谢谢你肯让我陪。”他倒机智。
音乐响起,我们都不会新歌,看了半天,他挑了一首《爱拼才会赢》祝我生日快乐。
我唱了伊杨的《眼睛渴望眼睛的重逢》愿他发财、平安。
满座响起热烈的掌声,为我们两个生于同月同日的人。因了这掌声,一屋子本不相干的人,开始互相致意,微笑,有了其乐融融的气氛。
平素,在公共场合,我不善歌,但今天,不管嗓音如何嘶哑,我愿意歌唱!唱到“只要心中有爱,就会美丽爱的风景”时,那个已换上整齐衣衫的歌厅老板,变戏法似的献给我一只火红的玫瑰!
DISCO乐声一响起,众目睽睽之下,我旁若无人地扭摆,我快乐!今夜美得不可思议!
最后的音乐,是舒缓、抒情的四步舞曲,我那双矜持的手,第一次主动伸向男人。
小伙子脸红了:“我不会跳。”
“没关系,就当是走路。”不容他退缩地握住了他的左手。
第一次,小伙子的整张脸,在我视力所及的范围内,皮肤黝黑,鼻子英挺,双唇饱满,有藏不住的一份憨厚。
私下里,满脑子怪念头兴风作浪,可这会儿,搂着这个可爱的男人,却是山空湖净,我心一片澄明。
“我是个粗人,和我跳舞,你很别扭吧。”小伙子知道我是个码字的人。
“不会!”我说得斩钉截铁,“知识,其实是加在自然人身上的一堆垃圾。”
他不懂,我也不需要他明白;我和他都明白的是:这个生日之夜,因为我们的相逢,因为相逢时彼此的真挚,这个生日就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生日,它变得温馨而长久地温暖着相关的记忆。
分别时,老套地给他留了名片,他也给了我电话号码,他依然开车送我到宾馆。我悄悄放下双倍的车钱,只说“谢谢”,不道“再见”,正如我不会拨打手中这个号码,我只要留住今夜的尽善尽美,相逢的刹那,倾尽心中那份珍惜,再不要与红尘的日子牵连不清。
生于同月同日,千里的阻隔,我来庐山,来赴这奇特的约会,顺着7月7日这古老优美的传说,我和你虔诚地来赴这三十来年的一场心灵之约。
挥手,看着这张陌生的脸上,那样亲切的微笑,我忽然有满心满怀的感动──没有迟一步,也没有早一步,刚好遇见你,又刚好在遇见你时,愿意把心思,和你分享;如果我没有对你开口,你也一直对我缄默,我们会失去这个共处的美好夜晚,没有这个夜晚的记忆,你我的一生,也是有缺憾的了。
也因为这个夜晚,让我明白──和人相处,如果首先不在心中设下藩篱,快乐其实来得很容易,只要你微笑,把善和信任表达出来,而从“陌生人”那里,会得到慷慨的爱和热情。
和你生于同月同日,这份欣喜,在平淡的无数来日,将永远突兀而鲜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