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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新闻周刊:六六的心和术

六六的心和术

来源:中国新闻周刊 总第563期 作者:郭凌鹤  2012年05月21日


提要:患者抱怨《心术》美化了医生,医生们说自己工作比这辛苦多了,记者们说为了美化医生丑化媒体形象…在六六看来,根源在于社会各阶层的巨大鸿沟无法弥合。“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比别人辛苦得多的多,但真正踏实做事的人没有时间抱怨”

 “我希望的是,若干年后,从我的作品中能看到这一代人,看到这个时代的缩影”

  本刊特约撰稿/郭凌鹤

  从《心术》播出那天起,编剧六六就一直在微博上打嘴仗。

  网友说:“作为几年的资深北京患者家属,您写的好坏大夫比例严重不符!”

  六六(微博)回:“那我建议您在家里研究黄帝内经自生自灭好了。我真不是替医生说话,我是心疼您这样在痛苦中挣扎又对现实没啥推动的人。”

  这是六六的第四部剧本。过去十年间,她沿着网友——作家——编剧的道路扶摇直上,从一名普通的幼儿园教师,渐渐跻身国内一线编剧行列。

  不同于众多女性作者,她笔下少有风花雪月、小情小调。每部作品,都直击现实痛处:小三、婆媳关系、高房价。

  “我很希望自己文艺女青年一把。可没办法。每个人的感受力不同。我的感受力就在于关注现实、关注当下。”

  这一次,她关注的是中国的医患关系。

  “心”和“术”

  写《心术》,源起2007年,六六母亲患乳腺癌住院。她的两派医生朋友给出了完全不同的意见。有人说,必须切除患处,生命高于一切;另一派则说,生活质量很重要,目前还属癌早期,剔除病灶即可,没必要全部切除。

  一年之后,母亲又被查出患有脑瘤。这次诊断很及时,在症状尚不明显时就被查出,手术亦非常顺利。

  两次就医经历让六六意识到:同一种病症,不同的医生会有不同的判断;的确有医术精湛、值得托付的好医生,哪怕他们摆着一张扑克脸。

  六六本人也有多年的就医经历,对中国医患矛盾深有体会,看病难、开药贵、收红包,媒体上充斥着医疗器械暴利、医疗事故、“看个感冒好几千”的报道。真实的医院什么样?患者为什么不信任医生?

  2009年,她开始到上海华山等大医院“卧底”,想一探医院黑幕,在最初的设想中,小说中的医院院长还是个反面典型。

  半年后,她却“倒戈”了。

  她陪医生一起清晨六点就到达医院,查房、门诊,做手术,或者陪着医生一起值夜班,从早到晚,有时连喝口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

  半夜,抬进来六个车祸重伤员,满身是血,隐约可见煞白的断骨和耷拉的肚肠。六六胃里一阵翻滚,两腿发软,差点晕倒。但没人顾得上她,医生们马不停蹄地抢救了一夜,六个人还是死了五个。

  这份工作有时的确令人抓狂。

  病人问:“医生啊,我们那边的医生让我过来看看,说我有垂体瘤。”

  医生:“你没有垂体瘤,CT里没有任何明显指征说明你有垂体瘤。”

  “可我为啥不怀孕呢?”

  “这个你要问妇科大夫。”

  “妇科大夫说了,我不怀孕是因为长了垂体瘤。”

  “可你没有垂体瘤,你相信我还是相信她呢?”

  “我不是不相信,可我要是没有垂体瘤,为啥不怀孕呢?”

  ……

  专家们每天要向不同口音的患者重复这样的车轱辘话。一上午,几百名病人。

  起初,医生们对六六很抵触,六六硬着头皮讨好他们,追着嘘寒问暖。渐渐地,医生们敞开了心扉。年轻的实习医生最喜欢聊天儿,刚毕业、苦、累、没保障,忙起来几天不能睡觉,插空在值班室眯一会儿,“比农民工还惨”;小护士们值完夜班,揉揉发肿的双眼,把花花绿绿的发卡美美地别在白帽的边缘——后来,她们成了“美小护”的原型。

  一位医生,在手术室里为病人一针一针缝脑膜。六六问:为什么不直接贴人工脑膜?他说:“我练手艺。”熟了之后,他才透露,病人家里贫困,一块脑膜要八百多块钱,能省点是点儿。

  “拿红包、拿回扣、推荐高价药,这样的现象的确存在。”六六说,“但也有医生在为付不起医药费的人们垫钱。”

  甚至有位负责处理医患纠纷的院长办公室主任这样告诉她:“大部分医患纠纷责任都在医院,是少数害群之马坏了整体素质。以心换心,大部分患者是通情达理的。”

  这句话给六六极大的震撼。假扮成“张医生”的她,经常去病房和患者聊天,才发现,真如主任所说,有时,患者需要的只是一个笑脸和真诚的问候。

  2010年8月,小说《心术》出炉。六六说:“不只是医生需要‘心’和‘术’,任何人都需要用‘心’和‘术’去交流。”

  “铁了心在宇宙里砸个坑”

  “编剧六六为什么没有照片?太不像话啦!”5月12日,在北京一次活动现场,六六指着海报大笑着说。她和剧组每个人都保持着良好的关系。上妆时,她热情地赞美翟天临:“小伙子,演得真好!”转身又捋着海清(微博)的护士服说:“你胖了吗?”这些年轻人尊敬她,也喜欢向她撒娇,当她开玩笑说不给他们写戏了,他们谦恭地说:“您可别吓唬我。”

  2010年,六六以210万元版税荣登中国作家富豪榜20名,剧本稿酬更水涨船高。“我向投资方开价,无论多少,他们都会欣然答应。他们唯一担心的是我没时间写。”

  多年前,她还叫“张辛”时,并不如此春风得意。

  1999年,她去新加坡跟丈夫陪读,只有大专学历,无法申请到就业资格,连上学都不行,“所有新移民能走的路全部堵死”。

  但六六说自己“是那种铁了心在宇宙里砸个坑的人”。高考报志愿,母亲阻拦,她没能选自己喜欢的师范专业,新加坡为这个梦想提供了机会。她从家教做起,后来当了幼儿园中文教师,“在新加坡,没几个人像我这样一个钟头最多可以收到100元。他们看实力说话,觉得你值”。

  一边艰辛打拼,张辛一边开始了网虫生活。这个“少妇六六”(“少妇闲来无事,网上遛遛”的意思)每天发帖、灌水、回帖,嬉笑怒骂,常常熬到凌晨。时间久了,“少妇六六”简化成了“六六”。

  “写作是为了解决内心的困惑。”六六说。她的第一部小说《王贵与安娜》是因为想离婚,转而去探索包办婚姻为什么常比自由恋爱长久;《双面胶》则是困惑于千年难解的婆媳关系——这部小说后来被滕华涛导演改编为电视剧,一炮而红。六六因此辞去教职,踏上职业写作之路;之后,她忽然发现,所有朋友都在疯狂地谈论房子,“这种焦灼背后到底是什么在推动?”于是,就有了《蜗居》。

  但六六丢不掉“草台班子”的习气。她对着word写不出来,必须在论坛上边发帖边聊天;她不爱混文人圈子,“写字儿的人天天跟同类凑一起,就毁了”;她也写不出命题作文,有人捧着现成的剧本创意重金邀请,她不接。

  我没有义务给出解决方案

  这一次,她要做的,是通过医患关系来拷问整个社会的信任危机。

  “我常常想,为什么我能把自己和亲人的生命交给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我心里有不信任,但又无从选择。”

  这种不信任,在这个时代随处可见。

  2008年,六六经历了“离婚门”。她说:“不明白为什么女人要百忍成钢,舔伤饮痛地等男人回来?”

  同年,六六儿子偶得的右肾X光照片上有明显的亮点,诊断结果:右肾结石3mm,肾盂分离3.8mm。医生给出的治疗方法是:多喝水,不吃奶制品。这是因为偶得吃过“毒奶粉”。六六在博客上控诉:还有什么让我们可以相信?不杀掉那些无良企业的企业家,不足以平民愤!

  四年之后,她却冷静了。

  当网民们叫嚣:“把贪官杀掉!”她说:“朱元璋时代的酷刑能杜绝贪污吗?制度不健全之前,指望暴力不能解决问题。”

  她已与前夫复婚。但两个月前,她在微博上高调曝光自己遭遇“小三”,并宣布:“偶得爹爱我多过你。我绝对不允许你伤害他。”

  《心术》上映后,患者抱怨该剧美化了医生,医生们喊冤说自己工作比这辛苦多了,记者们则说为了美化医生丑化媒体形象,连老师都抱怨剧中的“家长责任制”,完全脱离现实。

  在六六看来,所有的根源在于社会各阶层的巨大鸿沟无法弥合。“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比别人辛苦得多的多,但真正踏实做事的人,没有时间抱怨。”

  也有人说,《心术》只是展现了矛盾,却没有给出解决方案。

  “我没有义务给出解决方案。”六六回应,“也没指望通过一部戏从根本上解决医患矛盾。”

  “矛盾的根源来自制度的不健全。”她说,但同时强调,“一切都需要时间。欧洲确实医疗制度健全,但他们已经多久了?”

  作为作家,她说自己只能给出一个答案开放的故事,并尽量还原时代的真实。“我关注的事情还有很多,教育,环保,独生子女制度……我希望的是,若干年后,从我的作品中能看到这一代人,看到这个时代的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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