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民不怕贪官
来源:东方早报 第B05版:书 评 作者:毛尖 2009年12月20日
今天,2009年,中国普罗已经能够接受贪官存在人民阵营中,小说电影还能正面表现贪官和人民群众相爱,这个,早个二三十年,是绝无可能的。
电影《建国大业》里,宋美龄跑到美国去,白宫看门的见到她,情不自禁说出:SHE IS HOT!这话,让一个看门的说,没什么好意,不过,这个不怀好意针对的不是宋美龄,是蒋介石,就像蒋介石的两个标志性用语,一个“达令”,一个“娘希匹”,因为后者是脏话,前者因此也是脏的。
用宋美龄来打击蒋介石,这是建国大业完成后,我们在文艺,包括小说和电影中的一种常规语法。长期来,共产党人的一个主要特色就是不被美色俘获,王晓棠再怎么大跳伦巴,也动摇不了虎胆英雄的心;相比之下,“脸不对称、满脸雀斑、包金大牙”的蝴蝶迷,也能淫乱敌营。所以,理论上,就像斯大林说的,共产党员乃特殊材料铸成。
可是钢铁也会生锈,霓虹灯下有赵大大,也有陈喜,渐渐地,共产党人的形象从高大全变组合论,从钢筋铁骨变有血有肉,老百姓也普遍接受了“共产党人也是人嘛”的“人性论”。随便举个例子,《红岩》中的叛徒甫志高已经在网络上被“缅怀”了。课堂上,年轻的学生谈到甫志高的爱情,临别和妻子见一面,为她今后的生活作好安排,这才是男人啊!
甫志高是做了男人,但江姐做了犯人。好在,浴血浴火的年代过去了,战争结束,敌人完蛋,再没有冰冷的枪管抵住甫志高的脊梁,对他说“不许动”。甫志高回家,把老四川牛肉献给妻子,之后也用不着领着敌人去找江姐,甚至,可以按他自己曾经设想的,“把联络站办成书店”,然后“把书店办好,出版刊物,逐渐形成一种团结群众的阵地”(《红岩·七章》)。接下去,我们甚至可以想象,风度翩翩的甫志高成为时代偶像。
不是瞎说,这些年来,我们的文学艺术作品中,最完美的人物形象差不多都是这样,既有感情,又有理想。而逐渐地,爱情携手理想,以双赢的姿态彼此见证彼此提升,搞到今天,贪官赢得的那点民意就是他们对自己的情人还真是动感情,谁都不会忘记,成克杰和他的情妇李平“生死鸳鸯”的故事经过互联网的传播,几乎成了新世纪的标准爱情故事。
官人们的爱情赢得这么良好的群众基础后,《蜗居》出场。《蜗居》的故事很简单,姐姐海萍和丈夫苏淳名校毕业后留在上海,奋斗目标是“一间自己的房”。可是,辛苦的脚步赶不上涨价的速度,他们成为房奴而不得的过程中,一向受海萍照顾的妹妹海藻慨然出手,向她认识不久的市长秘书宋思明借了两万,而这两万,是海藻的男友小贝不舍得借的。接下来,故事的重心就从海萍转移到了海藻,有型有情的宋秘书在海藻全家的每一次难关前,轻轻一声“芝麻开门”,就超度了所有凡身。哦,且慢,宋秘书超度所有人,除了自己的老婆和孩子。
当然,宋秘书超度得最厉害的是海藻,而且,小说给了两个最动人的理由,一,海藻像宋秘书大学时代的早夭恋人;二,阴差阳错,宋秘书以为他是海藻的第一个男人。第一个理由说明宋秘书有多么一往情深,像他喜欢对海藻说的,“从一而终”;第二个理由说明宋秘书真是没什么瞎搞经验,而且这个理由也“充分解释”了他为什么超度不了自己老婆,因为他不是老婆的第一个男人。
宋秘书对海藻好,方式蛮琼瑶的,买梦游娃娃,然后自己梦游着把车开到恋人楼下;恋人出差,还出其不意地把自己快递到恋人客房门口。当然,最感人的是结尾,要恋人把孩子生下来,“爱她就让她为你生个孩子,然后用两个人的血浇灌同一棵花朵。这样,我们就永远不会分开了”,甚至,在自己死后,还安排了一个外国友人来接海藻和已经不存在的孩子出国。他一切都为海藻安排好了,孙悟空一样的男人,长得又跟刘德华似的,请问,哪个女孩抗拒得了?
书中有一个细节,为了帮姐夫还高利贷,海藻又去问宋秘书借了六万元。这六万元,是他们两人发生第一次关系后,宋秘书托海藻的老板带给她的。海藻拿着厚厚一叠钞票,“冷冷一笑,想来这就是自己的卖身钱?果然春宵一刻值千金啊!”不过,作者没有让海藻在这种不良好的感觉中沉浸,越过一段,海藻就把钱送到了海萍家。“看着姐姐浑身轻松的样子”,海藻“觉得自己很干净了”。海藻干净了,宋秘书自然也干净了。而更有意思的是,小说中的这段话,在连续剧中,以旁白的方式特别抒情地念了出来。
实事求是地说,在那一刻,如果小说还没能帮宋秘书完全收买人心的话,那么,连续剧做到了。不要忘了,在影像中,“旁白”不仅是最有分量的方式,而且几乎是最道德的影像提示,尤其中国影视因为深受苏联和朝鲜表达的影响,听到旁白,几乎是如奉纶音,《春天的十七个瞬间》如此,《无名英雄》也如此。比如,顺姬死后,伴随着学生装的顺姬在鲜花丛中复活,肖南的旁白以无比的激情既震碎了我们的心,也弥合了我们的心。是的,通过旁白,我们对顺姬涌起更大更深的爱。当然,年轻人可能没有《无名英雄》的记忆,不过不要紧,刚刚热播过的《潜伏》还在我们心头,左蓝死了,余则成站在她边上,旁白说,“这个女人身上的任何一点都值得去爱,悲伤尽情地来吧,但要尽快过去”,这个时候,所有的观众都愿意和余则成一起,跪在左蓝面前吧。
这样,当《蜗居》以旁白的方式反反复复为宋秘书和海藻漂白时,我们吃了迷魂汤一样地成了他们的爱情同情人,当然,一起被绑架到这场蜜蜜甜爱情中的,还有我们记忆中那些通过旁白强调的美好爱情。饭桌上,谈到《蜗居》,一个朋友说,妈的,明明觉得姓宋的有问题,可还是情不自禁希望他坏人有好报,邪门啊。说邪也不邪,稍微回想一下,哪个人物的内心获得画外音的次数最多?宋秘书嘛!相比之下,勤勤恳恳的小贝根本没有得到画外音的援助,在他失魂落魄的时候没有,在他发愤图强的时候没有,尽管他作为一个纯真爱情的符号出现在小说和电视剧中,但导演根本不把他放在眼里,让他买个冰淇淋表达爱情,中学生看了都觉得弱智。所以,小贝根本不是作为宋秘书的对立面出现,而是宋的赞美者,每次,海藻只会在小贝身边想念宋秘书,但从没在宋秘书怀里想过小贝。
还不止这些,整个故事中,海萍夫妻看重钱,宋秘书老婆看重钱,小贝看重钱,底层老百姓更别提,为了钱还丢了命。但恋爱中的人不看重钱,海藻最不看重,你看她乱花宋秘书给的钱;宋秘书更不看重,他只用钱擦亮爱情,其余时间不是高屋建瓴,就是深情款款,甚至,在他牵头的拆迁致死案发后,他还能特别人性地要求手下对底层百姓仁义些。啧啧,他几乎就是完美的男人,而且,在一笔带过的几次交代中,我们知道,他在工作中的人缘也很好,工作能力也很强,差不多是一个好干部。
那么,《蜗居》到底是什么意思啊?为贪官招魂?歌颂真爱无敌?
嘿嘿,《蜗居》有意思的地方就在这里。毋庸置疑,《蜗居》是一部表现社会现实的力作,从开播后不断攀升的收视率和议论度就能看出,房子问题击中了每一个中国人的神经:“每天一睁开眼,就有一连串数字蹦出:房贷六千,吃穿用两千五,冉冉上幼儿园一千五,人情往来六百,交通费五百八,物业管理费三百四,手机电话费两百五,还有煤气水电费两百……也就是说,从我苏醒的第一个呼吸起,我每天要至少进账四百,至少!这就是我活在这个城市的成本,这些数字逼得我一天都不敢懈怠。”
房子问题压得海萍喘不过气来,海萍又压得自己老公苏淳喘不过气,不过,海萍在追求房子的过程中所付出的努力,她最后终于搬到自己新房中的那种幸福感,以及小说和连续剧最后的一个镜头——淮海路上,“海萍中文学校”正式挂牌开张——都在在说明了,这个奋斗是值得的。而更加了不起的是,在海萍夫妻奋斗过程中,苏淳意外入狱,虽然最后是宋秘书的法力解救了升斗小民,但前头小市民气十足的海萍却因此对丈夫焕发出了全新的爱。所有这些,几乎以铁的事实表明了海萍当年把自己和老公留在上海的决定是对的,虽然在小说的前半部分,海萍不断地想象如果回到老家,日子可以多么轻松惬意。可毕竟,老家没有东方明珠,没有伊势丹,也就没有梦想和动力。
也是这个逻辑,在小说中,原本应该构成对立关系的房奴海萍夫妻和地产推手宋秘书,不仅没有剑拔弩张,还实现了南北一家亲,甚至,钉子户一家最后搬入全装修房子的一幕,也没有一点血腥气。相反,有一点点血腥气的是海藻的流产和宋秘书的车祸,但这两个不幸,因为是政治正确的必要前提,对两人来说,都不能更好了。
所以,整体而言,《蜗居》的主题是社会和谐,禁播《蜗居》是站不住脚的,至于传说中的《蜗居》因黄被禁,那更是离谱。《蜗居》如果是黄的,那么肯德基的鸡腿广告更黄。而我对《蜗居》特别感兴趣,主要在于老百姓对宋秘书的接受。
排除前面提到的文字支持和影像支持,包括逆用“宋美龄语法”,宋秘书的情种身份有效地掩盖其贪官本质,女性读者如果够坦诚,多数都宁愿舍小贝就老宋吧?但无论如何,宋秘书作为贪官的事实是不能被抹除的,他利用职权侵占公共利益,结党聚伙牟取私利,甚至他和海藻的关系,用新闻报道的方式来说,也够得上用一个“霸占”,也就是说,宋秘书的本质不难揭穿,那么,普罗的政治觉悟哪里去了?
情形是,海萍一边抱怨房价,一边也投身了房市,观众对宋秘书的接受也是这样,接受他,就像接受现代化的事实和污点。而更重要的一点是,今天,2009年,中国普罗已经能够接受贪官存在人民阵营中,小说电影还能正面表现贪官和人民群众相爱,这个,早个二三十年,是绝无可能的。是我们的阶级阵营消失了,是我们的人民已经绝望地认同坏现实了,还是人民群众已经强大到可以消化贪官了,意思比如《人间正道是沧桑》中,瞿恩对杨立青说:“你要相信我们的党,我们的党就像大海,有自我调节和净化的能力。”
我的想法是,不管《蜗居》的作者和导演对宋秘书的美化出于什么想法或目的,但从读者和观众对宋秘书的接受来看,人民群众不再把贪官放在眼里,也就是说,新中国成立六十年,人民群众的力量和自信不仅今非昔比,而且人民的宽容力和包容力也显示出新能量。当然,这么说,可能会有乡愿的色彩,但是,就像海萍每天必须进账的“四百”中,房贷最多也就占一半,而终有一天,这个房贷会结束。我想说,如果要在民间调查贪官的性价比,《蜗居》提供了一次极为有效的社会普查,而随着贪官的性价比在公共生活中越来越低,我相信,中国人和中国能量会越来越高昂。
这么说,我再次感受到乡愿的压力,尤其目前阶段而言,《蜗居》在为宋秘书(没错,我一直有意在使用“宋秘书”,而不是“宋思明”)唱挽歌的时候,因为歌声过于动人,会让人因晕眩而失去判断力。所以,在一个真正强有力的人民群体建立前,我认为,《建国大业》这样的“宋美龄”策略还是可以继续征用一段时间。人民虽然不再害怕敌人,不再害怕贪官,但现阶段,似乎还没到为贪官盖被子的时候,否则建国后三十年,我们不遗余力打击的敌人,极有可能借尸还魂。
新中国至今六十年,上半年,大家都在讨论《潜伏》,下半年讨论《蜗居》,前者重提信仰,后者再现生活,这里,大概存放着2009年的重大意义吧。在信仰和生活之间,我个人觉得,2009年应该尽可能拖住《潜伏》,让它继续在生活中放大发酵,这样,在看到《蜗居》中的宋秘书时,观众能更快地一眼认出,嘿,小样,甫志高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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