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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特写

童年的邻居青木

 

童年的邻居青木

童年的邻居青木大哥哥从法国取道新加坡回祖国,其目的就是看看当年的小妹妹一切是否可好。

我是下了中午的课才去接他的,到了樟宜机场的时候,看见他百无聊赖地坐在咖啡厅里,望穿秋水。手指正如当年打少先队鼓一样地敲击着台面,还是同样的节奏。我走过去和着MARLBORO。

他一起叩着”东八八八东八八八,东八东八东东八八东。。。。。。”口里还象小时候一样学着他教我的鼓点轻轻唱着

他站起来,双手拉住我的肩膀仔细端详,一句话不说,蓦地紧紧搂着我,吻着我的发丝说, “小丫头也长大了”。

青木大我五岁,不过印象里他大我很多,至少我现在感觉,如果我刚落地而他只五岁时,他应该是什么都不懂的。不过从我不记事起,好象他就承担了答疑解惑传道授业的任务,我所有的知识好象都是从他那里得来的。一直记得我两岁那年毛主席去世了,大家无比悲伤,我穿梭在西小楼里,口里嚷嚷着, “毛主席死啦!毛主席死啦!”胳膊上别着黑袖章,头上插着小白花。他从楼道阴影里窜出,一把拉住我,压低声音训斥我: “叫什么叫?伟大的人死了不叫死,叫逝世! ” 从那时候起,我脑子里就有了伟大这个词,并且缘于孩子的单向思维,总把伟大与青木联系起来。直到现在,一说到伟大领袖,我脑子里既不是毛泽东,业也不是邓小平,却是青木。至少在我童年的记忆中,青木称的上伟大。

夏天的时候,知了在窗外撕声烈肺地叫,屋里没有一点风。外婆打着蒲扇拍着我午睡。我一翻身,外婆就用蒲扇顺手轻轻打我屁股,说: “困觉!小猢狲!精神头好得吓人! ” 不一会儿,哄我睡的外婆却睡沉了,我异常惊醒地支棱着耳朵,仔细听走廊的脚步声,如果有人连蹦三下,并且紧随猫咪的叫声,我就蹑手蹑脚地钻出外婆的怀抱,把门偷开一条缝,钻出去与青木会合,任他带着我满世界疯跑。

他姐姐帮他做了个沾知了的小竹竿,我们就一棵树一棵树地找过去,一下午可以沾一布袋知了,有时候沾到了空的知了壳,他就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这是中药,可以治肚子疼。印象里那时侯我大约四岁,言听计从,并且把他的每一句话当圣旨,到了上大学,一痛经的时候我还想着也许吃点知了壳就好了。可见儿时的教育对人的一生有深远的影响。

外婆的家在出版社的大院里。外公是新华印刷厂的车间主任。听外婆回忆过去,据说当年家世也是显赫辉煌的,外公在中华书局里凭着老丈人的关系,最后都混到了一个副总经理,当年局势紧张了,中华书局的一部分迁到香港,外公也是跟着去了。因为孩子多,外婆一时走不开,跟外公说,你呆在那里别回来,我收拾好了就跟你去那里会合。结果两个月后,眼见着要打仗了,外公放心不下一大家妻儿老小,又辗转着回了上海。自此开始了苦难历程。逢一次运动受一次整,房产地产统统收光,58年支援安徽的时候第一批就被遣送了。

那批被遣送的人里,藏龙卧虎,以前听说都是赫赫有名的,后来都被安排在西小楼,一个筒子楼里。一住就是几十年,从我妈的少年时期至我的少年时期都在那里度过。 

西小楼是一幢典型的苏式建筑,灰砖厚墙,盖的象个八卦图,直统统但是曲里八弯,楼道阴暗,终年不见阳光,里面一股尿臊混着旧楼特有的味道。小时候是我们藏猫猫的好地方,随便找个犄角旮旯藏着,都得费半天功夫寻找。我对那幢楼熟到闭着眼走都不会错就是因为当年至少花了6,7年的时间在里面发现秘密隐藏点,基本上熟悉程度不亚于设计它的工程师。 

当年许多天天照面的邻居伯伯阿姨,后来都成了某著名画家,某著名作家,某著名评论家,令我相当诧异,因为当年看着实在是看不出什么著名之处,一样是夏天穿着破了洞的汗衫裤衩,撅着腚在走道里升煤炉,一样是冬天踩着三轮车冬储大白菜,雪里蕻。 

记得当年二楼的孙妈妈,一个矮胖的女人,下巴上一个突起的硕大的痣,还飘着两根白毛,每次见到她,我和青木就商量着如何去拔下那两根毛。她是抽烟的,所以一笑就露出熏黄的大板牙。她手里总端着磕了瓷的搪瓷缸,呼噜呼噜喝着茶,杯子里面都被茶垢酱成黑褐色了,也不洗。那时候我们印象里她是特务和坏蛋的化身,对她甚是恐惧,因为电影里特务女人才抽烟,而且她当时好象的确是背着特务的名儿。曾趴在她家门缝里往里看过,满屋子都是青滕花架,还有各式条幅书画铺的没有空间。边看我们还边研究她是否在发密码电报,如何把她抓获送给派出所。某次正碰上她开门出来,我们还扑通一声跌撞进门里,尖叫着四处逃跑。 

我出生的时候,爸爸出国了,去了坦桑尼亚,那里正在修坦赞铁路,爸爸是个翻译。所以小时候的印象里跟爸爸不亲,人家女儿都坐在爸爸腿上撒娇,我却生分的很,无论我爸对我有多亲,我都保持距离。这让爸爸很伤脑筋。其实这也是因为童年的阴影。小时候别人问我爸爸呢,我就说坐大飞机走了,别人就吓唬我,你爸爸不要你了,你和芳芳一样的。我哭着问妈妈,我和芳芳一样么?我妈一撇嘴说,别瞎说,你爸是出国工作,芳芳是私生女。小孩子懂什么叫私生女?反正我印象里爸爸是不要我了。 

某天,妈带着一个魁梧黝黑的男人来到我面前,要我喊他爸爸。我畏缩在墙角里用警惕疑惑的眼光打量他,尽管他满脸堆着讨好的笑,尽管他伸着双手要抱我,尽管他拿着馋人的巧克力和漂亮的洋娃娃,我都不屈不挠,不为所动地坚持着不开口。因为青木告诉我,坏蛋通常都是先给你糖果然后抱你最后把你卖到乡下的,隔壁的小二子就是这样才失踪的,到现在都没找回来。青木对我的影响比妈妈看样子要大的多,我听从了他的私下教诲而没有接受妈妈的劝导。妈妈无可奈何地冲爸爸摇摇头说: “小孩子,再怎么教都教不会,你没回来前,我都教她半年了。”尽管很小,我也能看出爸爸眼里的伤感与失望。妈妈说,后来爸爸坚持要个老二就是因为要弥补内心的愧疚,当年我成长的时候,他遗漏了很多美好的记忆,他必须要补上这一课。 

爸爸总跟我说,女儿啊,以后无论多难,孩子都要自己带,不然不亲啊!我知道他是有感而发。其实我大了,过了23岁以后反而跟父母亲了,没事的时候也跟爸爸聊天,陪老头一起去买菜。一直很想很想吻我的父亲。我从没吻过他,告诉他我爱他,感谢他这么多年来悉心照顾我,关心我疼我,却总没有勇气和不好意思。我和爸爸一直在举止上很生分,甚至绝少拉他的胳膊。我想,等我有了孩子,真正懂得父母之爱的时候,我一定要搂着爸爸,吻他的秃头吻他的花白胡子,趁他还健壮的时候让他知道我爱他。 

青木的爸爸是个画家。我不知道他爸爸有多出名。不过我外婆过80大寿的时候他爸爸送了个巴掌大的寿桃图祝贺,白纸一张,连装裱都没有,外婆挂在墙上贴到落了灰。直到一天来了个远客,看见那张烂纸头,大呼小叫,说老太太,这副图是哪个给你的?老太太说,以前的邻居老韩啊。人家说: “老太太,不得了啊!这张画拿到海外去卖,至少是这个数啊!还是美金!”说着伸出一个巴掌。我外婆大笑:“50块?谁稀罕啊!”人家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说,再加两个零。我外婆严肃了,不可思议地样子说,早知道老韩这么出息,当年他画坏的烂纸我就留着不去引煤炉了,以前他一天总要画许多的,家里堆不下了就摆在门口谁用谁拿。 

虽然知道了这副画的价值,外婆也没有自此当个宝贝,上次我回国的时候那张纸都不见了。问她5000美金去了哪里,老太太说,时间长了,纸烂掉了。什么5000美金的,你也信?不就是老韩么!下次见了再叫他画一副就是了,他儿子还是吃我女儿的奶水长大的,若不是我女儿匀一个奶头养他的宝贝儿子,他儿子当年就饿死了。这个情面他还不给? 

听我妈说,青木出生的时候他妈就死了,死在乡下,所以青木和我的脑子里,乡下是死人的地方,去不得。他是吃我姨妈的奶水长大的,从感情上说,他和我表姐也算是一奶同胞。不过他跟我更亲,因为他总感觉他是我的保护人。人都讲个缘字,他是天不怕地不怕的,独独怕我,我若一撇嘴做出个哭样,他就跪地告饶或是极尽能事地讨好我,把他所有的宝贝收藏都拿出来哄我。他的收藏不外乎弹子,男孩子在一起掼的厚纸片,即所谓的“干宝”。画片,火花和钢丝滚圈,我其实是不屑一顾的,但为表示对他投诚的纳降,也就勉为其难地收下些。 那时候我霸道,若是游戏上玩不过他,输急了张口就咬他,我是属虎的,又喜欢啃骨头,牙磨的锋利得很。他曾经被我咬到伤口流血过,青紫一片不褪,我吓得直哭,他还要到头来安慰我,说不痛的,不信我咬回你,说着在我胳膊上轻轻噬一下,说,看,一点也不痛。而那时他已经痛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并最终忍不住落下来。 

到他25岁上,他还摞起袖子给我看他的胳膊,说,看,当年你多么的恶毒,如今虽然伤口愈合了,心却还痛着,你的牙印一辈子落在我胸口了。血债血还,今天我要讨回公道来!说着做势要过来搂我咬我,吓的我四处乱跳,拿枕头,毛巾砸他不让他靠近。 

我带青木回了家。进门后一面跟他絮着家长里短,一面手脚麻利地烧饭做菜,我把菜洗好淘好切好码放好,系上围裙开始往锅里倒油。趁油热的空挡,顺便抹抹水池灶台,脚上还踩着块抹布走来走去,连地也一并拖了。 

我忙得有条不紊,还不忘跟他搭讪,仿佛烧菜是我前世的修行。而他却时而沉默了,问他话也有一句没一句地答我。灶毕熄火,我端上台面的晚餐有红有绿,煞是好看。我长嘘一口气,抹抹头上的汗,冲他一笑说:”FINISH。“ 拉他出厨房,坐在客厅里边折着刚收的衣服,边回忆往事。  

突然间,他很冲动地握着我的手,用可以醉死我的眼光满眼心痛一览无余,说:”我的小仙女,你怎么真的落凡尘了?我都不敢相认了。你的手,那跳舞的兰花指都粗了,你的脸,曾经象桃花一样灿烂,现在也黯淡了,你的眼睛,那么清澈的,象星星一样的眼睛,都是疲惫。我只在你烧菜的瞬间凭窗发呆的时候,才看见过去的神采,一如当年信马游疆。” 

我吃了一惊,先是被他的冲动吓着,然后是恐惧自己竟衰老得如此之快!为化解僵局,我反身推他说,嗨!我劳工要回来了,你这样子他还以为我们旧情人相会呢!  

他固执地继续拉着我说,你一定不幸福,一个幸福的女人不是你这个神态,你满脸都是累字。当年我让你不要跟他,你不听,你若是我老婆,我一定不会让你过的这么苦,才不要你满身油烟,才不要你整天泡在洗衣粉里,才不要你变成家务的机器,我要你和当年一样,坐在地板上读你的诗,趴在地板上画你的画,随手写在我的手背上, “我是五百年前的榆树精,飘洒纸钱收买你的心。” 他居然还记得,我13岁那年信手写的鸡毛信。当年还顺便在他手臂上画了许多榆钱,害他把手臂都搓红了才洗掉。  

我点他脑袋,“你傻啦?老婆都是这个样子的嘛!谁愿意娶个仙女在家里养着?不食人间烟火?这又不是琼瑶小说。”他很坚定地看着我说,不是所有的爱情都没有结局,不是所有的浪漫都化为泡影。你的美丽打了折扣,是因为你没有碰到那个给你三颗痣的真命天子。他不爱你,爱你就会心疼你。我说,你不如不来,一来就挑拨我们夫妻关系,以为自己是先知是默罕默德,现在说这个有什么意思?一把年纪了还不如小时候懂事。  

青木上的是广州美院。这是个很不错的美术院校,美术类全国排名第三。以他的灵气和他父亲的名头,他随便出去闯世界都会吃得开,不曾想毕业后却分回了美术出版社。我那时对分配没什么概念,觉得青木回来了,我又有人可以欺负可以玩了,没什么不好啊!当年的西小楼已经到了将拆未拆的光景,人大多已经搬空,青木却在里面要了一大间作为他的画室,那窗框都已经松动的破地方,被他收拾整理一下,甚是象模象样。他在四壁的墙上糊了一遍CHINA DAILY,某正门的墙上还挂了一幅旧的军用毛毯,边角破洞之处插了一朵纸制的紫罗兰,其余的墙壁上就挂满了他的油画作品和素描以及设计图。  

那年的暑假我出奇的闲。男朋友离开了,我又不想恋爱,就老钻他的窝,每次进门就把拖鞋抛到半空中,赤脚投到他屋中央的大靠垫上,冲他喊,快,扔一本塞尚过来消遣!他有一套美术史的丛书,印刷极其精美,估计是从他老爸那里顺手牵羊牵来的。因为是台湾版,净是繁体字,还是竖版,我老说要雇他做抄写员,替我横抄一遍,奖励是一个花脸雪糕。他揪着我的小鼻子说,你懂什么?还自称自己读书破万卷,真正读书的,一定是读竖版,因为你可以躺在床上看,把书握在手里折成自己需要的宽度,看一点卷一点。  

西小楼因为墙厚,冬暖夏凉,我会在他的画室里泡整个下午。那时候我象个缩头乌龟,哪里都不敢去,怕一出门就碰见前男友,万一不巧再碰上他携着我的情敌,我就觉得好象是我犯了错误,于是这里成了我最好的避难所。我坐在那里抱着自己的腿翻书,啃着指甲,咬着手指头上的皮,这个恶习自打我长牙起就跟着我了。他见怪不怪,只有到我突然大叫,捂着手指头乱跳脚的时候,他才蹦起来把我的手放在嘴巴里吸,他知道我咬出血了,指甲断到肉里。他边给我上白药包扎,边开我玩笑:“当年渣滓洞里敌人往江姐手里插竹签,我看不算什么,我们这里有个勇士天天受此酷刑还心甘情愿,我看你是自虐狂。”我曾经几次因为咬指甲而得了甲沟炎。妈妈打也打不好,骂也骂不听。后来去看过心理医生,医生说是心理压抑,精神紧张的缘故,什么时候彻底放松了就戒了。想想也是,每当失意或悲伤的时候我都把手指咬到稀巴烂来惩罚自己,以肉体痛苦替代精神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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