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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乡下的记忆

 

第一章:乡下的记忆

安娜怕秋天,一年四季的节日,安娜最不要过的就是中秋节。每年大学一开学,安娜便心神不定,她常常会翻日历,然后问王贵,今年八月十五什么时候?或者问,今年是大年小年?再或者是乡下人什么时候来?不晓得今年收成怎么样,梨子甜不甜?

安娜不是对梨子有特别好感,恰恰相反,她一看见梨子就头痛。

安娜刚认识王贵的时候,就听王贵说他家乡满园的梨树,绵延十好几里地。春天雪白梨花一片。“土地软得象踩在云朵之上,满园的枝杈任意舒展,当犁果挂满枝头的时候,在风中摇摇摆摆,不小心坠落在地上,摔个粉碎,汁水蜜得招来群群的果蝇,香飘十里开外。”这是安娜在听了王贵说他小时候在梨园里玩耍的故事以后,在脑海里自己刻画的田园景象,无比诗意。

不过在安娜第一次跟王贵去乡下见公婆,缠着王贵去看梨园的时候,安娜就失望了。她称之为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等长于她与王贵之间的距离。也许是因为冬天,梨园分外寞落,梨树倒是够粗,树干矮胖矮胖才一人多高,枝桠也伸展着象把伞,可惜上面连片叶子也没有,而且因为在沤冬肥,满地都是牛屎猪粪,下脚得十二分地小心。

安娜不是没下过农村,不过农村有富裕有贫困的区别。安娜下乡的地方算是江南农村,水土不错,虽不比城里,但也山清水秀。日子清苦得很,乡里人却比较爱干净。安娜在没去王贵老家以前印象里农村最差也不过如此了。

到了王贵的家,她才知道农村也有天壤之别。安娜和王贵在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回去拜望公婆的,当时还没我呢!搭乘的慢车走走停停,车厢拥挤,头上是扁担鸡笼,得十二分提神,别不小心叫鸡屎掉头上。人象沙丁鱼罐头一样塞满过道,长卡座下头都躺个人让你没法缩腿。从座位到厕所不过十几步路,挪过去得半小时,如果有一点尿意就得赶紧起身,不然就要尴尬。满车厢弥漫着一股不透气的酸臭味道,叫安娜窒息。虽然外面冰天雪地,安娜还是要把车窗打开,把头放在外面透气。

到了县城,火车晚点五个小时。再转小泵泵,这是一种载客拖拉机,后车厢两侧是长凳,中间的空地人摞人。虽然顶棚的帆布千疮百孔,车厢后头也敞着门,车里因拥挤居然不冷。

 

再到小集镇,安娜一跳下泵泵车,看见王贵冲两个推着自行车的鼻头冻得通红的男人径直迎去,跟安娜介绍:“这是我的兄弟。大弟弟,二弟弟。” 安娜坐在王贵的车后坐上,屁股颠得生疼,看王贵主着车把扭来扭去在乡间小路上逶迤前行,四周是漆黑如盲人般的夜空,连颗星星都没有,放眼望去,不见一点鬼火。安娜心里很害怕,虽然两个弟弟在前面带路,她还是怕王贵瞄不准田垄,一不小心掉进田里去。车是越换越小,人影也日渐稀少。

安娜听王贵喊一声“到了”,便从二八加重车上蹦下来,车停在横一向纵一向两排茅草房的前面,正对门的屋子里亮着油灯,炕上黑压压一窝孩子。安娜心里很难受,当下就意识到这是个填不满的钱坑。

进门的时候一家人都坐等他们吃饭,昏暗的煤油灯下,脏兮兮的孩子们都趴着睡着了。王贵的父母一豕蟠虐材然乩矗辖舸蛐岩晃押⒆樱牌乓桓鲆桓鼋樯埽馐抢衔澹馐抢狭虺樽抛灾频耐裂潭卓煌芳湟簧豢浴5笔弊钚〉睦习嘶姑豢谎馗摺?

饭还是精心准备的,据婆婆说特地去集上割了块肉。但安娜根本没发现肉的踪影,只看见白菜帮子和一坨一坨拧成块儿的粉丝,花椒倒是放了不少,还有一把子干辣椒。弟弟妹妹们吃得很香,王贵也是一样投入,三下两下就扒了一大碗进肚。满屋子没有说话的声音,却象进了猪圈一样光听见吸粉丝的呼噜声。安娜拿起筷子,一根短,一根长。她掏出口袋里的手绢擦了擦,然后尝了一口,又涩又辣又咸,难以下咽。虽然安娜饿了一整天没有吃饭,还是决定就这样饿着。她在王贵起身准备再盛一碗的时候,赶紧把自己碗里的倒给王贵。

安娜也不适应上厕所。这里没有厕所,所谓厕所就是在屋尾围了点枯树枝搭的篱笆,进去后是女的就把裤带挂在篱笆头上以示有人。安娜以前一直自叹是苦日子过惯的,江南乡下也没厕所,都在地下挖个坑然后放进去个粗瓷坛子,装满了拉上来用肥。但这里就是进了篱笆找个能下脚的没屎的地方解决了拉倒。安娜实在受不了里面任意绽放如大写意般的股股黄金,还有不畏严冬不屈不挠掘金的绿头大苍蝇。那苍蝇如同一架架豪华直升机,放肆地在你面前静止着凝视你,发出刺耳的轰鸣。这种近距离的凝视让安娜感到恐惧,不晓得哪只苍蝇一时兴起,黄金上爬爬,然后再在安娜的脸蛋上停留一阵。丰富的联想让安娜止不住地打恶心。第一次上厕所安娜虽然做足了心理准备,还是忍不住马上转身出来跑去拉王贵的袖子,眉头拧成团手工花卷。王贵进了篱笆二话不说,拿了把锹左铲右铲扬手丢在篱笆后面的积粪的坑里,再跑到外面挖点冻土在厕所里铺了一层,动作之熟练,一点不象大学教师。

安娜在乡下就住了四天,有了第一次的可怕经历之后,安娜将人体小宇宙发挥到了极限,以坚强的毅力与身体抗争,以后再也没去过这土厕所恩恩,带着满肚子的脏东西回城以后解决,副作用是憋出一脸小痘痘。安娜那几天才知道人和骆驼一样有天生的隐忍功能,可以不吃不喝不拉也活好几天。以后安娜经常便秘,她就抱怨王贵是那次回乡落下的病根。

安娜晚上上炕的时候实在睡不下去,她连外褂都没有脱就躺下了,即便如此,还是被跳蚤咬得浑身是包。那种又痒又痛却无法抓挠的凌迟之苦让安娜认定这里的跳蚤喜生。凭什么不咬旁边的王贵偏偏咬安娜呢?四天下来王贵虽然如鱼得水般自在,安娜却憔悴了许多,眼圈乌黑,嘴唇干裂且苍白,以前白嫩光滑如剥了壳的水煮鸡蛋一样的小脸儿已经开始打皱皱了,整天很委靡地靠在门框上不怎么说话,只一味朝着出村的方向上望。原本计划回去住十天的,王贵看着难受,就说回吧!安娜突然有种牢底终于坐穿的快乐,赶紧把带来的钱主动都交给公婆,连同饼干大白兔奶糖,水果硬糖什么的,都留在农村,毫不迟疑地就回了。这以后安娜最少十年没回去过,直到有一年姑姑把我和弟弟带回乡下给爷爷奶奶看,安娜不放心再次主动投诚过来。

那是我唯一一次乡村经历。奇怪,我天生应该是写回忆录的人,幼儿时期的短暂生活会如此鲜活地存放在脑海里。平时不记得,一动笔就跃于脑海。我去的时候,横一向的茅草棚已经换砖瓦房了,为给两个叔叔娶媳妇坐的新房。而爷爷奶奶还住在纵一向的草屋里。我们去了,跟叔叔婶婶住。当时新过门的小婶婶刚有宝宝,用的尿布很有意思,用一块纱布,里面包上门口刨出的黄泥巴,他们叫尿揭子。儿子拉撒都在泥巴上,换的时候只要扔泥巴就行了,根本不用洗洗涮涮。二多子那次回去真应验了安娜的话,和羊住一起。他的床边上栓了头羊。多多倒是很高兴,每天疯吃疯玩,显得比在城里还胖些。安娜当时是非常不愿意姑姑带我们回去的。怎奈七姑姑口齿很伶俐,把家乡吹得跟以前已经是天上地下了。安娜想改革开放那么多年,报纸电视都说乡下一片大好,叫我们回去看看也好,反正就是二十天的寒假。走的时候安娜依据经验准备非常充分,大包小袋里连草纸都装了。怕我们没的吃,特地带了牛肉干,酥塘和巧克力这样的小吃,又怕给表兄弟们分去,特地再多买了些。不过,这些东西到了乡下,就给奶奶很大方地四处分派了,她说:“都拿走,都拿走,他们什么没吃过,都吃厌了,你们都拿去尝尝。”然后拿了山芋干,馓子和糖三角来换。我一点不喜欢吃山芋干,满脸委屈又带着恋恋不舍看着一把把被抓走的零食小吃,又不敢反抗,当时就不喜欢乡下。二多子却吃得很欢,他说,山芋干比牛肉干好吃。安娜风尘仆仆来到村头,看到二多子正抓着牛尾巴往老牛身上爬,忍不住说,这才真是个乡下坯子,过得这样自在。到走的时候都拉不走他,说喜欢住奶奶家,不愿意回去了。我后来问二多子为什么喜欢乡下,又没吃又没喝的,他说自由,可以不用读书,整天玩耍。

老奶奶不喜欢我,因为我里里外外都象安娜。首先我跟乡下人保持距离,来个人从不主动张口叫,每次都奶奶连哄带吓才开口,其次就是跟安娜一样有张白净的脸,用他们的话说俊得象个戏子,让老奶奶觉得我一点没沾上她家的气质。再就是我挑食,吃顿饭能把粉丝里夹的花椒一个一个挑出来,遇到粉丝打结的粗梗处还特地咬断了吐掉,老奶奶很是看不惯,说一顿饭下来猪都吃饱了我还没吃完。我也一上厕所就头皮发麻,所以住二十天只恩恩五次。我每次要恩恩了都去找姑姑先清理干净。奶奶一听我叫姑姑,就沉脸说,假干净,她吃的哪个不是粪浇出来哒?别理她,不行就叫她到自己家田头拉。我非常羞辱,因为我那时候都发育了,已经是个大姑娘,怎么可能光着屁股在外头拉?结果为了恩恩还得挨顿骂。所以我跟奶奶一直不亲,每次看到她都怕。某个傍晚一看到安娜抱着二多子不期而至进了草棚,憋了多少天没人疼没人管的委屈终于如洪水般爆发出来,感觉就象翻身农奴见到解放军一样,放声嚎哭啊!如找到靠山般不依不饶地要求回家。奶奶的脸色甚不好看,嘀咕着:“哪个欺负你一样,疼不过来得疼,还做出这副样子。这才是喂不熟的白眼狼。”安娜看到我的时候,头发沾在一起,脏得结球,手背上一搓一道泥巴。安娜果断说,男孩脏点没关系,女孩不行,要得病的,我带她去洗澡。我奶奶又嘀咕:“还真养出个娇小姐,精贵的!”奶奶不敢讲安娜,就老当安娜面说我,安娜特别会看场面,她知道这是奶奶的地盘,若跟奶奶对着吵,没准给村里人骂死了。安娜从不在乡下跟奶奶正面冲突,但安娜很有主见,你说你的,我只不理,仍旧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安娜掏出给姑姑们带的花布一一分送,然后要求她们带我去洗澡。

姑姑们骑自行车骑三个半小时带我去最近的镇,澡堂里人山人海,全是白花花的肉,女澡堂跟男澡堂一样,是泡的,不大一个池子,挤得想搓搓灰都伸不开胳膊。人一进去就先烫泥。池里的水跟糨糊一样浓,不过是黑的。我都怀疑好几年没换过了。姑姑居然坚持说,瞎说,两天一换。下去以后根本不能呼吸,味道太刺激,我得跟游泳似的先憋一口气,然后站进去烫,再赶紧出来搓泥。安娜一进澡堂,闻着近乎致命的气息就开始干呕,吩咐姑姑带我洗,自己赶紧躲出去喘气。

搓完泥以后每人才发两茶缸水把身上冲干净。洗完了出来,我看见安娜的手里拿个塑料盆,说:“回去用水的。”姑姑跟安娜说农村一到冬天,成年成年不洗澡,缺水。水是轧井打出来的,吭哧吭哧轧半天,都听不见井底有水花的声音。一天一夜才能集小半缸水,还沉淀出半盆泥。吃饭喝水都用这个。我那时候就觉得乡里人虽然没受过优化教育,但用水的程序很科学,先撇出上头的清水准备一天烧饭和喝的,再打半缸水大家洗脸,大家的意思就是一大家人都用那半缸水,而且不刷牙。

安娜不管,早上站水井边等水,最清的留下晚上用水,虽然量只够湿一块小毛巾。然后还带我和二多子刷牙。安娜不强迫王贵一起刷,因为晓得这样出份会给奶奶骂。奶奶不骂安娜,但骂王贵声音大点给安娜听还是可以的。

叔叔婶婶姑姑们都喜欢安娜,可能因为安娜看上去很文雅,除了不理睬老奶奶,对其他兄弟姐妹倒很和善。安娜闲着没事就帮姑姑们梳头,告诉她们要讲卫生,不然以后要得妇科病,生不出孩子来就麻烦了。这种吓唬还是很管用的,特别是蒙那些读书不多,对科学将懂未懂的乡下姑娘们。逢集了安娜看见廉价的彩色纱巾头绳什么的也帮姑姑们买。

这次去乡下,安娜又是住了四天就回来。安娜觉得四天是她的底限。

安娜每次回来对王贵都会特别好一段时间,因为觉得王贵太苦了,在这样穷的地方生活了那么多年。王贵能混到省城,端上银饭碗,很不容易。

第二章:皇帝也有两门穷亲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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