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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特写

外 婆

 

外 婆

妈妈最近总打电话来说外婆的事情,让我听了心惊肉跳,一个人的时候就有不好的感觉,老担心她不久长,不晓得能不能坚持到明年夏天我回去。

外婆又聋又瞎,生活在一片混沌的世界里,除了满脑子的回忆伴随她,再有就是顽强地要活下去的本能。

以前总还听她说
这日子越活越没劲了,过了90,再不听她说起。每天安详而努力地生存着,给吃就吃,给喝就喝,然后就是一个人坐沙发上发呆,或者喃喃说些旁人不懂的话。

妈妈说,外婆已经老年痴呆了。常常刚吃完饭抹了嘴就说肚子饿,一天没吃东西了。大姨妈打电话说,从今以后要发东西给老太太吃了,不知饥饱,和孩子一样。那天拿了一盒一斤半的巧克力派放在桌子上,老太太一块接一块吃,待大姨妈发现,盒子已经空了,结果是老太太闹了几天的肚子。

我听着电话那头妈妈的叙述,眼泪就忍不住掉下来,那是我熟悉的外婆吗?曾经只吃小半碗饭就说吃不下去,一辈子保持着纤细的身量。仿佛看见外婆年轻的样儿,穿着对襟的褂儿,襟前掖了块小手绢,喂我一口,掏手绢替我擦擦嘴巴。或是搂着我躺在草席上,打着蒲扇,讲大舅舅,二舅舅,大姨妈,我母亲小时候的故事。

96年的冬天,曾经搬去和老太太住过一段。那一向老太太和大姨妈闹翻了,死活不愿意跟姨妈过,而她身边又不能缺人照顾,我便和男朋友一起搬过去和她一起住,也就是我后来的丈夫。

老太太除了罗嗦点,当时是非常清楚的,看不见,但摸摸索索,拄着她的小板凳在家里四处走。冬天了,晚上先生要看书准备考研,我也忙着学东学西。吃过晚饭,外婆就默默从闷锅里摸索着盛出红豆莲子汤,将汤放在她的小板凳上,一步一步挪着小板凳送到我们桌子上,轻轻说,炖了一天了,吃了好读书,晚上不冷。我看着冷汗直冒。老太太看不见,从厨房到卧室的几十步,碗就那么空着放在窄窄的凳子上被移过来,万一路上打了,烫着老太太我就成了罪人。说了她几次,她也坚持不改。我内心知道她是希望自己还是个有用的人,能够照顾自己的孩子们。不忍心伤了她,每天吃了饭我就等,等到她偷偷上厨房的时候后面跟着她,一步一步护着她将她送到卧室,再假装自己坐着等吃。几次看见碗悬在凳子的边缘摇摇欲坠,吓得快叫出来,却见外婆如有神眼庇佑,很有数地放回去。

外婆烧饭一辈子,是她终生的事业。直到
88岁上才从岗位上退休,某天,她自己说的,不能再烧了,要出事的。

在最后的她在岗的岁月里,我们从菜里吃出过抹布,筷子,洗碗钢丝,醋盖头一系列意想不到的东西,每天吃饭以前,大家就跟印地安那琼斯找宝藏系列一样,先仔细把菜都翻一遍,看能吃出什么新鲜玩意,再笑西西地送到外婆手里让她摸,告诉她又犯错误了。外婆总是非常羞涩地说:
老了,没用了,一点也看不见。

但我们却无法让她离开灶台,一说让她休息她就发脾气,说我们嫌弃她,不让她干活。据说大姨妈和外婆吵架就是因为大姨妈觉得那样太危险,怕弄出人命。

我是外婆带大的,我晓得外婆的心情。我并不阻止她做什么,只是她做事情的时候,我不声不响在旁边站着,看她要出危险了赶紧伸把手,曾抢救下查点掉到老太太脚背上的菜刀,却将自己的手掌切出个大口子,血流不止。当时一急之下是拿手去抓的。

老太太决定从前线撤退到后方,是因为某天开小火炖鸡汤,煤气并没有着,而她不知道,转身就走了。三个小时后舅妈进来,满屋煤气而老太太熟睡着。这一招吓得大家不轻,老太太知道自己犯大错误了,只轻轻说一句:
不能再干了,要把房子烧了,会爆炸的。大家都说,房子事小,你若煤气中毒了去了怎么搞?

我建议老太太做点软活儿,手又动着,人不歇着,也消磨时间,比方说折衣服,剥毛豆。那时候每次收衣服,我都会故意在老太太耳朵边大叫一声收衣服啦!老太太就很热切地上岗了,端坐在沙发上两手高高朝空中伸出,准确估摸着我来的方向说:你去干你的事情,衣服我总折得好的。十几件衣服,外婆根据手摸摸,能摸出哪件是她自己的,哪见是我的,哪件是先生的,用手摸着扣子一颗颗扣上对齐了仔细折叠,可以折上一个多钟头。我坐在她旁边看着报纸,借她我的耳朵,听她笑眯眯说着年轻时候的故事,包括她在26岁上,孩子三个还有小瘪三跟她搭讪。

我相信外婆的话,外婆年轻时一定是极美的,看看我母亲和几个姨妈便知道。我母亲在姊妹里长得算次的,她自己不好意思地说:
象我爸爸呀。可见在孩子心中外婆是美丽的。曾经无意中在外婆古色古香的樟木衣橱里翻出过她的小照,一袭绣金丝的高领旗袍,露出雪白的胳膊及匀称的小腿,面容似笑非笑,眼神欲语还休,典雅与矜持并重,再加上腕上精致的金表和手中持的绣花扇,比金陵十二钗还要精彩。曾经给劳工看过那张照片,劳工惊叹到:那年代的人难道都这么美吗?别告诉我说这是你外婆!

现在的外婆的确无法再找到当时的风姿,牙齿 掉得不剩一两个,整个面颊瘪下去,眼睛因为倒睫毛而整天泪水涟涟,擦不干净,下眼皮都外翻出来,如果不是因为她是我熟悉的外婆,我看着别人家的老太太,一定有点怕怕。外婆说,眼睛坏,是因为当年清算的时候外公因为入过国民党被抓去,不晓得关在哪里,她一夜之间哭坏了眼睛,从此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再无踪迹。

市场上有卖剥好皮的毛豆,小贩无事的时候剥的,并不多算手工钱,只去掉豆荚的分量称给你。

我从不买这样的毛豆,都故意拣粒大饱满有豆荚的豆豆回去给外婆消磨时间。傍晚的时候与外婆坐在饭桌前一粒一粒用手数过去,捡出她扔进豆里的豆荚和扔到豆荚里的豆,叙着话就到了晚饭时间,再匆匆忙忙去烧饭。很享受那段时光,如果你问我什么是世外桃源,我想就是与外婆一起剥豆的黄昏,阳光无力,昏黄的一缕射进半敞的院门,我并不开灯,尽管屋内昏暗。外婆是不需要灯光的,而我愿意享受着与外婆一起摸索的静谧。

想想眼泪掉下来,以后再剥豆子,也许就我一个人了。当然,也许,某一天,我也没牙了,与我的外孙女一起闭着眼睛说着闲话将一粒粒豆子用手指头挤出。我老了,也不会有锋利光润的手指甲,只能将豆从中间扭断,一颗颗挤出来,而有些倔强的豆儿会一蹦三尺高,滚滚滚,滚到沙发下面,我冲孙女叫着:
快快!又飞一个,找呀!孙女就会撅着屁股拿着扫把趴在地下捞来捞去说:看不见啊!捞起后洗了干净塞进我的手中,还湿湿的,说:看!就这粒!

妈妈说,外婆现在糊涂得吓人了。妈妈新装修的房子,想接外婆来住一段,被大姨妈坚决阻拦。大姨妈说:她现在已经不是一个正常的老太太了,看又看不见,听又听不见,你装修得再富丽堂皇,她知道什么?小心又一泡尿倒你地上。

大姨妈不是胡说。某日外婆突然就收拾好包裹,自己坐在自己的小被子上嚷嚷着要去上海:求求你们,行行好!让我回上海吧!让我死在上海,我不要做孤魂野鬼。说完抓起地上的痰盂将里面的尿顺地一倒,就塞进小被子里,舅妈跟着后面抢都来不及。

舅舅跟妈妈讲,不要把老太太的话当真话了,她已经老糊涂了,今天一个想法明天一个想法。你我都是六七十的老头老太了,也折腾不起。

上次外婆吵着要去上海,母亲便接了她过去。刚下了火车,脚刚沾地面就问我母亲:
这是哪里?母亲说,上海呀,你吵着要来的。外婆抓住车门死不松手,说,谁要你带我来的?你想将我送到野外扔掉,觉得我负担。我哪里都不去!我要回家!周围所有的人都狐疑着看着我母亲,母亲尴尬到恨不得有地缝钻下去好逃避别人谴责的目光。

母亲摸着外婆的头发说:
你是我的亲妈,我怎么会扔你?你要来上海我的家,我接你住一段,你过够了再回去。好说歹说,总算将外婆塞进出租车。

外婆那次远行革命总共就进行了
5天,那五天我母亲形容暗无天日,没一刻消停。外婆从睁开眼睛起就嚷着要回合肥。家里来个亲朋好友看她,外婆就拉着人家的手小声嘀咕说母亲和舅舅谋划着要将她丢在野外 让她饿死。我知道!他们以为我聋,背着我说的,我都知道!哼!邻居当笑话说给我母亲听,母亲无奈指着家里满屋子的吃的,说,疼都疼不过来,怎么舍得扔她?

第五天上,天蒙蒙亮,外婆又收拾好自己的包裹,端着她的小板凳坐在门口堵着门,用脚跨着不让母亲父亲通过,坚持要回去。这下母亲发火了,忍不住骂她:
我都一把年纪了你怎么这么作弄我?你那边闹得寻死觅活要过来,我辛苦过去接你,你连一个礼拜都住不到就走,我怎么跟兄弟姐妹交代?不许去!你就死在我这里!

母亲是个急脾气,几句话不合就要发脾气的。外婆见母亲嗓门高了,眼睛大了,顿时如孩童般委屈,眼泪在眼眶里转来转去,想哭又不敢哭。

那天,外婆特别乖,很献媚地迎合我母亲说话,夸母亲家里收拾得干净,夸桌布漂亮。单纯的母亲竟然相信又聋又瞎的外婆居然突然开了天眼,竟然不怀疑老太太的动机,还张罗着给老太太做午饭。

老太太,一个
90多的老太太,在母亲下楼做饭的当儿,开始实行她的逃亡计划。

老太太悉心收拾了个最简单的包裹,后来打开一检查,是换洗衣服一件,饼干一包,钞票几百,随身的药几包,两枝夜来香。老太太将包裹绑在小板凳的腿上,一步一步尽量不发出声音地挪到门口,再一步一步勇敢地挪下楼梯。

上海石窟门的楼梯是木质的,又老又旧,踩上去吱吱作响,而且陡峭得仿佛如一条线的华山。我一个明眼人每次下楼梯都小心翼翼。外婆就那样一手抵着楼梯,一手挪着凳子,试探着将凳子左右移,直到稳当了为止,再小心下一阶楼梯。

我不敢想象那场景,好象我以前看的惊险影片
39级阶梯。楼梯没有板凳腿宽,一个不小心老太太就回倒栽葱下去。就凭着一股回家的信念,老太太硬是一点一点跌跌撞撞下了楼。我相信老太太年轻时候曾经凭警惕抓住过台湾特务的故事,因为即便老了,她也如身手敏捷的大侠,尽管二不聪目不明,但我相信那是她的伪装。关键时刻一身功夫确是了得。她竟然能从我母亲眼皮底下悄无声息窜出弄堂跑到大马路上。

当母亲发现家里一个鲜活的老太太不见了,顿时惊慌失措,急得声调都变了就跟爸爸和舅舅电话汇报。舅舅当机立断直穿半个上海奔来。而父亲丢下上了一半的课进入紧急状态。

外婆被找到的时候,已经无目的地走了好几条街了,周围围了一大群围观群众,还有警察伯伯。外婆正血泪控诉我母亲对她的暴行,类似于不给她饭吃,把她反锁在家里,不许她回家,并想把她丢到郊外。幸亏她早发现脱离苦海。
我是自己逃出来的!叔叔伯伯啊!救救我!外婆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其状可怜。

妈妈赶到的时候,立刻感到舆论的压力。群众你一言我一语声讨着母亲,让母亲百口莫辩,恨不能跳进黄浦江里洗一洗。任母亲如何解释,大家都不依不饶,非叫母亲保证以后不再虐待老人,否则将她送到法庭,群众替老太太做主。

舅舅的到来让母亲有种伸冤昭雪的快感,舅舅一见老太太就说:
又跑出来了?你痴呆成这样,我们怎么办?我70多的老头了,满上海找你。。。。。。。

当天,舅舅就做了重大决定,把老太太送回去。合肥那里我解释。不关你事。舅舅对哭成一团的母亲说。

外婆就象个大包裹一样,在一周之内完成了她的梦想之旅,虽然更接近于探险记。

到了合肥,交接的同志们只相互理解地握了握手,一切尽在无言中,就俩字: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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