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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菜 02-01-2016 05:12

梨花又开放(小说,持续更新中)

                                                         一


1983年的冬天,无边无际的冷,冷到鼻涕流出来都要冻成冰凌。王庄的麦垛常在夜里失火。
那时候,庄户人家院子里有水井的不多,村民白天从大槐树下老井里打来的井水储存在水缸里。天黑早眠,夜里没有炉火,缸里的水结了厚厚的冰。听到失火的喊声,被窝里先拱出毛糙的脑袋,再摸出棉袄棉裤穿上,出去探看确认情报属实,回来凿冰取水,缩着脖子提水出去,这个光景,一个麦垛就眼睁睁烧光了。
第一个失火的麦秆垛是中华家的。王中华的父亲是吃国家粮的,报纸上收音机里说工人阶级是社会主义的螺丝钉螺丝帽,他不但管螺丝钉螺丝帽,整个机器都归他看管。吃国家粮的总是要和土老巴子们有区别,土老巴子的崽称父亲为爹,中华则叫爸爸。区别二,中华家买了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是村里最早拥有电视机的少数家庭之一。可以关门打狗训老婆,但有了电视不能关门吃独食。自己偷着看的恶果便是,有人往中华家的院子里扔石头打瓦,院里一个腌咸菜的缸被打了一道裂纹,咸菜水横流。于是,中华爸爸只好将电视机请出来放在芙蓉树下,邻里老老少少不请自来看电视。开门纳客后,有人顺手牵羊,中华家偶尔损失点小东西,中华爸爸只好把电视搬到院子外的街上,爱谁看谁看。入了冬,天冷了,上了一年高中的王中华突然辍学回家。谁都不知道中华辍学的缘由,有猜是被开除的,有猜是学习垫底自己回来的。戴眼镜的中华沉默的像个迷,但明显比他那吃国家粮的爸爸要有魄力。中华回来后电视就搬到屋里,院门也紧闭着,除了几个特别相好的,一般人就进不来了。
中华家隔壁的刘聋汉事后说:“都是电视惹出了祸。”聋汉的烟瘾常在半夜发作,聋汉抽的烟是最便宜的老九,九分钱一盒。老九呛鼻子呛肺,呛到脑子黑夜里无比清明,夜观天象,中华家的麦垛着了!
第二个失火的麦垛是范梨花家的。梨花家的麦垛烧了半个就被扑灭了。聋汉这晚在院子里抽了两根老九后,把自己抽精神了,要去小南屋找老婆寻点乐子。聋汉的婚事是换亲,聋汉和外村的一个大龄青年互换了妹妹,自己的妹妹给人家当了老婆,人家的妹妹给自己当了老婆,自己妹妹和妹夫鸡鸭和乐,换亲到了这边来,各种鸡犬不宁。俩人三天两头吵,聋汉在老婆骂自己祖宗八代时听力如同进入快车道,一点障碍没有。后来,老婆就自己搬到小南屋,哪怕小南屋没有电灯,也坚决不让聋汉碰自己一根指头。
聋汉求欢吃了闭门羹,对着小南屋的门踢了两脚,老婆在屋里骂:“踢吧你个死尸,踢坏了你花钱买。”王庄人骂人狠话就是把对方骂成死尸,生龙活虎的聋汉只好收住了脚,郁闷出门,抽了第三根老九。
梨花家的麦秆垛只烧了小半个,除了聋汉发现的早,还有一个救火功臣王大喜。


范梨花和王大喜经常在打水时遇见。
王庄有棵古老的大槐树,据说朱元璋的孙子的孙子时代,一只馋嘴麻雀叼来一粒种子,种子从雀嘴里露出来,掉在地上,出来一棵槐树,槐树长到现在,成了老妖精。文革时期有人想把代表老封建残余的古槐杀掉,古槐在得知造反派的意图后,天上一声响雷,及时劈去中间一根大树干,枝繁叶茂的槐树从此有了天裂,王庄人细思恐极,以为他们惊动了树精惹恼了老天,于是放过了古槐。烧焦的树干中间,又飞来一只馋嘴的雀,雀嘴里漏下一粒种子,长出一棵榆树,古槐于是成了槐抱榆。槐抱榆下,一口永不枯竭的老井。
每天下午三点以后,老井的井台边,范梨花长长的辫子顺着井绳一起垂到老井里,她是个丰腴的姑娘,她弯腰摇晃井绳的动作,像秋天摇摇欲坠的果实。此时打水的村民比较少,范梨花常常遇见挑着扁担的王大喜。大喜有时候围着古槐转上半圈,突然飞起一脚身子跃上树干,旋即跳下来,这是他童年时期生成的爱好。到了青年,他对这驾轻就熟的武艺并不痴迷,只大鹏展翅一次便收场。有时候他对梨花说:“来来来,我来。”王大喜左右轻轻一摇井绳,手臂忽地沉下去,打出一整桶的水。
梨花娘生了三闺女三朵花,干农活时候女子不如儿男,救火时女子也不如儿男。失火这天,梨花爹老范没在家,一窝子女人炸了蚂蚁锅。好在梨花夜里挑灯勾花,炉火息的晚,白天满满的两缸水尚未结冰。王大喜和刘聋汉神一样赶过来,女人窝子一下子有了主心骨。大喜提水的速度和他长跑比赛最后的冲刺一样,一桶桶冷水浇在失火的麦垛上,火很快浇灭了。
聋汉问:“大喜你大半夜神出鬼没的干嘛?”
大喜说:“跑跑。”
大喜自小是个飞毛腿,他家墙上糊满了奖状,全是各种长短跑比赛的第一名。每当有人夸奖大喜,大喜娘总是很不屑:“不顶吃不顶喝的,也就糊个墙。”大喜初三年级时被省委体校看中,省城的教练把大喜从脖子捏到脚,像检查一只牲口,无疑这是一匹好马驹,大喜要准备吃跑步这碗饭了。这时候,他爹得了肝硬化,肚子鼓上来又扁下去,几番起伏,终于及时的死了。老大如父,大喜辍学。当年,他的同班同学王中华早就顺利的上了县城高中。
冬天没有农活,大喜常在夜里跑步,村里人说大喜有使不完的力气。大喜娘说:“要是再有五亩地,他就没力气胡跑了。”


中华家失火后,中华娘就放出风呢来说,她家电视累着了,不出人影了。中华娘说这番话的时候是在午后晒太阳的婆娘堆里。婆娘堆里混着几个大姑娘,十九岁的范梨花曾是中华家院子的常客,范梨花有一双一说话就笑的眯缝眼,很讨喜。虽取名梨花,偏偏生了一张小麦色的脸,还带着一些雀斑。梨花问:“人干活能累着,机器还能跟人一样啊。”中华娘说:“你看,霍元甲放完了吧,上海滩放完了吧,小鹿纯子放完了吧,还有一休也当和尚了,杏子也死了,电视放了中国的外国的,那么多人的事,累得不出影了,以后谁也捞不着看了。”
梨花说:“那我勾一冬的花,件件打住炮,卖给日本鬼子美国鬼子,就能买一台小电视了。”
中华娘说:“勾两冬的花也够呛,赶紧找个婆家,要块电视当彩礼,不就有了吗。”
用白棉线勾成各种花朵,花朵连成一片,成为欧美日各国客厅厨房的装饰品,是八十年代王庄的大姑娘小媳妇闲来无事的营生。梨花手巧,勾花作品几乎全部验收合格,当地人叫打住炮。
这年冬天,梨花收收心不去中华家看电视,夜晚就闷在家里勾花。村里的几个草垛失火后,有几天晚上没了动静,梨花心里有隐约的盼望,那盼望里有一座麦垛大火熊熊,有人提着水桶救火,有人看热闹,她希望自己是看热闹的,大喜是救火的。
后来,大喜家的麦垛也烧了。大喜家的麦垛在南湾附近的场院里,南湾里有死水,死水结冰可以跑拖拉机。大喜的两个弟弟在外乡住校念书,夜跑的大喜不知所踪,大喜娘叹了口气说:“烧了烧了吧,连人都烧了,柴火算啥。”
大喜娘扔下起火的麦垛而去,那些装装样子要救火的人也扔下家伙,干脆看起热闹来,范梨花也在看热闹的人中间。等着嘻嘻哈哈的人抄着手散去,等着一座麦垛结束在电视剧的尾声,也没见大喜的影子。



人们在冬天无所事事,一座座麦垛失火是村民心里隐秘的喜悦,像洗干净衣服去吃结婚的流水大席,全村出洞救火比涌到中华家院子里看霍元甲还激动人心。王庄有三姓,最大的王姓首先失火,最小的范姓紧跟其后,中间的刘姓也不能幸免,刘聋汉每晚抽的老九多了,好歹看住了自己家的麦垛。很快,第十座麦垛烧起来了,村民们等来了最大的狂欢。这晚有风,火苗借着风,窜上老支书家的房顶。村里的喇叭设在老支书家,夜里大喇叭广播到村外,连野狗都听得清楚:“各位村民,王支书家失火了,王支书家失火了,快来救火快来救火,十万火急,十万火急…”
失火失到支书家,王庄的夜晚大戏上演,村民挑逗起欢快的神经,提着水桶拿着耙子还有抄起铁锨的,赶集一般喜气洋洋奔到支书家。
支书家的房子是村里少数几家瓦屋顶,瓦屋顶上放了几挂玉米,干透的玉米点燃了,空气里有熬粥的焦糊味道。好在支书家院子里有压井,热水引出井水来,火势很快扑灭,支书在喇叭里大发雷霆:“多亏是瓦屋,要是草房顶还不得把全家都灭了,此案危害严重,一定严查到底!否则我就不姓王!”
一场隐秘的狂欢盛宴似乎终结于支书家的麦垛。村民心里有些失落。太阳很好的日子,墙根挤着穿大棉袄的人们,人们扛着膀子议论着,谁是这场失火游戏的导演着,大家你猜我猜,谁也是谁也不是。
喇叭里王支书说:“父老乡亲们,国家正在严打期间,对一切犯罪分子绝不姑息迁就,就像掐虱子跳蚤,绝不放过一个,请大家积极检举揭发,有功者奖励五十斤白面。”
晒太阳的人们把手伸进腰间,从棉裤里逮着一个跳蚤或虱子,暗自掐出一滩鲜艳的人血来。


有一天,村头巷尾都传王大喜被绑到村大队去了。住在村中的梨花娘跑到住在村南的大喜家探听情况,大喜娘眼泪叭嗒的,说大喜就是喜欢晚上胡跑,跑步咋能顺便把草垛点了,要命她都不信。
梨花娘和大喜娘是当年生产队里投脾气的两个婆娘。每天,梨花娘就跑到大喜家打探一些大喜的情况,梨花再从自己娘嘴里拐弯抹角抠点出来,梨花知道大喜被关了五天,大喜娘送了五天饭,从第六天起,大喜娘送的饭就喂了大队支部院里那只老狗,直到大喜招了才准吃饭。
梨花娘说:“大喜就承认点了自家的那个垛,别人家的不是他点的。要是大喜点了咱家的垛,他家我是坚决不去了,他娘来咱家也拿打狗棍轰出去。”
梨花娘说:“大喜饿了一天了,只给水喝,她娘送的饭被扣下喂了狗。好生生擀的面条,可惜了…大喜就是不认账,还是说点了自己家垛,就为大家图个乐子。王支书说饿他三天看他招不招。”
梨花娘说:“大喜这孩子又饿了一天,光给水喝。王支书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他连自家的垛都点,别人的更甭提了,不过我咋就恨不起这孩子来,我是看着他长大的,知根知底的,不就个草垛吗,烧了就烧了,谁家还稀罕…”



大喜挨饿两天后的清晨,范梨花将她一冬天的勾花包在包袱里,去大队支部的院里等着和别的大姑娘小媳妇会合,一起坐着拖拉机去麦子镇外贸站验收。大队支部一溜青砖老房子,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召开后,为顺应大好形势,大队首先将老房子丑旧的木窗换成钢筋玻璃的。大约为保守党的机密,玻璃窗的最下部分糊上旧报纸,里面的看不见外面的,外面的也看不见里面的。梨花来得最早,清冷的冬,树上的麻雀都懒得飞出去觅食,院子里的老黑狗从狗窝里探出脑袋来嗅了嗅,又缩回窝去了。梨花挎着包袱贴着墙根走过,不知道哪间屋里关着大喜。外面天寒地冻,屋子里肯定没有生炉子,大喜要冻成狗了。
梨花双手抄在袄袖里,嗓子里开始痒痒,她勾花的时候嗓子也痒痒,嗓子一痒她就喜欢哼哼小曲。她娘有时候烦了,就说她跟屎苍蝇一样一天到晚哼哼。这次,她哼出的是《妹妹找革泪花流》:“妹妹找哥泪花流,不见哥哥心忧愁。”
这时候,大队的王保管员拿着一个圆形的钥匙铁环从一间房子里出来,王保管员边走边环佩作响,显然,有一把可以打开大喜的房门。
王保管员对唱歌的梨花说:“唱啥唱,村委大院是严肃的办公场所。”梨花的嘴巴赶紧由唱歌转到叫叔。
梨花和保管员老婆算是勾花阵营里的盟友。保管员老婆手工很差,有一半打住炮就不错了。眼见保管员进了办公室,梨花尾随而至。王保管员人长的跟铁塔一样又黑又高,又加上寡言少语,总让小辈们看着害怕。留在梨花记忆里最深的一幕是,头些年,梨花就找保管员的老婆勾花,正好遇见他老婆从灶间起身,大锅盖一掀,热气扑眼而来,世界迷雾纠缠,雾散之后,一大锅白花花的馒头惊艳了梨花的眼。回来后梨花跟娘说起保管员家的一锅馒头,梨花娘说:“小孩子不乱说,要不把嘴给缝了。”
梨花对黑塔的王保管员心里有几份怵,但嘴巴依旧甜甜叫着叔。她小眼眯着,黑黑傻傻的样子,令人放下戒备。早晨,保管员正在往炉子里填碳,屋里弥漫着欲拒还迎的碳香。梨花解开自己的包袱,拿出一块大勾花,跑到炉子跟前展给保管员看:“叔,这块给婶,肯定打住炮。”
王保管员瞥了一眼那勾花,心里的小算盘一拨拉,说:“快叠起来快叠起来,熏黑了。”
勾花摊在保管员的三抽桌上,一层一层卷成煎饼卷的样子,梨花又随手从桌上拿了一张人民日报把煎饼卷包好,梨花想把报纸卷子放到抽屉里去,三个抽屉都被铁将军把门,炉边传来闷雷声:“立橱没锁。”
梨花很懂事的把煎饼卷子放到立橱的报纸堆上。这时候,保管员转过身来:“丫头,啥事,说。”
梨花从勾花包袱拿出一个小包袱,小包袱里包着六个鸡蛋。她家的两只老母鸡冬天懒了,零零星星下个蛋勉强保住母鸡的身份。梨花娘攒了两把子约二十个鸡蛋,娘家侄媳妇头胎生了丫头,梨花娘一把子鸡蛋贴了红色的减号给侄媳妇了。要是生儿子,梨花娘准备送两把子鸡蛋的,且鸡蛋上贴的是红色加号。这生闺女省出来的一把子鸡蛋,被梨花偷出六个煮了。要是她娘知道了,估计要敲碎她的脑袋然后骂个三天三夜。
六个鸡蛋,范梨花要保管员送给王大喜。
王保管员说:“丫头,我偷着送饭给纵火犯也是犯法,你这是为难叔。”
梨花小眼又眯眯起来,一副憨傻的样子:“叔,我以后帮着婶子勾花不就行了。”
王保管员像拉磨的老驴一直垂着眼睛,脑子里噼里啪啦一阵算盘后说:“嗯,放那里吧。”
一掀锅盖一锅大白馒头闪过范梨花的脑子,把她的小心眼闪出来了,她怕保管员克扣了好不容易偷出来的鸡蛋,又笑眯眯的说:“叔,这就送过去吧,别等人饿死了。你不送我不走。”
说着,范梨花一抬屁股,长辫子往后一搭,稳稳坐上了保管员的三抽桌。



黑塔往最西面的一间房子挪动,环佩作响。梨花尾随而去,王保管员说:“别走了,叫人看见你叔这保管员还当吗?”
梨花收了脚,这时候,保管员开了西屋的门,在保管员高大的身躯闪进的一瞬间,范梨花看见王大喜的影子。大喜似乎低着头,头发和脸纠缠不清,身体裹在被子里恍若
蚕蛹,一个小房间囚禁了长跑者的双腿。


有足够的证据证明王大喜是纵火犯。行动上,他每晚东跑西跑,跑着跑着顺便把人家草垛点了,当然这一切推理要有隐秘的目击证人。思想上,这小子作案动机更是充足,多次口出狂言,要为死去的爹报仇。
今年春天,死去的大喜爹不得安生, 被人告发违反文明殡葬管理条例偷偷实行土葬。大喜爹得了肝硬化,肚子鼓成了小山,直到快烟气肚子才由高山回到平原。那时候,乡村对死人实行火葬制度,活着的大喜爹害怕自己被烧成灰,在自己肚子稍微扁下去一些的时候就留下遗言,保个全尸入土。大喜爹没有实现看着三个儿子娶上媳妇的美好愿望,却实现了全尸入土的遗愿。他去世的时间临近年尾,从党到人民都在忙年,无心打理朝政。大喜爹咽气之前,大喜到山上刨开冻土,修理墓穴,到了阎王来收的时辰,他爹就安眠在冰冷的洞穴里。
春天万物苏醒,突然有工作组进驻王庄,工作组宣称,有人检举揭发肝硬化的没进火炉子,那些上吊的喝药的车祸的睡觉醒不来的魂魄因此不平,要阎王爷一碗水端平。大喜爹被迫从坟里请出来,铺上柴火,泼上汽油,现场火化。工作组完成任务扬长而去,大喜发下狠话:“总有一天,烧了你们这些王八蛋!”
这句话被工作组的王支书听见了,他不敢回头看大喜,大喜眼里一定在喷火。王支书在自家失火的窝囊事发生后,从村民的检举信里找到破案线索,王大喜就关进了大队的黑屋子。
王大喜不承认自己烧了乡亲们的麦秆垛,只承认点了自己家的,就是点着玩凑热闹。不管他承认不承认,他也乘着1983年严打的东风,进了牢房。
在进牢房之前,乡里把近期宣判的犯人装上大解放,像装牲口一样,在乡里的主要街道走了一圈,叫游街。秋天偷花生的犯人胸前挂着一串花生,偷地瓜的挂着地瓜,偷鸡摸狗的没有鸡狗可挂,胸前挂一牌子,上面写着小偷二字,还有乱搞男女关系的,女的脖子上挂只破鞋,男的贴着流氓犯标签。游街的大解放游过中华爸爸的工厂,工厂机器暂停,工人们出来看热闹。后来,中华娘就在村里说:“犯人都低着头,就是大喜昂着头,还笑呢。”


这一年过年,家家户户都蒸几锅大馒头,馒头发的越大越好,正月里走亲访友,大馒头和钙奶饼干桃酥点心一起,是送人的礼物。聋汉家连着蒸了五锅大馒头,有两锅蒸成了石头。要是以往,聋汉会对着不会做饭的老婆大发雷霆,这次他好脾气的说留着自己吃,咱家不缺面。聋汉老婆小心翼翼蒸了其后三锅,馒头蒸成王二麻子的脸,勉强能看。丑陋的馒头在走亲访友的春节里是不受待见的,因为丑,亲戚们可能少留几个出来,这样聋汉家就可以多吃一些了。


当然,聋汉如愿以偿的把老婆当馒头吃了一顿。


白菜 02-01-2016 05:19
小年夜,也是2016年的二月里,把前期写的文字修改整理下,陆续发在这里。小说目前写了两万多字,以后写成什么样子我也不知道,心中有个大概,故事要跟着感觉走。可惜年前不能过足写字的瘾,店里天天要站岗。
欢迎跟帖,欢迎纠错,欢迎提意见。

细柳 02-01-2016 09:10
白菜,佩服你的坚持!

粉粉美啦 02-01-2016 18:02
有猜是开除的-------有猜是(被)开除的
梨花家的麦垛被烧了半个就扑灭了--------梨花家的麦垛烧了半个就被扑灭了
梨花挎着包袱贴着墙根走过,不知道那间屋里关着大喜-------梨花挎着包袱贴着墙根走过,不知道(哪)间屋里关着大喜
梨很懂事的把煎饼卷子放到立橱的报纸堆上-------梨(花)很懂事的把煎饼卷子放到立橱的报纸堆上
身体好像裹在被子里是个蚕蛹-------身体好像是裹在被子里的蚕蛹
他爹就在安眠在冰冷的洞穴里-------他爹就安眠在冰冷的洞穴里

粉粉美啦 02-01-2016 18:12
白菜姐姐写的文字总能让人找到记忆里的一些东西,好亲切。
小时候见大人去村头老井里打水,很深的井,小孩子不敢去试。勤快的人能打到最清澈的井水,去晚的人打的水就浑浊,需要沉淀才能用。有些人家有那种可以挂很多水桶手推的工具,省力且打的多。

粉粉美啦 02-01-2016 18:20
又想起来小时候我们队一位热心肠的邻居伯伯(在煤窑上班退休回家,属于见过“世面”的人)组织队里的人集资打水井的事。因为爸爸是队里会计,热心支持,当然也有不愿意出钱的人,后来水井打出来了,可不知道什么原因,水太咸(不是甜水,不能饮用),可惜了他们的热情。

小小鸟 02-01-2016 19:32
坐上白菜家的地板,喜滋滋地慢慢欣赏新年大餐

angela_whz 02-02-2016 12:00
惊艳到了,这些素材从哪儿积累的?难不成白菜从幼儿期就有选择性记忆了?

白菜 02-03-2016 04:22
谢谢粉粉妹妹帮我修改!有你真好!

白菜 02-03-2016 04:25
又见细柳,真开心!现在的你,状态应该不错吧。
真想我写的东西变成纸书,但这条路似乎太难了。只要有时间坐下来写文字,文字带来的满足感,犹如信仰。

白菜 02-03-2016 04:31
新年餐上的太慢了!导购早就回家过年,从早到晚一人站岗,早上店铺开门之前的一段时间用来修改文字,为了快速进入状态,不爱咖啡的人喝起咖啡,苦咖啡加蜂蜜,有没有这种喝法?

白菜 02-03-2016 04:40
天使姐姐这么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我和我弟相差两岁四个月,他在我母亲肚子里的时候,母亲和奶奶擀饼去大集麦,挺着大肚子的母亲就被抓了派出所,理由好像是不允许个体经营..这是我最早的记忆,出现在两岁左右,是不是好早?
小说的很多场景在我童年少年的记忆里。比如冬天麦垛连续失火,去人家家看电视,大姑娘小媳妇炕头勾花,保管员家的一锅馒头...
我很有自信的说,值得期待!

粉粉美啦 02-03-2016 15:57
关于去别人家看电视——小时候村里有电视的人家不多,离我们家最近的一个阿姨家有一台电视,无论大人小孩都喜欢去她们家凑热闹,可是不能白看电视,他们家种的棉花每天都要摘回来几大筐,基本都是看电视的人帮忙剥的。后来看电视的人剥棉花积极性不高了,他们竟然把电视挪到里屋去,愿意劳动的才能看。混在一大堆人里面边劳动边看我还情愿,要是分的那么清了我就宁可不看电视了。

白菜 02-04-2016 16:00
                                            二




1983 的冬天,大喜进了监狱。梨花第一次相亲。提亲的是保管员老婆娘家三婶的大侄子,十九岁的梨花手里钩针如鱼游动,她抬起小眼看了一眼大侄子,那小伙子面黄肌瘦的,梨花问:“你能吃几个馒头。”
小伙说:“一个。”
梨花说:“我早上吃俩,中午吃仨,晚上吃一个,要喝棒子面粥。”
第二天,保管员老婆去问梨花的意思,梨花说:“馒头那是多好吃的东西,过年过节才吃个够。他才吃一个,肯定干不了重活,我要是嫁给他,当牛做马的命。”
1984年冬天,聋汉的老婆给梨花提亲,是她娘家远房六姑的儿子,小伙子在煤矿上班,相亲的时候脸洗的很白。
二十岁的梨花手里的钩针如鸟飞过林梢,她抬起眼看了六姑的儿子,六姑的儿子也有一双跟梨花一样的眯眯眼。梨花问:“你下井的时候害怕吗?说实话啊。”
小伙说了实话:“有时候也害怕,这辈子还没尝过女人的滋味,要有个三长两短还不如一只鸡。”
第二天,聋汉老婆去问梨花的意思,梨花说:“他眯眯眼,我眯眯眼,生个孩子也睁不开眼,丑死了,一天到晚只看黑黢黢的碳。”
1985年的冬天,中华娘给梨花提亲,是中华爸爸姨家表姐的儿子,小伙子是供销社的营业员,身上飘着淡淡的尿素碳铵味道。
二十一岁的梨花手里的钩针耍的像孙猴子的金箍棒,她粗黑的大辫子搭在胸前。梨花抬眼看了表姐的儿子,小伙一脸青春痘印,仿佛秋天刨过地瓜的土地。这次,小伙问梨花:“你勾花一年能勾成万元户吗?”
梨花小眼眯眯笑:“你卖尿素能卖成万元户吗?”
小伙说:“我吃国家粮。”
梨花说:“我吃地里长的粮食,土地是国家的,也是国家粮。“
第二天,中华娘去问梨花的意思,梨花说:“地瓜找土豆,洋柿子配扁豆,他碗里的国家粮我就不跟他抢了。”
中华娘也给自家外甥争个理:“那小子一脸疙瘩毛病的很,说要找个眼大的脸白的,我说他牛眼大羊脸白,你去找吧!”言下之意,人家没看上她。
范梨花几年的相亲史没有一个成的,虚岁二十二已然是村里的老姑娘。中华娘传出话去,说梨花丫头丑毛病多,看看还能找着婆家给她买电视吗。梨花娘也愁,眼看着荷花菊花两朵花长起来,自己生养的第一枝花还没找到主。只有梨花爹老范不急不躁的。



1986年的冬天,王大喜回来了。赶上国家大赦,五年牢狱之灾减刑至三年。见过大喜的村民议论纷纷,都说大喜吃了三年牢饭,白了胖了,看来牢里伙食不错,不全是窝头咸菜。就是大喜娘老了瘦了。
梨花很想看到传说中白白胖胖的大喜,但她找不到理由去大喜家串门。大喜娘过去常来梨花家串门,大喜坐牢的三年,连生仨儿子的功臣变成劳改犯的母亲,大喜娘来的少了。自从大喜回来,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了。
有一天,大喜娘来,一进门就对梨花娘说:“我家母鸡冬里耍懒,一个都不下蛋了,合起来气我。”
梨花娘说:“我家鸡鸭都不停工,我喂的好。”
大喜娘说:“谁家的牲畜随谁,你家仨闺女听话,鸡鸭也听话,有福气。我家三小子捣蛋,鸡鸭也闹妖。”梨花娘没生出儿子来,自觉低人一等,在两人相好的年月,难免心里暗战。这次被连生仨儿子腰杆很硬的老伙计一夸,立即觉得自己的腰杆也硬实了。大喜娘趁此向梨花娘借一把子鸡蛋,一把子鸡蛋十个,来年春天自家鸡开市下蛋,还上十一个。
梨花娘说:“马上过年了,我家也有七大姑八大姨要看,不卖不借。”
大喜娘又把还蛋的数量加到两个,梨花娘说:“跟你说笑话呢,救急不救穷,我看看有一把子鸡蛋吗?”
说完,转身进屋找蛋。
范家飘出美妙的歌声,大喜娘顺着甜美的声音到了里屋。炕上,范梨花正盘腿坐着勾花,冬日暖阳从木窗翎子一道道射过来,梨花鼻尖的雀斑无比生动清晰。线团和勾花簇拥的边上,放着范梨花自力更生买的一块小录音机,大喜娘看了很羡慕,但她故意不说录音机,只拐弯抹角问梨花的勾花最近都打住炮了吧。
录音机放着去年春节联欢晚会的《春光美》,梨花在春光美的歌声里问大喜娘:“婶子,借蛋干嘛?”
大喜娘说:“大喜回来,腊月十九去镇上赶集走姨家。总不能甩着十个胡萝卜去吧。”

每月农历的逢四九是麦子镇的大集,腊月十九集更是一年中集市的大戏,十里八乡的村民来赶集置办年货,热闹非凡。


麦子镇距离王庄有二十多里路,并不是王庄所属的乡镇,但地缘里两地离得不远,王庄人都恨没有划归大哥级别的麦子镇,至今在小乡里混着。从王庄出来走一段马路,到了孔家庄附近有座大桥,下了桥,沿河走小路,能省下三四里地的路程。大喜就疾步走在这条小道上。
家里有辆大金鹿除了铃铛不响其他都响,大喜说走着去姨家,大喜娘说他嫌车子破要面子。大喜娘又补刀:“进了那地方脸早就丢光了,还要啥面子。”
大喜说:“我好走小路,把鸡蛋颠烂了别怪我。”
“好好的大马路你不走。”
“不走。”
算命的说,大喜娘和老大八字犯冲,说话点火就着,因此由他去了。
前一阵的大雪化掉又结冰,冻土的路面镶嵌着一朵朵疙瘩。大喜右肩背着一个破旧的黄书包,这是他上学时候的伴侣,书包虽旧,白字依旧清晰:人民公社爱人民。书包里盛着十个鸡蛋和两筒纸包的红炉,红炉是桃酥的另一种说法。
年轻人都喜欢骑着洋车子走新修的大马路了,这条路上走着的多是守旧的老农民。大喜超过推着猪仔的背着粮食的抽着烟袋的,大喜是一阵风。
难得有辆自行车老远就叮铃铃的响,大喜早就闪到一边让路,自行车铃铛还是响个不停。自行车到了大喜前面,忽地刹住车,车上跳下一女子,女子把辫子和脸一起向后甩去,大喜就看到了范梨花笑着的眼睛。
“大喜我带着你。”三年了,梨花看见大喜,大喜是出土的文物,久不见阳光,真像乡亲们说的,白是真的,胖是假的。大喜的脸刀削剑刻般的好看。
“不用,我走的挺快。”
“再快赶不上我的飞鸽。”在大喜坐牢的三年里,范梨花心里有根刺痒痒,后来她发现治疗痒的办法就是勾花,于是她拼命的飞针走线,三年给自己添置两个大件,先是录音机,再是自行车,她娘说她不会过日子,家里靠着老范在西北山上承包梨园日子过得还算宽裕,因此梨花自己赚的钱花的很随意。梨花每添大件,一起勾花的大姑娘小媳妇们就投来羡慕的眼神,有的还得了红眼病。
“不一定,我跑起来比你飞鸽快。”大喜说。
“到了镇上,先别赶集,去税务所上个税。”
“上嘛税?”
“吹牛税。”
大喜下颌微垂嘴角咧出好看的弧度,梨花觉得大喜三年不见多了些内秀,以往他是个杠子头,牛角硬着,对任何人不会有害羞的表情。
只三秒,大喜就满血复活:“不信,试试。”
梨花说:“试试就试试。”

河边柳树,相隔不远就藏着鸟巢,飞鸽自行车和撒丫子奔跑的大喜,将一个个鸟巢甩在身后。飞鸽显然不合适在疙瘩路面上奔跑,叮叮当当作响,好在主人腚上肉多,否则真能颠成八瓣。大喜的双腿像闯进森林里奔跑的雄鹿,为了保护那一把子从梨花家借来的鸡蛋,大喜把人民公社爱人民的书包抓在手上,护蛋奔跑。路上偶遇的庄户人像看了奇景,有人嘀咕:“大闺女浪,小伙子飚。”撒欢的男女只当耳旁风。两人说不清是谁在等谁,总之就这样跑到了麦子镇。
大冬天的,骑车的跑路的,双颊通红浑身冒汗。镇子的岔路口,大喜先去他姨家,梨花要去收购站验收最后一批勾花,顺便帮家里买年货,梨花娘怕梨花忘事,给梨花列了个清单,不识字的人用铅笔画出了年货的形状:胖娃娃的年画,蒸枣馍馍的大枣,东北的野蘑菇,鞭炮要买一百头的五挂…


梨花拿出手绘清单给大喜看,有些犯愁说:“别的好说,就是鞭炮我分不出好孬。”大喜说:“巧了,我要买年画和鞭炮。鞭炮我是知道好孬的,年画不知道买啥,你得帮我参谋参谋。”
两人各自有长短项,于是约好时间,一起赶集。

梨花的勾花以往总是顺利打住炮,这次一块冰箱的盖头被划归到残次品行列,检验员临时换岗,公的换成母的,女检验员总是戴着口罩,颧骨处鼓出小山,一双鱼眼扫出寒光,像一扫帚扫了一片乡老巴子,也扫了梨花的勾花。梨花怎么瞅她的作品与以往无异,新检验员给出的理由是,中间几朵花大小不一,这样的产品出口到资本主义国家,会丢社会主义的脸。
范梨花有些忧愁,这块最大的勾花没打住炮,意味着她要赔上线钱,她的手工不值钱,可眼下她的荷包缩水,除了母亲的清单她还有宏伟的年货购买计划不知道能否实现。她在麦子镇的马路边,把勾花摊在飞鸽自行车的车座上,碰碰运气。
乡下人有几个知道冰箱这洋货的,家里一摸哪都能抓出一把灰来,谁也没有闲钱闲心闲家饰用到勾花这玩意。范梨花站在那里,自行车比勾花还吸引别人的眼球,她则普通到排在两个物件之后。无人问津让梨花有些心灰意冷,一想到和大喜十点的约会又莫名其妙心跳加快。
镇里中学有座大钟,十点的钟声敲得整个麦子镇的老鼠都能听到。梨花售卖着她的勾花,等着巨大的钟声敲响,收摊走人,去年画市场和大喜碰面。



中学十点的钟声敲响第一声,这时候,一辆缓慢开过的吉普车在前面停下来,车上下来一女青年,把路人目光刷刷引过去。女青年烫着张蔷一样的大爆炸,脸白的像刚出锅的饽饽,一双杏眼很俊,一看就是城里人。女青年直奔正要收摊的梨花身边,说要看看她的勾花。识货的人来了!梨花一阵激动,城里女青年问多少钱,梨花随口报了一个线钱十五快,生怕加上手工人家不要了。女青年把勾花展开到半开,迅速叠好,掏出十五块钱,给了梨花。梨花做梦一样接了钱,阳光暖暖照过来的麦子镇大集上,梨花像午后吃饱喝足心满意足打盹的猫咪,她的眯眯眼目送卡带上的张蔷上了吉普车,吉普车消失在人流中。



麦子镇是历史上有名的古镇,起源于春秋时期,当然大多数老百姓只知道春秋是个节气,那里的集很大,三条纵贯东西的大街全部设为集市。菜市布市鱼市粮市鸡蛋市甚至牲口市苕笜市都有,临近年关的大集还专门设年画市,卖各种对联和年画。范梨花最喜欢逛一年一度的年画市。她想要刘晓庆和陈冲,还要要龚雪张瑜,二妹荷花想要要洋气的友邦明星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三妹菊花喜欢的明星说遥远也不遥远,从她家院子里打个眼,一直钻透地球,就能看见美国的波姬·小丝,梨花总是把波姬·小丝记成玻璃碴子。
范梨花和王大喜相约在年画市见面。中学第二节课下课的钟声敲响,一个从西往东走,一个从东往西走。
大喜父亲去世后三年家里不能见红对联,三年期限过去,大喜还在坐牢,大喜娘也没什么心思过年,草草贴个福字了事,大喜回来,这年是要好好的过一下,对联自然要讲究一下,除了红对联财神灶王爷,大喜娘希望把屋门上贴上门神,防止妖魔鬼怪入侵。大喜爹去世后她开始夜里睡不好,大喜爹重新火葬后,她开始整夜失眠,大喜进了牢房,失眠的夜里她常常觉得家里的门窗形同虚设,有什么妖魔鬼怪虎视眈眈。如今大喜回来,她的心一刻不得放松,算命的瞎子说她家老大要经过三道岔口,小时候差点被洪水冲走算一道,长大坐牢算一道,下一道呢?为娘的心里惴惴不安,她再也不要失去家里的任何一个男人。大喜说她娘信邪,她娘警告说你给我买不回来我把你脑袋拧下来。
范梨花一路看过去,国产明星描眉画眼巧笑倩兮,幸子和光夫要货比三家,金发蓝眼的玻璃碴子始终没找到。万头攒动的人群里,一张张木讷的面孔丛林里,忽然就见大喜迎着阳光愈发生动的脸。范梨花把她的辫子一会儿搭到前面,又搭到后面,只知道傻笑着,并不说话。大喜手里拿着一张新买的年画,年画用红绳捆成卷,大喜硬生生的说:“给你。”
梨花接了画,去解红绳,情急之下红绳拉成死扣,大喜要过画卷来,小心的解开了。展开后的世界是,刘晓庆和陈冲拿着金鸡奖百花奖的奖杯并肩对她笑着,两人都眉眼弯弯,顿生欢喜。梨花问:“你咋知道我喜欢这俩小花?”
大喜说:“你老唱妹妹找哥泪花流,肯定喜欢真假小花。”
三年前的冬天,范梨花在大队办公室的走廊里哼唱这首歌,大喜肯定听过了。后来,老范家就发生了一场关于鸡蛋的战争。梨花娘至今不明白,她辛苦攒的六个鸡蛋怎么会被黄鼠狼子偷走的。
梨花心里喜滋滋的但还是心疼大喜为她花钱,她说:“我有钱,不用你买。”
“这画没几张了,晚了不一定买到。”
“那我还你钱,几毛?”
“不用还,五叔卖碳我当装卸工,挣了一点钱。”范梨花听说过大喜的五叔是乡里的卖碳翁。
范梨花后来找到了张瑜和龚雪,两个投奔资本主义的明星到了异乡也不认个老乡合个影,年画上还是各笑各的。幸子和光夫选来选取还是那张两人相视而笑的,幸子的小虎牙真好看。玻璃碴子始终没找到,乡下人也就打眼钻个水井,谁也没兴趣继续深入钻探事业把地球钻个透看洋婆子。为了给三妹交差,她只好买了中野良子的,那小眼睛,仿佛是老范家流落日本的另一个闺女。范梨花把明星们卷在一起,用红绳捆起来。她的任务完成了,大喜的各路神仙还在等她。
年画市场并不拥挤。范梨花和她的自行车可以从容行进,大喜跟在自行车后,俩人并没有并肩而行也没有多说话,外人看不出这是一对同村的青年。
灶王神和财神都是梨花帮着挑选的,在大喜看来,财神和灶王爷都是白白胖胖的一路神,他分不清。他娘千叮咛万嘱咐的门神,大喜更是糊涂着,1986年的年画市场,被各路明星一统天下,找幅像样的门神不是件容易事。
在大喜走过的地方,终于找一家到卖木版年画的。这里貌似有各路神仙。大喜问哪是门神,卖画的老头拿出三种门神给大喜挑。以大喜的意思,随便一种财神给娘交个差就行,但梨花要弄明白三种门神的生前身后事。
此年画摊不忙,老头倒也有雅兴卖弄他肚子里的货。说他家有三种自己制作的门神:神荼郁垒,大刀门神,秦琼敬德。先说神荼郁垒。神荼和郁垒是兄弟俩,为驱邪捉鬼之神,他们把守在百鬼出入的度朔山大桃树下,手执苇索捕捉害人的鬼怪并将其饲喂老虎。因此,人们将其形象绘于门上以镇邪祟。年画门神中的神荼郁垒皆为武将打扮,相对站立作镇殿将军相貌,且装饰以吉祥图案。神荼郁垒一手持锤,另一手分别拿笔、金锭及如意,取“必定如意”之吉利寓意。
老头又拿出第二种来,门神上的二将皆戴盔披甲拄刀相对而立,后有侍从擎绣有“帅”字的大旗,气势轩昂威武。大喜的印象里倒是见过。果然老头说:这是大刀门神。
大刀门神指的是蜀汉名将关羽,另一个则是水浒中的大刀关胜,这两个不同朝代的人物捏合到左右两扇门上,大约是因为二将皆为“关”姓,是“一家人”,又都擅使大刀,皆是民间敬佩的英雄人物,是武门神。

老头拿出第三种来,门神们手持狼牙棒,看起来很凶。老头说这是秦琼敬德。
秦琼和尉迟敬德是唐朝两员大将,在战争中战功显赫。根据《西游记》及民间传说:唐太宗为孽龙鬼魂侵扰,夜不能寐,二将奉命戎装立于宫门值夜,鬼魂不敢近前。后唐太宗乃命画师将其影像绘于宫门,从而二人加入了门神队伍。

大喜仍不知道要哪一种,在他看来,他娘也不知道哪种门神好,只要长了门神样就行。梨花说:你娘得了和唐太宗一样的毛病,要秦琼敬德来把着门,睡着了就好了。



鞭炮市在西集头一片空地上,再往西走,穿过一条鸡场子的胡同,就是村里密集的住家,炊烟升起,有一缕是大喜姨家的。梨花对大喜说:“年画,你听我的,鞭炮,我听你的。”
进入鞭炮市犹如到了混乱的战场,人多拥挤嘈杂,卖鞭炮的站在拖拉机上或者木板车上,偶尔点燃一串鞭炮,或者放个二踢脚,以显示自家的动静胜过他家的。每点燃一串鞭炮,人潮便向后涌去,人们挤成了相片,梨花的自行车,在集市上成了累赘。
大喜让梨花去巷子口等着他,他货比三家,挨家听个响,帮梨花买上鞭炮。这鞭炮市里,除了卖家和个别胆大的,女人少见。大喜说:“鞭炮总是不安全的东西,你靠边站。”
梨花不走,她愿意和大喜在一起,赶集后,两人不知道还有没有接近的机会。
大喜说:“你在胡同口等我,我买好鞭炮,咱俩去吃肉火烧。以前牲口市有一家,一咬一包肥油,好吃得很,不知道现在还在不在原地。”范梨花偷着咽了口唾沫,麦子镇的肉火烧比它起源于春秋时期还有名,大喜说到她胃里去了。但她不愿意一个人在胡同口瞎等,她要放下累赘和大喜轻装上阵。
根据三年前 赶集的经验,大喜知道胡同口那边的山墙边有个看自行车的摊位,他要梨花先把自行车放下再说。梨花不放心的重复:“放下自行车,我和你一块儿听个响。”
范梨花推着她的新车子在拥挤的鞭炮市里蛇形突围,她和大喜相约在大胡子的摊位见面,那摊主的大胡子总让梨花担心他喝稀饭时不利索。开闸放水般出了人流,胡同口一面写着“伟大祖国万岁”标语的老墙下,果然有大喜说的看车摊位。
梨花的新飞鸽让她耽搁了时间,看车的老太太要她一毛钱,别人的都是五分,因为梨花的车子新,老太太担的风险大,因此涨价。
两人因为五分钱拉锯一样墨迹了几句。梨花说:“我车子新不假,你又不多瞪上两眼,又不占你俩车位,钱不钱先不说,我先跟你说个理。”
老太太说:“闺女,世上的事,并不是件件都能说个理,就算是你的理,别人不认,也是死理…”
“大过年的,什么死的活的,不就五分钱吗,到你口袋里也是花,到我口袋里也是花。”
梨花说着,低头从自己的布包里找钱。她身上有好几十块,她觉得自己很富有,跟看车的老太死磕五分钱,是因为她觉得不公平,公平讨得来就来讨不来就算了,她不在乎这三核桃俩枣的。大喜若是带她去不拥挤的牲口市吃肉火烧,她一定不让大喜花钱,大喜肯定是个要面子的穷光蛋,花他的钱让她感觉心疼。
她把一毛钱给了看车的老太太。正要走,东边连续不断的鞭炮炸响,仿佛六月起伏的麦浪,一浪高过一浪,这是鞭炮市在比赛听响吗?各路摊主们不过了?梨花诧异着,听看车老太絮叨着:俺娘啊俺娘俺娘声声不断,有什么轰然升空,在冬日暖阳里变成一团团巨大的蘑菇云,梨花的耳朵和世界有短暂的隔绝,然后,各种鬼哭狼嚎迅速传来…
西墙上的“伟大祖国万岁“被飞来的什么东西划过…一只破袄袖子落在某辆破旧自行车的车筐理,看车的老太太改变了风格杀猪般嚎起来:“死人啦死人啦..
战争的尾声还有零星枪声,逃生的人潮向胡同口压过来。范梨花逆向行之,穿越万千人头,她必须找到大喜,只有他知道牲口市的肉火烧在哪里....
人潮失控。范梨花手里还拿着中国的外国的明星们,他们在麦子镇鞭炮市爆炸的大集上也被挤的花容失色,两朵小花不知道还能笑出来吗。空气中一股巨大的焦糊和硫磺混合的战争硝烟,范梨花被挤得双脚几乎离地,快要不能呼吸,她感到自己没被炸死,也快要被挤死了。俺娘啊俺娘...
昏头转向之时,范梨花觉得自己被一双手抱住身子,然后高高举起来,她像一条鱼,从气压很低的池塘里冒出泡来,她又活了,又看清周围的脸了。
她看见了大喜那张白面书生的脸,是大喜在抱着她往巷子口走。俺娘啊,肉火烧有戏了!
麦子镇腊月十九集鞭炮爆炸事件,占据了省城报纸新闻版面的一个豆腐块。豆腐块里说,二十五条无辜的生命在爆炸中丧生,镇委副书记因此被撤职。
但民间的传说是,死了三十九个人,其中有被踩死的乡民。
后来,大喜娘说起此事,是大喜手里的门神替他挡了灾,保佑他平安过三道岔口。大喜说起此事,是梨花救了他的命。原来他在鞭炮市听了几个响,觉得人多卖家鞭炮放得勤,梨花肯定会害怕,于是他退到一边去,准备阻止范梨花到里面来。他的计划里,俩人先去牲口市吃肉火烧,等晌午头人少了后再重回鞭炮市,过年的集要下午两三点都有人,早买和晚买一个样。他边撤退边后悔带着女人赶集,长头发真麻烦。
战后重逢,两人去吃肉火烧。麦子镇牲口市,牲畜的骚味被香浓的肉火烧掩盖去大部分,三年前跟在娘屁股后揉面的小张,如今有了一个新娘,他娶了媳妇老娘退休。老娘把秘方传给了儿子,味道还是那个味道,果然如大喜说的,一咬嘴角流油。两人还各要一碗小张家驴拉磨磨出的豆浆。临近饭点,吃肉火烧的人不少,人们嘴角流油之余,说的话题就是刚刚发生的鞭炮爆炸事件。文革结束后,麦子镇度过了十年风平浪静的日子,终于发生了一件让人神经紧张又兴奋的大事件。人们吃着肉火烧喝着豆汁,说着炸飞的头盖骨脑浆一地,说着一个叫张寒兰的万元户老婆好几年不犯的心脏病被吓犯了,张寒兰估计会早死。
梨花对大喜说:“我要吃点大蒜。”
大喜对小张说:“拿两头大蒜来。”
小张对新娘说:“给这小两口两头大蒜。”
大蒜拿来,范梨花和王大喜一人一头,轻车熟路的剥了,两人就着大蒜压惊,听着各种血腥的版本,吃着香喷喷的肉火烧。
吃完肉火烧,他们继续赶剩下的集。这次,两人不再故意前后脚走路,而是并肩而行,被卖肉火烧的小张叫小两口,两人心里犹如有根绳子牵着他们的命运不分开。
后来,范梨花想起她的新飞鸽,俩人才一起重回鞭炮市。战争过去,一片狼藉,被炸飞的车皮,烧焦的大板车。几具无人认领的尸体已经被旧报纸盖住脑袋,大喜握着梨花手一起走过,大喜嘱咐梨花不要低头只管往前看,梨花忍不住好奇心低头了,旧报纸覆盖下,露出头盖骨上一撮凝固着黑血和尘土的毛…
伟大祖国万岁的白字粘着点点红色,那辆看车费比别人高出五分钱的飞鸽不翼而飞。看车老太也不见踪影,声声俺娘啊犹在耳畔。范梨花说:“飞鸽上天了。”


1987年的春天,老范承包的梨园里梨花又开放,西北山上白雪一片。范家二闺女荷花都有人提亲了,老大梨花逢亲相不中。梨花娘开始犯愁了,觉得自己的丑大闺女要嫁不出去了。
大喜娘来串门,说大喜开春就去县城建筑队当泥瓦匠了。梨花娘以为大喜娘吹牛,大喜娘说:“大喜在里面学的手艺。”
大喜娘倚在对联依旧新的屋门边,对梨花娘说:“你家有三枝花,梨花荷花菊花,我家有三喜,大喜二喜小喜。你看着我家孩子长大的,我看着你家闺女长大的,知根知底,不用媒婆了,就让梨花到我家跟大喜吧,我多个闺女,你多个儿子。”
梨花娘考虑了三天。
第一天,梨花娘不愿意,对老范说:“大喜做过劳改犯,咱不能有个劳改犯女婿。”
老范说:“不就几个柴火垛吗,要不是赶上严打,也就夜里点火尿炕,顶多挨家挨户赔个不是。”
第二天,梨花娘还是觉得不妥,对梨花爹说:“仨小子,穷的叮当响,梨花嫁过去老嫂比母,得干多少活。”
老范说:“你婆婆生了六个儿,你咋就嫁了老大这个,后面的五个,娶媳妇生娃娃让你操心了吗?”
第三天,梨花娘头天夜里一夜不睡,早上起来顶着俩灯笼一样的肿眼泡,对老范说:“想来想去,还是不能把孩子让火坑里推,一个庄,打个仗都能听到。”
梨花插嘴说:“我和大喜不打仗,我俩好的很。”
梨花娘的灯笼里射出两道光:“说啥,你俩已经好了?”
“是啊,已经好了,年前赶集,我俩拉手了。”
“还干啥了?”
“还抱了。”
“还干啥了?”
“说干啥也没干啥,说没干啥也干啥了。”
“你个不要脸的丑妮子,你到底干啥了?怪不得你婆婆上门来给自己儿提亲,你早就跟人家勾搭上了!梨花娘忽然灵光一闪,破了三年的一个大案:“哎呀,我的蛋,肯定是你这黄鼠狼子拖走了


秋末,大喜给梨花买了辆新飞鸽,飞鸽车前一朵绢布大红花,车座上是在建筑工地上饱受风吹日晒变得黑瘦的新郎官大喜。大喜身后,坐着脸上抹着脂粉一身红衣的梨花。两人围着村外的路转了一大圈。秋天的土地刷上麦苗新绿的颜色,山楂的串串红果无人采摘,一群白鹅悠闲踱步,飞鸽清脆的车铃惊扰了它们的方阵,白鹅煽起翅膀欲飞翔,原来不是天鹅是土鹅。河边放羊的老汉抽着旱烟袋看着飞鸽上的一对男女,想起了年轻时喜欢上的妹子。无人的路段,梨花会哼出几句洪湖水浪打浪,她拿自己的辫子梢轻挠大喜的脊背最后,车子停在村南大喜家的门楼前,王大喜把范梨花娶进了家门,他从此也有了一个新的娘。
新婚夜,梨花问大喜:“大喜,你说个实话,你说了实话我也不嫌你,你有没有点我家麦垛?”
大喜说:“没有。”
“好,我信了。”
关于那年失火的事,梨花从此只字不提。
不过,大喜的生命中,有两次牢狱之灾。





白菜 02-04-2016 16:01
年前没能按计划更完,不跟自己较真了。
祝朋友们新年快乐!

白菜 02-04-2016 16:02
呼叫万能的卡拉,我有一个心愿,能把《梨花又开放》这首歌贴在这里吗?

loveapple 02-04-2016 18:22
这胃口给吊的,年夜饭估计都吃不香了。
梨花真是一个有主见的姑娘。
白菜真是讲故事的高手啊,过去的种种生活讲的生动活泼。

格物女人 02-04-2016 18:56
白菜啊白菜, 我这个年肯定要不停的来看你更新了木有, 服了你了,脑袋怎么能记得住年画啊,鞭炮啊这些我小时候赶集的东西。
猴年大吉大利!全家健康平安!

白菜 02-05-2016 05:20
有趣的体验,你阿姨属于强势的女人,小说里中华家的,都是免费白看,不让看还往家里扔石头打瓦。

白菜 02-05-2016 05:22
年前只能更这些了,修改等于二次创作,没时间没精力了。谢谢爱苹果陪伴,后面的故事更精彩。

白菜 02-05-2016 05:25
我们有接近的故乡,很多记忆重合。我是个怪人,可能记不住自己存折里精确的数字,但却记得很多生活中无用之物。
祝福你新年好运!

细柳 02-05-2016 11:39
我一直在看你啊!我的情况很好,真正是“捡回了一条命”,所以心情也更好。

tracy 02-05-2016 15:59
细柳,猴年会更好的

tracy 02-05-2016 16:01
梨花这个聪明能干的姑娘,会一直陪着大喜吧

阿平 02-06-2016 13:53

白菜,先祝福新年快乐!!!!!!!!!


谢谢白菜百忙中写字给俺们看。好看,喜欢看,接地气。 
勾起对往事的回忆。你的故事都得慢慢看,边看着边点头。
打住炮,又学一句。但是我已经忘掉上次说的碎菜还是菜碎了呐。
我在商店拍到下图那样的钩花,但应该是机器织的。


看了你的故事梨花和大喜市集里买年画,我翻相簿找出几张1981年的年历卡。
其实,我最喜欢是李秀明,还有那首“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
那张金发洋娃娃也是我最喜欢的,当年看着她,怎么都觉看不够。



不过这句不明白,怎么是及时?
“几番起伏,终于及时的死了。老大如父,大喜辍学。”





鐡手 02-09-2016 18:40
祝贺白菜的新作问世!白菜的写作有着浓郁的乡土气息,鲜明的地域特点,很吸引人。人物、言语、事件都很接地气,勾起读者心中许多历史的记忆,这样的作品,读者很容易一读就走了心……

我个人看好白菜的《梨花又开放》,肯定在你的《老张》之上。非常期待白菜的精彩后续……

恭祝白菜新春快乐!阖家幸福安康!

鐡手 02-09-2016 18:43
真是佩服阿平至今还保留了大量过去的杂志刊物,睹物思旧,感叹日月如梭,光阴似箭……

恭祝阿平新春快乐!阖家幸福安康!

白菜 02-12-2016 00:12
谢谢阿平姐的贴图,回忆扑面而来,太珍贵了!
你拍的勾花是机器织的,不立体,好像不是纯棉的,小时候看见大姑娘小媳妇的勾花,是钩针一针一线勾成花朵,花朵再连成整片的花朵,都是出口品。我手笨,只看不会。
“几番起伏,终于及时的死了。老大如父,大喜辍学。”
这句话的本意是,大喜的爹得了肝硬化,肚子鼓起来又落下去,又再鼓起来,最后在大喜被省体校相中的时候正好死了。我们故乡说老大如父,老嫂比母,大哥在家里顶替父亲的职能,大嫂犹如母亲的角色,我老公的大哥就是如此,老公上学时候开家长会,都是他大哥代表家长去开的,大哥现在看我老公的眼神,都是带着父亲般的慈爱。这个小说里,没了父亲的大喜只好辍学回家,就是这个意思,也许我的表达有问题,等我看看怎么改。

白菜 02-12-2016 00:15
谢谢铁手大哥的鼓励,我也不知道写成什么样子,但原型都是我熟悉的人物,我试着写下去,欢迎你多提意见。
也祝你新年事事顺利!

阿平 02-12-2016 11:45
你的几篇小说我都有跟儿子们提起,
这篇又因为春节吻合了春晚又吻合了大喜和梨花逛市集,引来更多话题了,
我给他们看下面的图,说你小说里说村里人围一台电视看,

其实城市里也一样的,我们街道有几户有电视,都开很大声,我们看不着也能听到,听电视呗。
还找来这两张习大大的画,俺儿子说,习大大不要他们收取肖像版权吗。


angela_whz 02-12-2016 12:45
买鞭炮,年画这段勾起了我一段封存已久的美好回忆。

大学毕业那年,我生了一场较严重的病,正值春节,被我大学好友接到江苏的农村家乡静养。去过那个小城镇里买年货。见到过每家每户墙上挂满明星的年画,每个门上都贴上喜庆的红红的春联,尤其那招财进宝的窗花连茅房都不放过。我曾经挨家挨户去读春联,现在想来有点刘姥姥的感觉。哦还有,那个村里有个矮矮的土地庙,每家每户年夜饭前都要带着菜和肉去敬菩萨后才可以开饭。
在静养的一个半月里,我跟邻居姑娘学会了钩花,用棒针织毛衣,这些也是用来出口的。我从来没钩成一块桌布,但我经常会钩一些小装饰点缀一下素色的衣服,Jamie曾好奇我的这些手艺呢。记得有一年我用棒针织了好多条围巾送人,朋友没人相信那是我的手工。

哦对了,我朋友的妈妈是个有故事的人,她在60年初,不顾父母反对,从家里偷了户口本和一个为她爸爸打工的农村人结婚了,从一个上海小姐转身为个农妇,要强的她过着扛柴火,下水田,点油灯的日子,生了3个儿女最终弄出一身的病,想回上海时父母已故已无她立身之地,想来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50左右,感觉是70岁的样子。我在和她一起烧柴火做饭时曾有过那么个念头希望有一天能让她到上海来住上一阵,后来我有条件时,还真让她来上海住了小一年呢。再后来我公司业务需要,让朋友做了南京分公司,她一直住在南京而终,也算是件欣慰的事了。

angela_whz 02-12-2016 13:38
还有一事当个素材留给白菜,就是我朋友的妈妈,在我眼里就是个历尽风霜的被当地同化的农妇,无论从她的文化观念还是言行。可是当她和村里其他的当地妇女坐一起的时候,你还是能看出有明显的不同,我说不上怎样的不一样。所谓岁月的烙印吧。这个给我印象很深。

angela_whz 02-12-2016 17:11
这是我点缀在和披肩上的。

鐡手 02-12-2016 17:13
引用
引用第30楼angela_whz于02-12-2016 12:45发表的  :
买鞭炮,年画这段勾起了我一段封存已久的美好回忆。

大学毕业那年,我生了一场较严重的病,正值春节,被我大学好友接到江苏的农村家乡静养。去过那个小城镇里买年货。见到过每家每户墙上挂满明星的年画,每个门上都贴上喜庆的红红的春联,尤其那招财进宝的窗花连茅房都不放过。我曾经挨家挨户去读春联,现在想来有点刘姥姥的感觉。哦还有,那个村里有个矮矮的土地庙,每家每户年夜饭前都要带着菜和肉去敬菩萨后才可以开饭。
在静养的一个半月里,我跟邻居姑娘学会了钩花,用棒针织毛衣,这些也是用来出口的。我从来没钩成一块桌布,但我经常会钩一些小装饰点缀一下素色的衣服,Jamie曾好奇我的这些手艺呢。记得有一年我用棒针织了好多条围巾送人,朋友没人相信那是我的手工。

.......


天使新年快乐!铁手给你拜年了!

你当年那位朋友的妈妈是个有故事的人,从她的经历让我联想到近日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的那位从江西农村逃回上海的姑娘。如何看待这个事情,真的非常让人左右为难。

首先我评价这个逃走的上海姑娘是个势利的小市民,而且连起码的尊重、礼貌都不懂。即便日后农村人变成了第N个俞敏洪、马云,小市民也无福享受。和这种人早点分手是好事。

其次,你朋友妈妈的经历和其它人列举的一些事例又说明,即便她们坚持了自己最初的选择,她们当中有些人的最终结果也并不能如意。

所以,不论男女,对于此类事情还真不能简单地用一个标准来评价“对”或是“错”。我对那个上海姑娘给以非常负面的差评,不是在于她选择了和出身农村的男友分手,而是在于她连起码的尊重、礼貌都不懂,且骨子里透出的势利让人恶心,这绝对是未来夫妻生活的重大隐患。

从小的方面来说,看人选人很重要!如果你所看中的是对方正确的价值观和与此价值观相伴的积极向上的人生态度、以及对待财富的正确观念,那么无论对方富贵贫贱都值得你追求拥有,且上帝定会给你们一个幸福美好的未来。如果对方没有这些精神上的东西做基石,或者自己就是个势利的小市民,那么人所追求的一定是空中楼阁月中饼。

从大的方面来说,农村贫困地区的物质生活、文化生活、民风习俗、卫生习惯相对落后,这些方面的改进有赖于国家整体的进步,整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不断提高。失去了这个大环境,改变农村贫困地区的落后面貌也是不可能的,农村贫困地区很可能相当长的时间内仍处于相对落后之中。这种相对落后如果你长时间面对,有这个充分的心理准备吗?(那位逃走的上海姑娘显然是没有这种心理准备的)

如果从大的小的两方面都认真做过分析评判了,我相信你的幸福就在你自己的掌握之中了。

白菜 02-13-2016 04:40
很多年没有逛过年的集市了,也真想去看看现在的年画市场,阿平姐贴的伉俪情深图,肯定是与时俱进的产物。你儿子是美式思维,习大大的肖像和当年毛有的一拼,现在广为传播了。
记得当年看血疑,最后一集,找不到电视看了,人家都关了门,我和姐姐拿着小板凳满街转,急啊,幸子到底怎么样了。

白菜 02-13-2016 04:46
谢谢天使姐姐分享的故事,你真是个知恩图报的好人。你说朋友的妈妈不同,可能就是她过去上海小姐的身份吧,骨子里带出来的那点精致还在,不知道苦难的生活里她有没有后悔过,命运这东西真是神奇。
也惊奇江苏农村原来也有勾花这东西,天使姐姐居然还会!你分享的花朵真漂亮,你也是精致优雅的女人!

angela_whz 02-13-2016 14:43
一直以为盆友妈妈的事发生的年代太早,没赶上好时代。看到她40多岁守寡,50岁已被类风关折磨得手脚骨骼变形,走路都不利落,不敢问她是否为自己年轻时的义无反顾后悔过,怕触及到她心灵深处最嫩的那一点,是喜是悲是痛是茧?朋友说她自始自终没有评价过自己当初的这个决定。

朋友妈妈长得很矮小,没什么文化,也没上海小姐的精致,常年病痛的折磨甚至比当地同龄妇女还要老。但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和当地妇女坐一起时你总能感觉她有什么明显的不同,当时年轻的我读不懂,现在细细想来是她经历了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后重新平衡内心支点后眼睛里透出的那份厚重与历练。不知我想对了没有。

朋友家是离城镇不远的农村,记忆中自行车半小时的距离。记得我是88年去的,村里刚拉上了电,经常过载跳匝。电费奇贵,很多人家还点煤油灯或拿它做补充。主要代步工具是载重式自行车。可是没几年后,那儿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朋友家装上了电话,盖了新楼,用上了抽水马桶,之后还买了轿车。出国前曾邀我再去一次可一直没有成行,现在想看也看不成了,新建国道那一片房子全拆了。

露佳 02-13-2016 17:55
喜欢你的故事,喜欢你的文笔!菜菜,春节好!!

伍胥之 02-14-2016 08:28
引用
引用第30楼angela_whz于02-12-2016 12:45发表的  :
买鞭炮,年画这段勾起了我一段封存已久的美好回忆。

大学毕业那年,我生了一场较严重的病,正值春节,被我大学好友接到江苏的农村家乡静养。

那年流行的甲肝把你击中了?

angela_whz 02-14-2016 12:00
呀呀呀,伍SIR真神!可你不知道哦,你一语触中了我的泪点。不提的话我早已忘了的。

好吧记忆点再往前挪挪。那年甲肝,朋友得病较早,学校寒假刚开始,一人住在宿舍里,上海举目无亲,我是本地生早已回家。知情后我去宿舍照顾了几天,以为是重感冒,后来严重了陪着去医院确诊。才发现当时上海的医院早已人满为患,根本住不进去。朋友家没有电话,转辗联系到了在城镇工作的亲戚,才得以回当地治疗。记得照顾了10天左右,说真的,我当时自己没什么压力,所谓无知者才能无谓。很大的压力来自家里,当时上海已谈肝色变,10%的适龄青年中的,我自朋友确诊时已主动和家人隔离,吃大蒜头板蓝根预防,碗筷分开,一天用肥皂洗100次手,祈祷上帝保佑。朋友离开2个多星期左右,我还是没有幸免,关进了一家临时病房,好在我感染的不严重,10天就出院了。朋友及家人非常的内疚死活恳请我父母将我接走,以让我的家人可以过个平安年。
此事在当时我忽然人缘爆棚,之前的我有点孤独或多或少受妒忌,因为连续几年成绩好获特等奖学金(好像一个专业只有一个名额)。当然也收获了追求者,那是后话。

白菜。抱歉,歪楼了。

ostasia 02-14-2016 19:32
喜欢白菜的小说.也喜欢天使姐姐的回忆.

伍胥之 02-15-2016 22:41
引用
引用第39楼angela_whz于02-14-2016 12:00发表的 回 38楼(伍胥之) 的帖子 :
呀呀呀,伍SIR真神!可你不知道哦,你一语触中了我的泪点。不提的话我早已忘了的。


不好意思戳中你的泪点了。

我只是在读到你这个去乡下休养故事的时候,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似乎在哪里见过,或者我的某个朋友曾经亲历过,或者。。。。。

那个寒假我也是在上海过的,不过我可能从小接触肝炎病人,也可能小时候过自己不知道(这东东得过一次会有终生免疫的),反正是练就了金刚不坏之身。那个寒假陪我母校来的老师在上海采购各种试剂药品,天天就在小店里吃饭。见过不知多少把自己隔离在小饭店或才家庭之外的人。

我们学校那一年就隔离了超过500人呢!


粉粉美啦 02-17-2016 21:59
臭丑死了---多了一个“臭”
中华娘也给自家外争个理---不确定是不是多了“外”
丑毛病多---臭毛病多
开市下蛋---开始下蛋,不过开市下蛋似乎也能讲通
总能甩着十个胡萝卜去吧----总(不)能甩着十个胡萝卜去吧
一张张木呐的面孔---一张张木讷的面孔
其中有踩死的乡民---其中有(被)踩死的乡民
你家有三支花---你家有三枝花

粉粉美啦 02-17-2016 22:01
我觉得我给白菜姐姐文字纠错太可爱了,第一遍看内容,回头再看一遍主要找错别字。

粉粉美啦 02-17-2016 23:20
中华娘也给自家外争个理---“歪”?

白菜 02-18-2016 04:32
谢谢妹妹,给我纠错费时费力,你真是个细心可爱的女子!叫我感动!
我已经回过头来改了,只有几处给妹妹解释下意思。
第二句,中华娘也给自家外争个理,这里掉了一个字,是外甥。
丑毛病多,丫头丑毛病多,这是一句。
开市下蛋是当地的土语。
再次向你表示感谢,还是那句:有你真好!

白菜 02-18-2016 04:38
特等奖学金,天使姐姐是学霸级别,让不好好学习的白菜崇拜啊!
谢谢露佳伍色ostasia,欢迎大家来踩脚印

lijiananhui 02-19-2016 04:33
好看。男主女主已结婚,结局却不是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幸福的生活。期待期待

白菜 03-15-2016 05:52
                              三


1992年春天,勾花这项古老的事业已经逐渐淡出历史舞台,美日资本主义家庭冰箱电视空调不知道又蒙上了什么盖头。范梨花摇身一变,成了养猪妇女。大栏里养了三头猪,每日里给猪喂食,梨花用木棍搅着猪食,唱着新学来的小曲:天地悠悠过客匆匆潮起又潮落
一母生百般,三只猪仔各有性格,一头憨一头傻一头活泛,憨傻的闷头吃食,膘肥体壮,活泛的吃两口就掉头玩耍,因此瘦小一些。
猪老三不好好吃食,屁股上少不了挨主人的棍棒,梨花把它赶回猪食槽边,猪老三胡乱吃了几口,又想跑,这次梨花的下手重了,猪老三嘴巴子一甩,把猪食甩到梨花的裤腿上,梨花弯腰低头看着她那被猪食弄脏的裤子,忽然胃里一片波涛,早上吃过的面条全吐出来,那猪老三就过来舔舐带着主人热气的食物
梨花又怀了,结婚第二年她就生了一个女儿,取名婷婷。按照国家计划生育政策,头胎闺女还可以生育二胎,但二胎年龄要到三十以后,梨花还在通往三十的路上小跑着,二胎就以更快的速度跑着来了!
那时候,计划生育风声鹤唳,肚子冒尖之时就有人找上门来要求堕胎,若是偷生下来,也会有重罚等着。梨花和大喜商量着打掉孩子。
春天,梨花家里养猪,地里种了三亩黄烟,大喜跟着建筑队南征北战,黄烟的栽种就是梨花一个人的事情。她等着一场贵如油的春雨隆隆下来,等着烟苗长大,又一一棵棵栽种到地里,然后,她才去麦子镇的医院打胎。
王庄所在的乡政府驻地只有卫生所,中医西医兽医混在一起,医生都是蒙古大夫,又蒙又估。麦子镇有个三甲医院,尽管只有三个科室,但妇产科是独立出去的,叫人放心。况且,麦子镇上住着大喜的姨。
结婚时大喜买的飞鸽几年下来成了老飞鸽,范梨花是一个人骑着老飞鸽去医院的。挂号排队等候,妇产科一扇肮脏的黄不黄白不白的门里闪出一张年轻护士的苹果脸,明媚的春天却故作倒春寒,小护士像喊牲口一样:“范梨花,谁是范梨花?进来脱裤子!”
范梨花进了流产室,看见一张单人床上铺着白不白黄不黄的单子,没有生孩子架腿的两个铁程子,她带着讨好的笑问医生:“腿放哪?”医生举着明晃晃的钳子看都不看她一眼说:“自个搬着。”有种叫害怕的小东西闯进身体来,这种害怕在她生育一胎时没来,打掉二胎时来了,她的胃口又开始闹腾,她捂着嘴跑出去吐出了苦胆水,回到流产室,等着羔羊被宰。小护士厉声道:“范梨花,脱裤子!
这时候,流产室忽地阴天,停电了!
烟苗活了,但春天严重缺水,范梨花等着水渠里放水,把烟苗浇灌了一遍后,又去麦子镇医院了。
一进医院的大门,遇上一帮男男女女披麻戴孝在院子里扯着嗓门哭喊,还有闲来无事的村民在看热闹。一打听,才知几天前一个生二胎的产妇难产而死,家里人来闹了,麦子镇医院妇产室医生都躲起来了,只有那个上次叫梨花脱裤子的小护士在值班。小护士见到梨花也不瞪眼了,和颜悦色要她过几天再来。产妇死亡事件无疑是麦子镇医院自1953年建院以来的大事件,领导们正在研究对策,一致决定,流产的先让孩子在肚子里长两天,生孩子的实在憋不住先到接生婆那里去。



麦子镇有个十里八乡闻名的接生婆。接生婆男人姓党,并且在党的要害部门工作,掌管村委的财务工作,跟着党走要有党性还姓党,人们说老党是命里带来的福分。很少有人知道那个满脸雀斑的接生婆叫什么名字,人们叫她老党家。提起老党家,就是指麦子镇的接生婆。老党家这几年倍受正牌医院的打压,但碍于老党在政府部门工作,一竿子打下去总有些关系依靠,所以接生这块大蛋糕,也能分一块过来。
二次堕胎不成的梨花拐道去了大喜姨家。孩子在梨花肚已经过三月,一个摘不掉的瓜紧紧抓住藤,梨花有些不舍了。她想让姨带她去找老党家看看。万一是带把的,她就断了打掉的心思。
超生二胎这事是要墙倒屋塌的,大喜姨带着梨花找老党家。老党家两口子像两尊佛,老党白净,老党家也是一张胖胖的脸镶嵌着密密麻麻的鸟屎。老党家摸摸梨花的肚子,又问了年龄月事房事等杂七杂八,梨花守着大喜姨,不好意思把老党家的房事问题答清楚,只说大喜过去是属毛驴的,拉磨挺欢。现在外出干建筑,回来就是一头犁地的牛。老党家抿着嘴说:“小子七成,闺女三成。“
事不过三,带把的又有七成,等医院走上正规后肚里的瓜妞子又大了不少,梨花更舍不得,天意如此,她铁了心要生下孩子来。



怀胎已过三月,每天早上喂猪时,梨花还是来一场约定的孕吐,猪老三总是等着打扫主人的现场。大喜天不亮就出发到工地,喂猪的事实在找不到人手,大喜想让自己娘过来帮忙,梨花一口否决。
娘俩有仇。
范梨花怀头胎五月有余,她婆婆去麦子镇拜香火,所谓拜香火除了烧纸叩头还有各地方来的社团唱唱戏。梨花当姑娘时代跟着她娘来拜过香火,她对烧纸叩头封建迷信没什么兴趣,倒是对画着脸谱的戏子们甚为喜欢,这几年还有来唱流行歌曲跳迪斯科的,更是令爱唱歌的梨花心向往之。她婆婆说:“你带着个球,别凑热闹了。”“家里还有牲畜要吃饭,羊也快生了,得好生伺候。”
傍黑天婆婆回来,黄狗没有一蹦老高迎接主人,狗窝边上有个家伙一动不不动,大喜娘上前一看,那黄狗已经硬邦邦的死去了。走到里屋门口,怀孕的母羊四脚朝天,也牺牲了。家里没人,梨花估计溜回娘家去了。
大喜娘在院子里团团转了有十圈,最后还是忍住不去梨花娘家。梨花自从嫁给王家后,大喜娘就不去亲家串门了,大喜娘说:避嫌。
梨花回娘家吃喝完毕回来,家里还是黑着灯,料想婆婆是留在麦子镇的妹妹家过夜了,于是依次开了院子堂屋东房自己卧室的灯。东房的灯绳一拉,梨花嗷的一嗓子,差点晕过去。床边,躺着死去的黄狗和怀孕的母羊。
东厢房里传来她婆婆的咳嗽声。梨花这才体会到中华娘当年嚼舌头说的,大喜娘是个慢毒。慢毒,就是不会直肠子当面锣对面鼓,却会背地里使绊子。
“娘,你差点吓死我。“
“一个大活人吓不死。倒是那俩畜生好好地就死了?“
梨花想了想,她喂狗时见狗绳松了,就紧了紧,黄狗大约觉得脖子不舒服使劲挣扎,结果狗绳越来越紧,就把自己给勒死了。
羊呢?
午后喂猪时,顺便把母羊牵到猪食槽子边,猪羊同食,那肥猪嫌猪食烫把嘴巴子抬起来,倒是母羊闷头吃个痛快,结果撑死了。
“吊死狗撑死羊,头一次叫你当家啊啊啊”婆婆像唱戏的老旦,悲伤过度发了好几个啊。
“狗死了死了吧,那羊啊,快生了,起码四只羔子没有了啊啊啊
婆婆盘腿坐在床上,背对着梨花岿然不动。梨花自知理亏,一个人把死去的狗和母羊拖到院子里。大喜这几天去县城干活了,没个人说话,她一个人闷在屋里越想越气,她婆婆心疼怀孕的母羊不疼怀孕的儿媳妇,依她的脾气真想过去理论个清楚,但还是打开电视把火给生生压了下去。
第二天一早,中华爹出现在院子里。一只手将死狗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中华爹的另一根袖管,有半截是空的。曾经风光的老工人将他的右手永远的卷进了轰隆的机器里,自从他工伤撤退后,王庄人大约觉得当初中华爸爸的称呼太拗口,说起那个有一只塑料假手的前工人,人们自觉的把他划到和一众土老巴子平等的队列,称呼他中华爹。他有一只塑料假手,显然这个早上没有把右手带来。中华爹灵活的左手足以应对一只死狗,他出了四块钱的价,大喜娘有些不情愿,说一张狗皮四块都不止。两人砍了半天价,最后以五块钱成交,中华爹左手拖走了死狗,其实中华爹心里也觉得五块是底线,出四块就为了给婆娘们还价的余地。工伤下线之后的中华爹,干起了卖狗肉的小生意。王庄内外哪有那么多狗要杀,有时候连死猫都掺进了狗肉里。
中华爹前脚拖走死狗,梨花后脚踏出房门,她身子倚在门框上,梳着已经剪成半长的头发,脸上的雀斑因为怀孕更加明显,和老党家有的一拼。一夜安眠令她不计昨晚的不快,她问婆婆怎么不把死羊一块卖掉。大喜娘没好气的说:“等大喜回来开膛破肚,看看肚子里有几只羊羔,他干建筑的钱顶了吧。“
梨花一愣,半怒半嗔说:“娘啊,我肚子里有活物你不疼,你疼那牲畜肚子里的死物?“
大喜娘说:“一码归一码,你吃东西知道捡着好的吃,那羊可是活活被热食烫死撑死的。总之,大喜是要赔我钱的。“
一个大家庭里,地里的收入归婆婆管,大喜务农之余当建筑小工的收入一部分用来支付家里的电费人情往来费用,所剩无几的小部分就交给梨花支配,范梨花喜欢赶集上店的,买点小玩意小零嘴尤其爱买磁带,她婚前勾花买的小录音机音质有些受损,时常支支呀呀唱着靡靡之音,这时候,大喜娘的头就像被唐僧念了紧箍咒般疼痛。大喜赔了羊钱,等于剥夺了梨花的小自由。
范梨花如何也不明白一个家里儿媳出了差错,还有儿子要赔钱这回事,于是一笔笔跟她婆婆数落这个账。大喜娘正在院子靠墙搭的小棚里做饭,一把把的柴火填进灶膛里,她沉默着不答话,仿佛把范梨花的一句句话填进火里烧了。
连放空炮最大的悲哀是对方不曾接招,婆婆认定的理就要大喜赔她钱。范梨花突然暂停说话的开关,转身回屋放下梳子,拎了把菜刀出来。
大喜娘从灶膛里抬起脸,终于发了声:“干嘛?“
梨花说:“等大喜回来羊就臭了, 我来解剖解剖,看有几只小崽子。“说着,直奔墙角那只死羊。
大喜娘往灶膛里塞了把柴火,霍地站起来。
范梨花看见那只死羊有点恶心,麦子镇鞭炮市场的大爆炸场景依次闪现而来,那蘸着猪食的羊胡子让她想起盖着报纸露出头盖骨的一撮毛她心想自己是连死人都见过的,还怕一只死羊?但是,先从哪里下刀呢?
大喜娘奔过来,老旦唱曲一样嘟哝着:“你杀羊杀羊,你先杀我吧
麦子镇香火会上的婆媳社戏一定搬到王庄的一户人家来了,这个早上,灶膛里的火烧到外面,举刀的儿媳,依仗着肚子里的种,凶神恶煞。生了三儿子早寡的苦命的婆婆,身子骨轻飘飘的倒在那只死羊肚子上
乡下流俗的空气里,流传媳妇仰仗肚里的娃要杀婆婆的传闻。
这次婆媳战争,导致了分家的快速到来。大喜和梨花属于理亏一方,带着四个大白碗十双红筷子一袋子面和几亩薄地六百块大喜爹生病欠下的债到老房子里住,大喜爹留下的新房子要留给两个弟弟。


结婚时答应的新房子换成老房子,带着债务净身出户,大喜体谅娘的苦担起老大的责任,梨花心里不悦,虽然当时不过下意识推搡了婆婆但自己占了个杀人未遂的坏名声,只好自认倒霉。生了女儿后,梨花要去地里干活,把孩子给婆婆送去,婆婆不是说她也要干活,就是说自己失眠头疼病老犯等等,孩子像个包袱被转运到娘家,婆媳的梁子结的更深了。
梨花怀二胎的事,自然没有告诉婆婆。
这天早上,梨花喂猪,猪老三吃了几口后又晃悠几圈转到主人脚下,用猪嘴巴子拱拱梨花的脚,意思是主人你干嘛不吐,到时间了,我吃大餐。梨花真的没有吐的感觉了,她一阵高兴,难道自己的反应期过去了?
那猪老三哼哧着又想拱梨花的脚,梨花后退一步,猪老三跟过来,翻天了你个畜生,梨花想去墙边拿小棍教训这不知好歹的畜生,一转身,看见西墙头上顶着一个脑袋。
梨花惊得叫了声娘啊,瞬间胃里灼热,一场孕吐是一场暴风雨,拯救了调皮的猪老三。墙上婆婆的脸写着狐疑。
墙西边,婆婆踩着凳子和猪老三一样等待着梨花的孕吐,隔墙有耳,生了三儿子的过来人听了几次就明白了。俩兔崽子一个都没有来汇报的,分了家就是外人了。
西墙头的脑袋在确定了梨花怀孕的事属实后,提醒说:“还不赶紧处理了,留着干嘛,等着墙倒屋塌?”
梨花装傻:“处理啥,猪们还没长大,处理了多可惜。等着过年卖个好价呢。”
等不到过年,梨花辛苦喂养的三头猪就被处理了。



五个月多月,梨花的肚子在夏天一览无余。她出门总是穿了大喜的大汗衫遮着,外人问起来,只说胖了。
婷婷去找聋汉的女儿玩。憋了很多年,聋汉老婆没能抱窝,有一天,聋汉一早去外乡赶集卖苕笜,苕笜市上凭空多出个无人认领的筐来,那筐用红包袱盖着,看见的还以为主人暂时离开了。直到筐里传出婴儿的啼哭声,大家才知道是个弃婴。有人说:“不要孩子筐还值几个钱。“但聋汉连筐带孩子一起垮回了家,给孩子娶了个豪迈又生生不息的名字:长江。从此名正言顺当了爹。
两个小姑娘玩到晚饭时分。那天,聋汉家蒸了一锅大包子,聋汉老婆端着一盖帘包子从小南屋进到北屋来,聋汉老婆高高瘦瘦,颧骨也高的挂秤砣。她说:“婷婷,快回去,你娘要喊你吃饭了。”
婷婷站着不走,咽了口水说:“我娘不喊我,我都是自己回家。”
聋汉老婆说:“那你赶紧回家吃饭吧。”
“我娘没蒸大包子,我再玩一会儿。”婷婷站着不走。
聋汉在院里抽了一根烟,这时候,老九烟已经退出农村市场,聋汉开始抽两毛三的大丰收。手头紧的时候,大丰收也不舍得买,就拿烟叶子搓碎了,卷在旧报纸里自治烟枪吸。聋汉的绝活是,嘴里叼着烟卷从不耽搁牙齿咬断绑苕笜的麻绳。
聋汉将大丰收的烟屁股扔地上,抬脚捻了捻,烟屁股就粉身碎骨了。
聋汉进屋,拿起一个大包子,举在半空中,对婷婷说:“给婷婷吃个大包子,婷婷你要跟我们说实话,你娘干嘛那么胖呢?
婷婷眨巴着一双梨花的小眼睛说:“我娘怀小弟弟了,她的肚子就是个大包子,她就懒了。”


几天后,村委一班人来到大喜家。大喜的脚被钢筋戳出一个血口子,正在家修养,干活的人总是闲不住的,大喜琢磨着,把他家的鸡窝子重新垒一下。
大喜的同学王中华也在队列。这些年,王中华的恋爱对象从大姑娘到小寡妇版本很多,难成正果。快三十的老青年因为一张书生的秀脸惹人怜爱还没有被划到光棍行列里,鼻梁上架眼镜的男人似乎不适合回乡务农,王中华在他爹贡献过一只右手的工厂里看过机器,和他当初辍学一样,突然回王庄也是个迷。当然,王中华辍学的迷,在大喜心里已经不是秘密。
王中华是村工作组的副组长。工作组五人,正副俩组长,三个平时游手好闲的二流子。有组长在,轮不到副组长说话,中华就在门外那棵枣树下站着,看着四长大开的门内拿着瓦刀和砖头的大喜。门内大喜的头发上染着水泥的混色,门外枣树指头肚大细密的枣叶间不见青枣坐果,没有打乐果或者敌敌畏,密虫正在啃食树叶,树下一地碧绿的虫屎。组长对大喜宣布:村委接到消息,大喜的老婆怀孕了,但范梨花怀不怀孕空口无凭,要去医院检查定论,若怀了就预约流产,必须严格遵守国家计划生育政策。
大喜嬉皮笑脸问:“接到谁的消息?国务院还是国家军委?”
“你看看,老婆不过吃胖了你们就当怀了,当年我爹肝硬化肚子鼓老大,也怀了?“
第二天一早,村委的拖拉机来大喜家门口等候,拖拉机没有熄火,管子里冒着浓烟,突突响个不停,车后斗里几个育龄妇女坐着自家的小马扎,她们都是作为被怀疑对象带去乡卫生院检查的。妇女们叽叽喳喳说成一团。带队的是副组长王中华,中华坐在司机旁边的副驾驶位上,等着大喜带着梨花出来。
出来的是大喜,妇女们众鸟叽喳:“大喜,走哇,带你妇科检查去
大喜并不理一帮婆娘,对中华说:“老同学,这次我不支持你工作了,我老婆怀了,现在不在家,你看着办吧。“
拖拉机的后视镜里映出王中华那张深沉的脸来,这位工作组的副组长慢悠悠地说:“老同学,我不办你,乡计生办工作组来办你。”



王庄人都知道,范梨花跑了。跑到哪里去呢,她的七大姑八大姨分布在名叫各种沟各种岭的地方,八路躲进深山里,不好找寻。那些年,有人超生就是采取逃跑躲藏的办法,但计生办也不是吃素的,我党有的是敌我斗争的经验。
范梨花不是超生,是抢生,在计划生育的道路上,性质一样恶劣,惩罚一样标准。
乡计划生育工作组果然来了。当然,是由本村工作组带着来认门的。
既然交不出人来,先拿猪顶替。
王中华这次不在枣树下站着了,两个工作组齐心合力,猪老大和猪老二被结结实实捆起来装上拖拉机,猪老三敢于反抗,对着满院生人横冲直撞,乡工作组领头的见猪老三长得精瘦值不了几个钱,脾气又坏搞不定,于是放这崽子一码,带着两头蠢笨的肥猪凯旋而去。
根据别人超生的斗争经验,大喜觉得猪老三有一天也保不住,他要把猪老三给她娘送过去养着,顺便弥补当年梨花撑死那只母羊的罪过,大喜娘说:“哪是猪啊,就是个猴子,我老了腿脚不利便,养不了猴子。“
两头肥猪被弄走了,还不见孕妇范梨花主动现身。隔了几日,工作组又破门而入,把大喜家值钱的黑白电视搬走了。
肥猪电视没了,看看家里值钱的还有粮食。大喜欲把粮食往老娘处放。大喜娘不同意,怕工作组一锅端,连自己的粮食都要遭殃。
夜里,老范推来板车,把大喜家的口粮连同值钱的家当都运走了。
果然工作组又来,眼见家里也没什么值钱的,除了大栏里那只活泛的猪老三。工作组研究决定,遣王中华叫来他家隔壁的王屠夫,王屠夫带着他的两个武大汉粗的儿子来,俩儿子甭说对付一头猪就是上山打老虎也绰绰有余,猪老三被三下五除二拿下,一把尖刀下去,嗷嗷反抗的猪老三脖子上射出一股红色的喷泉,它活泼的生命顿时终结在计划生育政策里。工作组把没有收拾的下水给王屠夫留作奖赏,王屠夫觉得过意不去,取了个猪心给大喜留下,王屠夫手捧猪心做老派抱拳状:“对不住了大侄子,共产党要我杀人我也得杀啊。“
家里也没什么可拿的了。隔一阵,工作组又把战场转移到范梨花种的三亩黄烟上。到了黄烟开始收成的时候,村民们把最底下成熟的大烟叶掰下来,绑在竹竿或木棍上,送到村里的大炉里烤,烟叶经过三天烤制后出炉,根据成色好坏分出等级绑成烟把子,再到麦子镇的烟站去卖掉。别人家的黄烟已经出了两次炉,民间流传今年的黄烟收购价比往年略高。但范梨花期待兑换零食磁带小录音机甚至自行车的三亩黄烟,就被工作组一声令下砍掉了。那些成熟的烟叶,被其他烟农哄抢而光。
黄烟不幸夭折,地里的玉米和地瓜侥幸存活下来。植物动物都为计划生育作出牺牲,根据以往的斗争经验,要轮到人了。
不但孕妇跑了,孕妇的男人也不见踪影。工作组敲大喜娘的门,未见娘来先听狗叫,大喜娘把自己的脑袋露在门缝里,说:“谁没听说过媳妇都要杀婆婆了,现如今她生不生,婆婆能管得了吗?与我们老王家没半毛钱关系,是老范家在撑腰。“



工作组把梨花爹老范关了起来。
所谓关了起来,美其名曰办学习班。学习班就在村委大院。进入九十年代,村委大院的房子已经翻盖一新。老范每日里去报个到,学习计划生育的有关文件,看看新闻联播翻翻人民日报,到了下午就放回来了,不耽搁干活。老范一双小眼总是半码着眼皮,一副谦虚老实相,又是乡里乡亲的,走个过场算了。
打了一个月的酱油,上面工作组突然传达指示,将计划外的孩子坚决消灭在肚子里,违反超生指标,要革村委书记的乌纱帽。
老范正式被押解起来,白天黑夜呆在村委的小屋子里,三餐由家属送来。
老范山上还有梨园要管,老实人急得团团转。钢筋窗缝里露出老范那张黑黝黝的脸,他半码的眼皮挑起来,对每个从窗前走过的村委人员露出讨好的笑脸:“啥时是个头哇?“
有人说:“你闺女打掉孩子。“
有人说:“你女婿来替你。“
老范呜呜地哭起来。这一哭,王庄人都知道老范老脸一哭再哭为闺女。人们开始骂梨花和大喜两口子狠心,抢生个孩子搭上爹娘。
这天早上给老范送饭不是梨花娘,是大喜。村委大院里的梧桐树开始落叶,王保管员拿着钥匙环走过,撒下叮叮当当一串响声。大喜剃了个光头,提着饭篮子站在院子里,一片梧桐树叶正好落下来,给大喜的光头当了帽子。
大喜嘻嘻哈哈说:“叔,咱俩又作伴了。“
王保管员嘿嘿一笑,他越老越不喜欢说话了。
这时候,窗户的钢筋缝里露出老范黑黝黝的脸,老范眼皮冒火破口大骂:“大喜你个兔崽子,你回来干嘛,我都呆习惯了,你来抢我地盘。“
大喜说:“爹,你出去好好收拾梨园,卖点钱给外孙准备着。“
大队早已改成村委,旧房换了新屋,人生戏剧重演,大喜二进宫。




白菜 03-15-2016 05:53
不知道还有关注这个小说的吗?我继续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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