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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写诗的日子
非马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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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17-06-02   

写诗的日子

写诗的日子
非马
 

   

    许多人都知道我是业余写作。科技工程是我的本行与专业。我在美国能源部属下的阿冈国家研究所(Argonne National Laboratory)工作了二十多年,起初是研究核能发电的安全,后来又转到能源及环境科学。这个研究所在芝加哥的西南郊,当初核能发电便是从这里开始发展成功的,上世纪六十及七十年代更成为全世界核能发电的研究中心。研究所大约有五千个员工,拥有博士学位的有五丶六百人。在这种环境下,文艺气氛自然极端稀薄。我在这个研究所待了那么多年,利用晚间及周末的时间翻译及写诗,只有极少数的几位朋友知道。九十年代初期所内的通讯上有一篇专访,介绍一位写诗的物理学家同事。我看了很高兴,马上拨了个电话给他。原来他的办公室就在隔壁大楼。他听我说也写诗,兴奋地要我带几首诗给他看。不久我便在他的推介下,参加了他主持的一个诗人工作坊,又加入伊利诺州诗人协会,并被推选担任了两年的会长,后来又被推荐参加了芝加哥诗人俱乐部成为会员。就这样开始了同美国诗坛的交往。

    其实早在七十年代,我替台湾的《笠诗刊》定期翻译介绍当代美国诗歌的时候,我便已野心勃勃想用英文写作打进美国诗坛。当时也有几首诗被收入各种选集。但后来想,用不是母语的英文写诗,无论如何总有隔靴搔痒的感觉,不如集中精力写我的华文诗。只是美国的华文园地非常有限。八十年代算是华文报刊的黄金时期,有几个相当不错的报纸文艺副刊,如陈若曦主编的《远东时报》副刊丶王渝主编的《侨报海洋副刊》以及曹又方主编的《中报》副刊,都大量刊登过我的作品。但华文诗的主要读者群仍在台湾丶大陆以及包括港澳在内的东南亚地区。时空的距离使得作品发表后很难知道读者的反应,对于一个作者来说,是最难堪的事情。而且住在美国那么多年,不同当地的诗人作家接触交流,也实在说不过去。所以后来我比较积极地把自己的诗翻译成英文,1995年出版了一本书名叫做《秋窗》的英文诗集,也在互联网上制作了一个名叫《非马艺术世界》的网站,把自己的中英文诗选,散文,还有别人对我的诗评摘要等资料,再加上我最近几年的另一个方向的创作成果——绘画及雕塑等等,都搬了上去,算是弥补了我二三十年来没在英文诗坛上露面的空白。

    芝加哥位于美国中西部,民风比较保守。现在还有不少诗人在写押韵的十四行诗或其它定型的传统诗。一位去年搬到东部的美国诗友最近来信说,有人批评他的自由诗的语言太散文化,建议他采用传统的诗形式写作,问我的意见。我回信说我绝不赞成他走回头路。日常生活的语言经过提炼后有可能成为活泼的诗语言,但固定的形式有如缠过的脚,走起路来不免东扭西歪,用它来表达现代的生活及感情,总是不自然。我劝他撒开天足走他自己的大路。几年前在台湾也有人提倡写十行诗,我当时便提过这样的问题:「如果九行便能表达诗思,是否要凑成十行?反之,如果非十一行不可,是否要削足去适履?」对于我,诗是艺术。多余或不足都是缺陷,都会损害到艺术的完整。至於押韵,我认为诗的韵律应该是无形的丶内在的丶随着诗情的发展而起伏游动的。僵硬的脚韵有如一块块煞风景的绊脚石,常常在读者入神或出神的时候绊他一脚,使他跌出诗境。一首诗的内容决定了它的形式。千变万化的现代生活内容需要有千变万化的诗形式来配合丶来表现。我们没有理由要局限自己甚至僵化自己。

    美国国会图书馆每年都任命一位桂冠诗人,任务是到处朗诵演讲以推动并发展诗运。前任的桂冠诗人是比利·卡林斯(Billy Collins)曾到芝加哥访问,在被问到他对美国现代诗的看法时,他半开玩笑说地说:百分之八十三是垃圾。他说他没真正研究统计过,但这似乎是个可靠的数字。正如他相信有百分之八十三的电影不值得一看,百分之八十三的餐馆不值得一吃一样,有百分之八十三的美国诗不值得一读。

    但卡林斯强调的不是这负面的百分之八十三,而是那正面的百分之十七。「那百分之十七的诗,不仅值得一读,没有它们,我简直活不下去,」他说。他相信诗能把强烈深刻的乐趣,带给每个敢于一试的人。「一个人在一生当中如能同一两首好诗接上头,打上交道,」他说,「将是乐趣无穷且受用不尽。」

    这位现年七十多岁的诗人,在纽约一间市立大学教了三十多年的英文写作,却没沾上丝毫的学院气。他喜欢从日常生活中的平凡事物出发,然后笔锋一转,把诗带入一个新奇神妙丶感情激荡的境界。几乎他所有的诗都平易近人,用浅白得近乎口语的语言写出。他那三本由匹兹堡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诗集,到目前为止共售出了十万多册。在难读又难懂的作品经常把读者搞得昏头转向的美国诗坛上,他无疑是个可喜的异数。这种转变也发生在文学的其它领域。华裔作家哈金用写实的手法写成的小说《等待》获得1999年美国书奖,便是一个现成的例子。只要作品写得好,不管是用什么手法写成,或属于哪一个主义,都同样能得到读者的欢迎与喜爱。

    从前美国的报纸也像中国的报纸副刊一样登载过诗,但现在已几乎完全消失了。我问过一位美国诗友究竟是怎么回事。她说这都是那些年轻冒失的自认为新潮的编辑们惹的祸。他们把高度试验性的所谓前卫的作品大量搬上报纸,结果把诗读者的胃口都给败坏了,终于导致诗被逐出报纸,同社会上的广大群众断了缘。这些人忽视了一个心理学上的重要事实,就是一般人不喜欢太偏离现状的变化。一件艺术品含有太强烈的刺激性,同刺激性不足一样,都会引起观众的反感与排斥。在华文诗坛上,那些千篇一律丶没有丝毫诗味的口号式的所谓新诗,当然早该被摒弃淘汰,但诗人们一窝蜂赶着去写那些高度试验性丶没有多少人能看懂的诗,恐怕也不是什么好现象。我也不相信,新的现代诗语言,非艰深晦涩或分崩离析不可。一个有创意的诗人,必可从日常生活里提炼出人人能懂丶却也能使每个人都有所得有所感的时代语言。用歇斯底里丶支离破碎的语言来表达一个理想破灭或被现实逼得走投无路的人的心境,当然未尝不可。但对一个纯真的微笑或一朵晨光下含露脉脉的鲜花,我们也有必要照样地施以无情的折磨与宰割吗?

    作为一个现代诗人,当然应该也完全有权利为自己而写。我不担心为自己写作的结果会使作者同社会脱节或造成自我封闭。如果一个诗人不是生活在梦幻里,而是把双脚坚实地插入现实,同群众一起呼吸,深切地感受到时代脉搏的跳动,却又能清醒地保持自我的信念与面目,不随波逐流甚至丧失自我。那么他为自己小我所写的东西里面,一定会有社会大我的存在,无需特别去强调标榜。

    一首成功的诗总带有多层的意义及足够的空间,让读者各凭自己的生活体验,去选择去想像去填补去完成去共享创作的乐趣。换句话说,一首好诗应该能带给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时空下以不同的感受。这样的作品才有可能令人百读不厌,在历史上流传下来。

    我毫不怀疑文学艺术在现代生活中所能扮演的有用角色。在人际关系日趋冷漠的物化世界里,文学艺术有如清风甘露,滋润并激荡人们的心灵,引发生活的情趣,调剂并丰富人们的生活。作为文学精华的诗,更是如此。

    通常一首好诗能为我们唤回生命中快乐美好的时光,或记忆中的美景。它能使我们在日常事物中发现新的意义与新的美。它告诉我们,这世界仍充满了有趣及令人兴奋的东西。它使我们觉得能活着真好。能写出几首这样的诗来,我想便不愧被称为诗人了。

    英国作家福特(Ford Maddox Ford,1873-1939)曾说过这样的话:「伟大的诗歌是它无须注释且毫不费劲地用意象搅动你的感情;你因而成为一个较好的人;你软化了,心肠更加柔和,对同类的困苦及需要也更慷慨同情。」在我写诗的时候,他这些话常闪掠过我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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