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文秀回乡
1954年
“秀儿,是你的信吧?”孙姐递给文秀一封信,文秀一看便知是父亲的笔迹,父亲来信了?是啊,自己是有多不孝,抗日战争刚结束时,给家父去了一封信,也不知道他有没收到,一直没有回音,如今过去9年了,自己的儿子都长成了大小伙儿,却都不曾给家父去封信,是啊,又该怎么说呢,说恩泰已经在5年前病逝了?说全家在5年前都去了台湾?说现在就自己一个人守着大院带着两个孩子?不能说,父亲是个儿女心很重的人,他非得急病了不可。文秀打开这黄纸笺,还是那反面油皮的黄纸笺,父亲的毛笔字隽秀,笔锋带着苍劲,如今的隽秀还如当年,只是笔锋似乎没有当年的那股劲儿,父亲,老了。
“文秀,启信如见父,望女与婿等安好!吾作此书时,汝母已卧病榻,辗转得汝地址,欲发此书时,汝母奄奄不知世事,吾心痛,恐时日不长,望汝抽空得以回家一探,了慈母一愿。 父:禀得。”
“娘!”文秀嚎啕大哭起来,“怪女儿不孝啊!”孙姐见状忙轻抚文秀的背部,孙姐知道定是家中出事了,便也不再多问了。文秀急着收拾着行囊,要回家看望自己的老母亲,孙姐拉住乱了阵脚的文秀,“你现在不能回去啊。”“为什么啊,姐!我娘!我娘她病了,病地很重!”文秀崩溃了,她一定要回去。“秀儿,你想过没有,现在局势紧张,你知道你是什么身份么,你现在离开了广州,可能就没办法回来了!”“我什么身份!我能有什么身份,我一个两个孩子的妈,死了丈夫的寡妇,快死了娘的娃!”“秀儿,秀儿,你家恩泰生前可是高级将领!”孙姐的一句话让秀儿一下子沉静了下来,是啊,前几日,市人民委员会便来人了解情况,嗬,这么大的院儿,到专员公署查了才知,这便是姚恩泰---国民党将领的家,偌大的大院就只剩这孤儿寡母的,实属浪费。那官员喝令道,“你这房………。”好在人没有强行地赶走他们母子三个,怪只怪这个院儿这么扎眼!
是啊,此刻如果走了,这房子可真就姓不了姚!文秀又是一夜不睡,仿佛看到卧在病榻的娘朝着自己呻吟,回乡吧,广东除了这个院儿,还有什么是跟我文秀有关的?!不得已给爹娘养老送终才是大不孝吧,这房,爱拿去就拿去吧。文秀起身收拾起了包裹,除了那些兑换过的现钱,剩下的就都是沉甸甸的金条了,背着吧,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钱了。
“秀儿,你真决定走了?”早早地,孙姐就过来了,文秀已经准备好要出发了,老大真的是个大小伙了,14岁了,也该是个大小伙了,幸好两个孩子都比较大了,这样带也要好带很多,要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呢。这如果是放在五年前,非得把人折腾死。"嗯,孙姐,我打算走了,这院儿的钥匙给您,如果委员会里再来人,你就给了吧,如果不给,这钥匙你就留着。说不定儿哪天我秀儿又回来了呢。”文秀将那一串的钥匙交给了孙姐,孙姐这时已经讲不出话来了,这么多年的邻居了,说走就走了。
16年前,是不是也像今天这样离开家乡的?那时天真地以为远嫁又何妨,这一嫁就是16年啊,时间真的是不敢想啊。
过境查验,那只沉重的箱子里装的可全都是黄金器皿,还有一些值钱的东西。查验的时候,文秀自然是很紧张的,那么多的黄金,虽然是正当家产,可这万一发现,真还就解释不清。越担心什么就越会发生什么。
“来,大姐,查验了啊!”一个中年女人穿着制服要求查验,文秀紧张极了,迟迟不肯交上那只沉沉的箱子,这个反应倒是吸引了那查验人的注意,“那箱子装的是什么,拿来!”文秀将箱子往身后揽了揽,“拿来!”女人拽过来了那只箱子,“怎么这么沉?”打开,“哇!”当场的人都惊呆了,哪来这么多黄金!金灿灿的黄金。
以“携带不明巨额的黄金”为由要带走文秀,文秀傻了,她不知道这一带走会是怎么样。她又要怎么去解释,孩子又要受什么罪啊.
“这….这是我们家的钱”
“见你这样,你能有这么多钱?你是干什么的!”这还真不知道怎么解释。
到了专员公署,那新上任的官一眼认出了文秀,姚恩泰的妻子,文秀也认出了这个天天到家里面来调查的官员,便指着他说,“他知道,他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官员便嘀咕了几句,黄金“出处不明”得调查,你,走吧。
这个结果,文秀早就已经知道了,只要孩子没事,收了就收了吧。这下,文秀可真的穷的只剩下孩子了。
终于坐上了回家的火车,离开了广东,离开了这个曾经有夫君的家,16年前,恩泰带她离开了那个小城来到了这里,16年后,她带走了恩泰的两个骨肉,离开了这里,去了小城。人的一生,总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那么多的出乎意料。
文秀一言不发,望着窗外,火车进入到一座一座的丘陵间,她知道,快到了。
“妈,你看,宝塔!”这小二就是贪玩,在火车里来回的跑,看着并不麻利的腿脚,文秀又泛起一阵心酸,这么多年了,小二的腿也没见好,医生说没办法了,好在只是轻微的一瘸一拐。
是啊,那宝塔有些年头了呢,说是为了镇住这一方的河妖,保这一方的安宁,记得建这座塔的时候,文秀还很小很小,文秀的娘让文秀跟着大家后面一步三叩首的前进,文秀的腿受不了,自己悄悄地将海绵绑在了膝盖上,结果被小翠看到了,硬是要举报来着,文秀只好答应她从家里偷来那匹给自己做新衣服的花布送给了小翠。
这座镇妖塔面朝河流,背靠大山,像一个地坐标矗立在那里。真的近了,过了这座塔,再过10分钟就要进站了。
“来,老大,牵着你弟弟,我们要下车了。”车已经放慢速度了,文秀便从货架上拿下行李,重重的大包袱简直要压垮这个身材娇小的女子。
家乡的变化还真大,很多房子经历了战争的“洗礼”,都还没来的及修理,只是感觉整个小城的气氛好了不少,没有了战争,人都舒坦很多,都出来行动了,纵使日子还是那么的清贫,但不至于提心吊胆的过日子了。
“刘婶,刘婶!”一个包着头巾,正在门口的晒场上晾晒着一块块地布条,听见有人叫她,她便回过头来,“你是?”
“我是秀儿啊,文先生家的秀儿,就是那个教书先生家的秀儿啊!”当年得知文秀嫁到广东去了,刘婶抹着泪送来了家里攒下来的鸡蛋,文秀硬是没要。
“秀儿啊,真是秀儿啊!”刘婶便把文秀迎进家门,相隔十几年没见着的,文秀还没出嫁的时候,经常跟着刘婶上山去采茶,那种朱红的野茶,炒干,泡着可香了,治感冒中暑啥的不知道有多好。
刘婶家还是那么黑漆漆脏兮兮的,刘婶总爱把柴火炉子放到堂屋来烧,带着废渣的烟雾老是把整个屋子给笼罩着,“咳咳咳”老大和老二呛的受不了。“哎哟,秀儿,这是你孩子吧?”“对对,老大来,快叫婆,老二来。”“婆!”“哎,好好好,我也没什么吃的,对,锅里还煮了俩茶叶蛋,新鲜茶叶煮的呢,呵呵呵。”说着刘婶就起身去拿鸡蛋,热乎乎的,茶叶的香,鸡蛋的香,闻着都让人垂涎欲滴,老大和老二嘿嘿地接过鸡蛋,连谢谢都忘了说,赶紧狼吞虎咽起来。
“这。。。谁来了啊!”里屋一个低沉的声音喊着刘婶,这便是刘叔。“是秀儿,文先生家的秀儿。”文秀赶紧起身进里屋跟刘叔打着招呼,“你这是?”“咳,那年上山打柴,猛地一下就抽抽了,说是中风,就一直瘫在床上,有些年头了。”说着刘婶便顺手递给刘叔一个鸡蛋。看来,这些年,刘婶也受了不少罪,临走,文秀便从包袱里为数不多的闲钱里取了一些放在了桌子上,便朝家走去。过了这座石拱桥,就是家了。
这大白天的,大门竟然是紧锁着的了,爹和娘去哪了呢,娘不是病了么,去街上杨中医家去煎药了么?文秀将包裹放下靠在门边上,带着孩子坐在门前那晒场的石凳子上,等着,没法儿找啊,也不知道他们去哪了。
晌午,才看见一个身影,像极了爹,拿着一把镰刀,慢悠悠地从东面走过来,因为家中没地没山,爹很少干农活,今儿拿着把镰刀是干嘛呢,背驼了,步履蹒跚了,爹老了。
“爹,你这是干嘛去了啊!”文秀赶紧赶上前去帮爹接过镰刀。“哎呀,秀儿,回来了啊。”文先生的眼睛里滑过一丝喜悦,马上又暗淡了下去,“你娘终究没有等到你回来啊,半个月前去了,就葬在你杨奶奶家后面的山上,刚去给她坟头打理打理,坟头的杂草都长那么高了。”“爹,你把俩孩子看着,我去看看娘。”说这话的时候,文秀已经哽咽了。
爹刚把娘的坟头打理了一遍,说是一座坟,就是一个土坡坡,文秀给娘叩了三个头。
“入山寻水口,登穴看名堂,我啊,已经找风水先生看过了,你娘这坟啊,依山傍水,四面环山,是个好地方,秀儿她娘啊,你就好好待在这里啊。”原来,爹放心不下文秀一个人上山来,安妥好俩孩子,就赶紧跟来了。
这爷俩给秀儿她娘烧着纸,隔着一座墓碑,一家三口算是聚齐了,文秀爹便与秀儿聊了起来,知晓了原来自己的女婿也已经去了,这年过花甲的老头擦了一把泪,只为这苦命的闺女。
这老先生起身,给她娘叩了三个头,“老太婆啊,我一辈子也没求过你啊,这次,我给你叩了三个响头,就求你啊,保佑保佑咱闺女,保佑她顺顺当当地过好往后的日子吧。”文秀拍了拍爹的背。
空空荡荡的山谷里,只剩乌鸦在“啊啊”地呜嚎着,更显几丝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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