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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被分裂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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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3-03-10   

被分裂的幸福

            爸爸妈妈说要离婚了。

我有一个很宽敞的家,在城市最好最新的小区里。装修时,选用的一
切都是最好,务求尽善尽美。地板比我现在小窝的床还要干净。每一
个客人进来看看,都显出眼珠子要掉出来的表情,啊,真大,真漂亮
。然后又艳羡地称赞,你们两个工作单位都这么好,收入这么高,又
有这么好的房子……接着便转向我,说,希希你真好福气。

我微笑。我也知道我好福气。虽然我从不乱要什么东西,但如果喜欢
什么,一定可以得到。

妈妈读书的时候,是校花,分配到小镇的医院后,是院花。我看过她
年轻时候的照片,脸上一点妆也没有,大大的黑眼睛,眉毛有点密,
牙齿齐齐地白,好像透明似的。笑得很明亮,那么青春美丽。她现在
仍然年轻,而且因为转到了城市,衣服穿得时尚了,也化一点淡妆。
来学校看我的时候,班上同学都不敢相信,嚷着说是我姐姐。

爸爸在妈妈刚刚分配来的时候已经是主治医师。爸爸是长子,不到两
岁爷爷就死了,奶奶含泪把爸爸送给了另一个村子的一户人家,留下
一个智障的叔叔。爸爸来了之后,现在的奶奶却接连地生儿子,于是
我现在有四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叔叔。农村的长子本来就操劳,加上不
是亲生,受的苦楚可想而知。只有年迈的太婆疼他,偶尔会偷偷地给
他几片饼吃。

本来爸爸是要退学回家种田的。但是老师三番五次上门家访,希望他
留下来读书。可是家里不肯出钱。爸爸就跑到很远的山上,砍一根树
,拖下山来卖。我想爸爸当时还小,瘦弱的肩膀一定很痛,汗水流到
伤口里。可是他什么苦都不跟人说。后来老师帮他垫了一部分,减免
了一部分,才读成。爸爸天资颖悟,又刻苦,学什么没有不会的,成
绩很好。但是同寝室的人得了脑膜炎,蚊子这个咬一口那个咬一口,
班上好几个都传染上了,其中也有爸爸。大部分人都变傻了,爸爸总
算幸运,但那份天才已经没有了。从此后只靠苦读。从医学院毕业后
,在小镇里当医生。

我有时候问妈妈,你和爸爸是怎么样认识,然后结婚的?我以为自己
会听到一个遥远年代里纯真的爱情故事,但是没有。妈妈只笑了笑,
说,你爸让同事的一个大姐来说媒,我先没有答应,后来又来说,我
看他这个人还好,也就这样了。我很失望。看妈妈,她美丽的大眼睛
里透出的神色很迷茫,好像自己也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少女梦想。

我知道她的同学中有好几个人追求她,不知道为什么她都没有答应。
她偶尔会和我说起,带着一点笑,说哪个人暑天里满头大汗地抱一只
西瓜送到女生寝室,她们都说他人好,却不知道这只分享的西瓜其实
只是为了给妈妈吃。可能当时并不觉得什么,但和规板的爸爸生活久
了,才觉得嗒然若失,只有怀念。

爸爸做过一段时间的法医。常常累得在实验室睡着,或是半夜突然要
出门。妈妈很排斥,并且不许爸爸的手碰着自己。我记得爸爸淡淡地
说,那有什么呢,我们走的路,脚下的泥土,都是前人的骨肉躯体化
了铺成的。害得我怕走路。

爸爸是这样地忙,脚不点地。当时的医院在现在看来只是诊所,医疗
设备奇缺,人手也不够,所有的事情只有都一个人揽了。每个病人都
占据着他的思想,念念不忘。付不出药费,他也给看,欺负得罪过我
爷爷的,爸爸硬是在他病床前守了三天三夜。

妈妈也忙,接生。产妇的呼痛声此起彼伏,家人一刻钟过来催喊三回
。她刚刚生下我不久,连喂奶的时间也没有。我在宿舍里饿得直哭,
她胸前乳汁淌湿了衣服,渗出白大褂,胀痛难忍。每次提起这件事,
她对爸爸就不无怨言。说,只要爸爸肯抽出几分钟时间,把我抱下来
,抱到跟前,喂一喂,也不至于……不过一会儿,又幽幽地说,你爸
,他也忙。

只好把我托给别人带。又交给外婆养。他们就这样没日没夜地忙碌。
在我之前本来应该有一个哥哥,也因为工作的缘故,流产了。每次被
男生欺负我就会想念那不曾在世间存在过的哥哥,怨妈妈不应该不要
他。爸妈会温柔地对我说,你和他只差十个月,有他就没有你了,是
哥哥把命给了你。

爸妈这样工作,收入却很低。我常常一个人去食堂取饭盒,回家用酱
油、猪油拌一拌,觉得很好吃。有一次妈妈看我吃得这么香,眼泪都
出来了。我很奇怪,因为我是真的觉得好吃。

买不起新衣服,妈妈买线亲手给我织毛衣。她心灵手巧,好像不用学
就会似的。织出来的衣服我穿了一走出去,经常会被邻居阿姨剥下来
借去当样本。旧的毛衣,拆开来洗一洗,晒干,一织又是一件新衣服
。她总是夜里抽空织,听着那细细碎碎的衣签摩擦的声音,我就会睡
得格外香甜。

太婆病危时,爸爸拿出家里仅有的钱去买那种昂得吓人的针来给她打
,太婆真正的儿孙却不肯,说浪费钱,不如死后办得风光一点。太婆
还是死了,爸爸很伤心,用堵着喉咙的悲怆口气对我说,我是他这世
上唯一的亲人了。我注意到妈妈脸色一黯。

十岁的时候我无缘无故地得了大病。小腿上生满了紫癜。皮肤一揿,
就是一个血印。据说同样病症的一个男孩子被我爸爸治好过,但轮到
我,他开处方的手就发抖。只好辗转地送我到温州,到上海,四处求
医。途中我在爸爸的膝盖上睡着了,他怕惊醒我,就一直维持着同样
的姿势,到了之后膝盖被前排的铁杠磨得红肿出血。各地的医生都摇
头表示放弃,爸妈单位里就打了一张证明,准生第二胎。爸爸撕了那
张纸,吼着说他就只要这一个女儿。斯文的爸爸发怒的样子震惊了所
有人。

爸爸把我的就诊情况详详细细地画出许多曲线图,不厌其烦地讲给每
一个医生听。清高的他总是带着近乎哀求的表情,让我看了心酸。

家里迅速地欠债。那些被我爸爸帮助过的穷苦人除了送几斤自家产的
水果过来,为我流几滴眼泪,也爱莫能助。

后来上海一家医院说,即使救回来,我也会变傻,或者激素停不掉,
终生肥胖症。又说要抽脊髓才能知道病因。但是,抽了之后,就只能
像现在这么高,不会再长个儿了。

爸爸背着我,我听到手术室里另一个正在抽的男孩子发出可怖的嚎叫
。十几个大人,都按不牢他。爸爸问我怕不怕。我轻声说,不怕。但
是身子神经质地抽搐,痉挛,停不下来。爸爸默默地背我回到病床上
,没有再提起过这件事。

同个病房有个小男孩,和我很好。后来他要出院了,欢天喜地和我道
别,我很羡慕他。后来无意间听到大人说话才知道,他没有救了,回
家等死。

死的概念对一个十岁的女孩子来说,太陌生,也太沉重了,可是我似
乎从来没有怕过死。我只怕留下爸爸妈妈,他们怎么办,接下来是要
小弟弟还是小妹妹,弟妹乖不乖,会不会惹他们生气。躺在病床上总
是这样想。

我每天都要抽血检验。复检什么的,每次总在抽足一大针管。抽完,
胳膊变得很白,透明,里面几根青灰色的筋。我听到那抽血的护士熟
悉的脚步声,先就蜷缩着发抖。

我记得最愉快的时光,是坐在走廊的长椅上,阳光铺着窗子,妈妈抱
在我怀里,剥西瓜子给我吃。因为不能碰外壳上的盐粒,只能这样一
颗颗地剥出来,喂到我嘴里。我就静静地等。妈妈洁白修长的手是这
样美丽。

唯一的一次带我出去到附近的商店。我看到一只洋娃娃,小镇里从来
没有见过这样的娃娃。会眨动的眼睛,篷篷纱的裙子。我突然就爱上
了,想得到它。爸爸不肯,太贵了。妈妈哭了,说我病了这么久,从
来不哭不闹,也没有要求过一件东西,现在就要一个娃娃。她这么一
说,我也哭了,我是多么想得到这个娃娃。爸爸坚持不肯。我望着他
严厉的脸,伤心欲绝,哭得几乎晕软在地上。

后来还是买了下来,我紧紧地抱在怀里。我给这个娃娃画了一张蜡笔
像。爱逾性命。许多年后,她的裙子黄了,头发枯了,珠子也掉了,
脑袋都摇摇晃晃起来。妈妈看到,会恨恨地念叨一句,你爸爸,真是
冷血,你当时哭得那么惨。

在一次大扫除中,我闭着眼睛,把她丢进了垃圾箱。并不是因为嫌她
旧了,而是,当我长大,每次看到她都会提醒我童年的往事,——那
痛楚的哭求,当我想得到她。

又过了许多年,在我快要忘记的时候,在学校的草地上,我和爸爸第
一次坐下来好好地说话。爸爸提到这个娃娃,他问,你恨不恨爸爸?
当年你那么想要一个娃娃,爸都没有给你买。爸的眼眶红了,他这样
歉疚地看着我,坚强的爸爸,他掉泪了。

我看着爸爸最新冒出来的白发。我必须承认,心里深处曾有过多少年
隐隐的疼痛。我怎么就不肯想到,爸爸宁愿用那钱买成药给我,留住
我的命。这,就是父爱吧。

某一天紫癜突然褪了,医生宣布我已经好了,只要再打最后一天针。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天我突然愉快得任性起来,破天荒地开始撒娇,
坚持不要再打针了。爸妈含着眼泪答应了我。回家是坐客船,中途,
妈妈神经质地捋起我的裤管看了看,顿时雷击了一样:又是血印,又
是紫癜,密布在小腿上。

苦难是悄无声息地来临,也是悄无声息结束的。虽然医生说,有三个
五年的复发危险期,一共十五年,到我二十五岁才算真正安全,令我
们心有余悸,但健康的感觉总是比什么都好。

爸妈的工作十分出色,转到了小城里。这是一个新兴的海边小城,经
济发展太快,素质有点跟不上的情形。比起小镇,却繁华多了,活泼
的妈妈很快融入了这个环境。她不用再那么辛苦地上夜班了,工作清
闲舒适。有时间编毛衣了,可是我却再没有怎么穿到过她亲手织的衣
服。她带我上街,给我买这买那,很多很漂亮。妈妈仿佛要把全世界
都塞给我似的,宠爱得没有限度。

爸爸依然严厉。我很长时间才明白,妈妈是“她要多给我什么”,爸
爸是“要我自己多具备什么”。但都是爱。

每次爸爸说某样东西买得太贵,妈妈就会嚷着说,以前这么苦,现在
用得好一点不应该吗?你自己节俭,给老家大笔大笔的钱怎么都不说
?我不是不孝敬,但当年她把你送给了别人,这么小就不要你了,让
你吃那么多苦,怎么算得上你妈?而且她现在拿了钱全都塞给傻儿子
,自己根本用不到,有什么用?孝敬也要有度,给得再多,也填不满
无底洞!

我悲哀地退却。想心直口快,刀子嘴豆腐心的妈妈,其实并不知道这
字字句句,都会像利剑一样剜着爸爸的心窝。但是爸爸不说。

他们经常吵架,并不仅仅为了我。吵到后来几乎闹不清楚吵架的最初
原因。妈妈会把多年的不满统统数落出来。爸爸虽然忍受,尽量妥协
,但他的沉默令妈妈更加不快。吵得没有对手,只好絮絮地说起谁谁
的丈夫多么体贴,多么会做人,对妻子多么多么好。他们的感情是一
天天地破坏了。

爸爸在单位里性格太过于方正,得罪了不少人。他对贫困的病人格外
怜悯,尽量用便宜有效的药,并且对可住院可不住的病人说,会定期
来出诊,并不需要支付那么昂贵的住院费。这样,住院部的收入就大
打折扣,病床的出空率太大,院长问起来,那一直对我爸爸怀恨的科
室主任就说,爸爸因为个人的不满,而和整个医院的利益过不去。不
知道他还说了些什么,反正刚好通过所有考试的爸爸突然地就被撤掉
了升为专家的名额。至今,仍然是一名主治医师,而且长期分到危险
又劳累的急诊部门。

妈妈也偶尔和我聊起这一些。她告诉我,爸爸多么勤劳刻苦,学习起
来没日没夜,对人很好,只是好在肚子里,嘴上从来不说。但此时妈
妈的眼神总是若有所失的。我想妈妈要的一定不是这些。她宁愿一个
丈夫天天宠着她,哄着她,说一些风趣的话。妈妈有很多朋友,能吃
会玩,懂得享受生活。我在杭州的时候打电话回家,常常都是爸爸一
个人接的。问妈妈呢?说出去了。我知道是跳舞。跳完舞吃宵夜,很
晚才回家。

我想着爸爸独自面对着过大的客厅,看着那只电影一样的电视机,他
的心情是怎样。装修时花了那么多心血,如今女儿不在身边,妻子也
不愿意陪伴他。

妈妈总说,年轻时那么苦,现在一转眼就要老了,为自己活几天都不
行吗?天天都是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洗碗。然后,看电视。爸爸尝
试陪她散步,甚至愿意学习跳舞,可是妈妈仍然不开心。偶尔她留在
家里,就会瞌睡,早早地就回卧室了。

到后来,只有爸爸不在的时候,妈妈才一个人在家。屈着腿,坐在沙
发上看着电视,又拿起许多年没有织的衣签织围巾。她织了许多条,
但是没有一条给爸爸。

这样地冷战,然后矛盾激化。谁也不愿意告诉我,是亲戚打电话来,
我急急地赶回家。屋子里黑着灯,空荡荡的。走路的声音都有回响。
打开灯,陪同的亲戚仍然忍不住赞叹了一声,你家真大,真漂亮。我
纠正她,是屋子。在心里补充说,因为没有爸爸妈妈。眼泪就悄悄滑
了下来,一霎不见。

我精心地做了菜,等待他们回来。但爸爸在,妈妈就不来,妈妈在,
爸爸也不来。偌大的厨房只有两双筷子的声音,冷冷清清。我努力地
找话说,竭尽所能要讨他们欢心。

我的幸福似乎是分成一块一块,分别掌握在我爱的人手里,只有他们
全部平安喜乐,我的幸福才完满,才没有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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