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这一天,有很多的腿,长的短的粗的细的在奔跑。有很多的手,伸向所有打折的商品。有很多的脸,带着浮肿的欲望。
乔麦心里忽地长出一棵歪瓜来:丑陋的中国人,中国人的脸大部分是这么丑!
而自己某些时刻也这样丑陋过。你们抢吧。她撂挑子了。
乔麦在无数脸中,发现了王太太那张黑脸。最先,乔麦的耳朵穿过保健品专柜的枪林弹雨,捕捉到了拖拉机爬坡的突突声,突突声很快被人潮的南腔北调掩盖,人们从流水席或葬礼上下来,每人手里拿着一包挂面。
乔麦想:王太太家还缺挂面吗?领导家吃穿用的,哪个还掏自己腰包?若是拉撒也能包办,后面一大队人等着舔屁眼呢。
好奇心让乔麦的目光从人群里寻找缝隙钻了进去,王太太俨然主办方,正在协助卖水床的东北女子发面条福利。王太太的拖拉机突突突:“别挤别急,人人有份,领了的不许重领,我六亲不认,最会认人脸。”
对于这个洗澡时赤诚相见的亲密战友,乔麦选择了默默离开。
元旦活动是持续三天的。保健品专柜第一天发面条,第二天发鸡蛋,每人两个鸡蛋。王太太又做为主人翁出现了,有老头老太对到手的俩蛋颇为犯难,拿在手里掂量着像捻佛珠,他们老去的思维要转一大圈还绕不回来鸡蛋放在哪里安全,王太太建议说:“一个口袋放一个,还怕捂出小鸡来了?”
有人终于转过弯来说:“捂出小鸡更好,几把米养大了杀杀吃。”
“吃鸡只能补身子不能补脑子,不如买个水床回去天天睡,把颈椎病高血压高血糖高血脂治好了,你们想想哪个划算?”
莫非这水床里有王太太的股份?官商是连体婴儿,领导入股,静等分红。王太太如此高调站台,也太给王经理露马蹄脚了吧?
乔麦想到王经理过去的狐狸大仙味道,马上又与狐疑一词挂了勾。
这两天里,乔麦还发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就是她的一楼邻居老孙媳妇,一包挂面俩鸡蛋都是共产主义的馅饼,不要白不要。消息灵通的老孙自然不能错过,但节假日是黑出租挣钱的黄金期,特派老婆前来助阵。
第三天。人们的腰包快要被掏空之时热情快要熄灭之际,保健品专柜又出新招,免费的午餐没了,预订水床交押金者,不但享受按摩师的免费按摩,还赠送电饭煲一只。
水泄不通的人群水路终于通了,这一天来的,都是有购买意向的群众。老孙媳妇观望了一会儿,空手走了。正好和乔麦碰了头,老孙媳妇低声说:“今天没鸡蛋也没面条了,电饭煲家里有一个,多了没用,水床就不买了,你孙师傅那年发的木头床,睡了三十年,老结实了。”
看来老孙媳妇是卖水床女子的忠实听众,最后几个字,都有那女子的口气了。
流水席或葬礼上又出现了王太太的脸,王太太的眼睛一把捉住路过的小乔。
“小乔小乔,好久没见着你了,你家胖小子上幼儿园了吧。这日子不禁混,混来混去孩子们长大了咱们就老了...”
王太太的拖拉机还在爬坡,让乔麦惊觉日子过的太快了,快的她就要爬到王太太陂上,俩人坐在那里吹着小风拉着闲呱,一起感慨人世沧桑了。
王太太说了半天才问起小乔来干什么了,小乔说自己在这里上班。王太太的拖拉机马上调转车头,转向卖水床的女子:“来来来,我给你俩介绍介绍,这是金莲,你王经理的亲外甥闺女,也是我的亲外甥闺女,这是小乔,原来是舅手下的员工,也是我的…”
拖拉机突然刹车,按王太太的语录,接下来要说:也是我的员工。王太太又调转车头,说:“也是我的好朋友,你们俩这就算认识了,缘分啊,亲人和朋友一个单位,有啥事你俩好好照应。”
乔麦和金莲相互微笑打招呼,都看到了对方的一双明眸,乔麦看到了三十五六岁女人的春天和小风刮刀的凌厉,心里想,金莲这女子模样的确俊俏。金莲看到了小乔的大眼睛忽闪了一下,像黑夜行船遇见的灯火,很快划过,心里想:小乔这女人好像有两下子。
王太太很显然是来帮外甥闺女忙的,意外遇见小乔令她很激动,拖拉机继续爬坡,抖出一车老陈皮:“你王经理的大姐有仨丫头,金莲是老大,老二银莲,老三叫嘛来?”王太太问金莲。
乔麦刚想是不是叫铜莲,她故乡的邻居生了四个儿子,就金银铜铁一堆破烂的叫着。
金莲说:“雪莲。”
新年过后,乔麦注意观察,发现鼻尖上有鸟屎的女人没有再出现在陈有福家里。两个年龄悬殊的男女,难有共同的灵魂频道,男人看似贪恋性欲,却能迅速离开女人的身体。女人看似淡泊性欲,却不易离开男人的身体。
这背后不知道有怎样的故事,乔麦无从知道也不想当八婆,那女子小老鼠一样怯懦的神情,倒让乔麦生出几份同情来,露水鸳鸯,情牵缘浅。
他和她还是每天早上相遇,陈有福看起来气色如初,没有半点失恋男人的失魂落魄,乔麦的放心里顺便生出一丝轻蔑,女人真是男人种下的一丘的麦子,收了这茬还有那茬。陆桥帅的起床气还在,越来越大的这个阶段,忽然故意装哑巴,遇见陈伯伯坚决不叫。乔麦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提醒儿子不要失礼。陆桥帅在幼儿园里越来越见多识广,已经对那把粗糙的木头手枪失去了兴趣,放在角落里快要蒙尘了。
乔麦把木头手枪物归原主。陈有福客气道:“不用还了,又不是值钱的东西,孩子喜欢就留给他玩吧。”
乔麦没有告诉男邻居他的手枪已被儿子打入冷宫。冠冕堂皇的说孩子从小培养诚信品质,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男邻居收了枪,对要离开的女邻居说:“以后你要是有啥事,把孩子放我这里就行。小孩子就是穿百家衣吃百家饭,邻居嘛,互相有个照应。”
乔麦答应着。心里想他是闲下来了,没有女人,单身狗肯定会寂寞的。寂寞不了多久,就有别的女人进驻他家的三房一厅了。
男人总是在经历无数女人胡闹后才可以金盆洗手安定下来,女人一定要经历一场爱情,才会死心塌地过日子。
乔麦想,不到万不得已,她是坚决不把孩子送到男邻居那里去的。
订婚给准新娘的彩礼已经由过去的千里挑一到万里挑一,即一千零一块一万零一块。近些年,万里挑一也过时了,有儿子的人家出血费用是六万六,或者九万九。、
生活没有一万,总有万一.
早上乔麦送孩子去幼儿园,总喜欢在陆桥帅的班里停留一会儿,帮着老师摆弄碗筷,给孩子们盛饭。这是她上午的自由时光换来的义工。最近做义工,每一天都发现孩子在减少。老师告诉乔麦,没来的孩子有一部分感冒发烧,有些家长怕孩子被传染,让孩子在家圈养防范于未然。
陆桥帅体格壮如小牛,早饭能吃两碗馄饨,每月都能得到全勤小明星的小红花,乔麦对一直散养的儿子没有过多担心。
傍晚陆桥帅被接回家就有点蔫,母子俩每晚下楼去广场玩,扇子舞现在已经不舞了,老人们开始跳绸子舞。老太太舞着红绸子,老头舞着绿绸子,红配绿像改良过的热烈版的太极。以往被囚禁一天的陆桥帅总是趁机撒欢,乔麦偶尔在仰卧起坐的器材上当壁虎。这晚的广场活动陆桥帅成了贴在妈妈身边的壁虎而不是跑来跑去的小老虎,于是娘俩提早回家。
乔麦的嘴唇是体温计,在陆桥帅的额头上一吻,就知道孩子发烧了。体温计一量,低烧三十七度三。
以往的经验是低烧无需处置,静观其变。陆桥帅的发烧史从未超过三十九度,体温升高拿白酒搓身,第二天睡觉起来孩子就生龙活虎,他皮实着呢。
早早哄孩子睡下后,乔麦在书房扒拉接来的外差,小马饭店的账目要整理,明天上午还要跑一趟税务所。
一忙活就忘了时间。
陆桥帅的呓语在不安分的春夜里清晰传来。乔麦跑去看孩子,灯光扭亮大惊,陆桥帅的脸已经变成了红苹果,整个人像烧炭一样烫。乔麦刚把体温表夹到孩子的腋窝里,就见陆桥帅哼唧了一声,四肢像扔到热水里的青蛙不停的抽搐,紧接着开始翻白眼,牙齿打颤,双手紧握,嘴角流出白沫来,任凭乔麦呼唤,就是不睁眼了。
世上的任何事在生死面前都是小事,她几乎独自带大孩子,自以为积累了无数母亲的经验,这一刻还是慌了。
陈有福家的电话在夜里尖厉的响起,正要准备睡觉的主人接起来听见变调的女声:“陈大哥快过来,陆桥帅不行了…”
陈有福大惊,穿着拖鞋睡衣就奔上楼去。
到底是两个孩子的父亲外加多吃几年年夜饺子的经验,陈有福马上去掐孩子的人中,陆桥帅的嘴角流出一大团白沫,陈有福马上去掐孩子双手虎口部的合谷穴及双手腕上的内关穴,如此一番折腾,陆桥帅睁开了眼睛,这双乔麦的眼睛毫无神采。
陈有福说:“拿酒来!给老孙家打电话叫他准备好车,马上去医院。”
白酒就在床头柜上,乔麦在陆桥帅低烧时已经准备好,预备孩子体温升高后用,以往这招屡试不爽,今夜掉以轻心重大失误。
陈有福就利用老孙准备车的当,把陆桥帅的小手心小脚心搓了一遍。
老孙家的那只老黑狗叫了两嗓子,老孙的小摩的就突突突的发动了。路灯有气无力的灯光里留下一串黑烟,车子七拐八拐驶出小区,奔向茫茫黑夜里。
乔麦怀里用毛毯裹着孩子,陆桥帅已经醒来,坐在身边的陈有福不停的搓着他的小脚。陆桥帅的眼睛睁开一会儿又闭上,然后再睁开,这虚弱的闪烁让心情经历过山车的乔麦已经有些定力了,两个男邻居都告诉她是发烧引起的晕厥,肯定不是癫痫什么的。老孙声音洪亮的说:“我家小子小时候也来了这么一次,当时我还在前线,她妈一个人守着他,以为不行了,我家那傻娘们拿了一碗冷水给孩子泼了脸,小子就醒过来了。命大啊。肯定不是癫痫,要癫早就癫了,不用等着这么大才癫。”
老孙的儿子是上海交大的高材生,高材生是一碗水泼出来的。
到了医院急诊,居然有三个发高烧的儿童病例。给孩子打了退烧针,开了一大包药,询问医生无需住院,一场危险之旅化险为夷。
老孙也有心情开了个玩笑:“你俩这扮相,倒像 是两口子。”两人这才意识到都是穿着睡衣睡裤出门的,陈有福甚至还穿着拖鞋。
小摩的在黑夜里颠簸着回家。
打过针的陆桥帅已经有了些精神,开口叫了好几声妈妈,然后又闭着眼睛睡去。每一声妈妈都让乔麦落泪,一路凶险她没有时间哭,现在有时间哭总是一件好事。
黑暗中一只长臂猿的臂膀伸过来,轻轻的揽着她的肩。乔麦毫不迟疑的靠在身边男人的肩头,像乘风破浪的小船靠了岸。一切,那么自然。
小城深夜的路灯发出丝丝光亮,四月枝头开始俏丽,空气有甜滋滋的植物花香。老孙的私家车在黑夜里奔跑。几年前生孩子的一幕重来,乔麦觉得自己人生中重要的事件,似乎都有男邻居在参与。当然也包括老孙。和周围人的关系就像一朵一朵的谎花开过,男邻居偶然参与了生命的进程,是可以真实触摸的结果。致礼,在这一刻忽然也是那朵遥远的谎花。风再大浪再高,乔麦一定要等风平浪静后再轻描淡写来告诉他。命运究竟保藏什么样的玄机,要这样冥冥的安排?
天亮后陆桥帅就转到低烧频道。但精神还是很差,胃口不好。老孙媳妇来看孩子。老孙媳妇有一张甜嘴,和老孙的倔嘴相映成辉。每次见到陆桥帅老孙媳妇一阵猛夸,最常说的话是:“这小孩真会长,净捡爹妈的优点长。”即使陆桥帅在发烧这句话也没有落下。
如果只是单纯来夸陆桥帅的,未必小瞧了老孙媳妇。她听老孙讲起孩子的事,立即想起她那在上海念研究生的儿来。老孙说当年她泼了一碗冷水救活孩子,就像一个先进的事迹只汇报了一半,交大高材生不是一碗冷水泼出来的,而是半脸盆水泼醒的,半脸盆折合成当年的大白碗也要五碗水,老孙记错了。此外她还有一个独门秘笈,憋了二十多年没有派上用场,而今拂去历史的尘土,就要派上用场了。
乔麦低下来洗耳恭听,所有关于孩子的经验,母亲的耳朵都变成夜里的猫。
老孙媳妇说:“我刚才扒了扒孩子的眼皮,估计是吓着了,孩子小,八字软,说不定啥时候被脏东西近了身,你给他叫叫。”
关于叫叫,乔麦的故乡记忆里有,称之为叫魂,狗娃掉魂了,通常母亲大人拿了把勺子走到门口,对着门外的空气舀两下,大声叫唤:勺帮伸,勺帮伸,小孩没魂你去寻,远的你去找,近的你去寻,遇山你答应,隔河你应声。这时候,母亲大人又将声调提高一个分贝,叫唤到:“狗娃,回来吃饭!”狗娃的父亲大人在屋里扯开粗喉咙大嗓子喊:“已经回来了!能喝两大糊糊,吃仨大白卷子!”
老孙媳妇说乔麦说的那些都过时了,现在住楼房谁还大声喊啊,喊了还以为失火呢,只需一个字砸地,就是一个坑。
老孙媳妇面授秘笈,乔麦决定天黑实施。
乔麦用洗菜盆端了半盆水,拿了一根红色布条蘸水,每个房间的角落洒几滴水,连厨房卫生间阳台都不放过,她撒一滴水心里默念一句:妖魔鬼怪都滚开,陆桥帅快回来。
如果她不曾成为母亲,她肯定把老孙媳妇的建议当成笑话来听,然后高举反封建迷信的大旗。当了娘,她的心就像春天新绿的柳条,谦卑的低到河里,任凭流水洗刷而不去追根朔源。
坐在地上玩积木的陆桥帅奇怪的看了一眼他那神神叨叨的妈妈,又低头沉入自己搭建的世界了。
每个房间撒一遍神水,乔麦依次打开木门防盗门,回身重新端起那半盆水,走到门口,母老虎低吼出一个字:“滚!”,对着楼梯口闪电泼出去!
只听一个人低低叫了一嗓子:哎呀…
陈有福刚刚在昨夜当了柳下惠让忧伤的母亲一路依靠着,这种甜蜜让他回味了一整天,越加发酵到酸,晚饭后他一手拿篮球一手提西瓜,双枪老汉就有了正当理由上楼而来,他甚至想好了台词:“陆桥帅没事吧?多喝水多吃西瓜多排尿,很快没事的。”乔麦进一步挽留的时候他一定要让这个破篮球潇洒的在二拇指上转个圈,表示他的球友都在眼巴巴等他这灌篮高手呢。
在老孙媳妇面授的机密里,这个滚字加泼出去的水代表着妖魔鬼怪脏东西统统滚出她家。陈有福刚拐上楼梯来就接到一个天雷滚滚外加湿身的命运,女人的心,海底的针,针针扎人,他这辈子去终南山当和尚算了。
致礼回来的时候,乔麦说起陆桥帅的发烧晕厥,所有的惊心动魄不过是门前平缓流淌的小河,河水奚落。当然,怕致礼小心眼病发作,乔麦诉说的小河到了叫魂泼水嘎然截流。恩人上门送西瓜遭遇湿身的桥段被她省略了,后面的解释道歉陈有福的尴尬当然也不必讲了,否则致礼会在表面上批评老婆二百五,私下联想到黄鼠狼子给鸡拜年来,致礼给乔麦的忠告是,他的同类没个好东西,见到漂亮女人先上了再说。乔麦问致礼上过别的女人吗,致礼说:“懒,玩女人费钱费力费时间,不如玩游戏来的爽。”致礼对婚姻的忠诚是建立在移情别恋的爱好上,乔麦觉得他说了大实话,但她还是觉得男女之间应该有中间地带存在,上床不是那么容易。诚然如此,这个讲大实话的男人的屁股,还是挨了老婆的一脚。
甭管致礼的忠告如何,她觉得脚下踩着男邻居的头顶,就不会踏空,仿佛这个男人托着她,有隐约的安全感。
当然,老孙也是让她感觉踏实的邻居,老孙有很多在别人看来很不耻的行为,乔麦觉得他比陈有福更一览无余。
但是老孙出事了。
那个眼巴巴望着星空写诗的总理取代发誓躺地雷阵的总理后,公务员和退休工人把他视若神明,总理不让公务员下岗,还给他们涨工资,总理深深懂得退休老同志们为社会主义增砖添瓦的过去,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因此也给退休工人们涨了好几级工资。
老孙觉得自己被地雷阵炸伤的残兵败将,到了退休年龄也享受不到望星空的好处,心里常常不乐。
儿子研究生毕业,已决定留在大上海,打电话来告诉二老已经有女朋友,明摆着在魔都安家落户了,因此邀请父亲去上海一游,其实是顺便考察一下上海的房地产市场,做好买房准备。
老孙只在上海呆了一天就坚决要求离开,他的理由是,大城市有什么好,出门就花钱,花钱也罢,不见景只见人头,哪里有咱小城舒服。
关于上海的房地产市场,他惊鸿一瞥后对未来走向大胆推测:”房子好几万一平米,小破房卖出皇宫的价格,里面住着吃糠咽菜的穷鬼子,买根葱都掂量半天,他们个个身家百万。完全有悖市场经济,等等,我就不信它一只高高在上。”
他叫儿子等等上海的房价回落之时再考虑买房计划,同时他嘱咐交大的高材生,和女友同居也要学习资本主义AA制,最好人家负担一份房费,千万别早早的弄出个孩子来,上海这地方,地里长楼房长金子就是不合适养娃。
交大高材生觉得他爹带着小城的鼠目寸光,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所以不值得反驳。
老孙当夜去火车站躺椅上凑合一晚,第二天一早赶火车回来。老孙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的垃圾桶里捡了一些矿泉水瓶子,拿到厕所一脚一个个跺扁,装进行李袋。一个正在洗手的男人不好好洗手,老孙咔嚓跺一个塑料瓶子,他就回头看一眼奇怪的老头。老孙想:“看什么看,上海小男人,连个腚锤子都没有。”出门一摸自己的屁股,发现自己也是没腚锤子的男人。别人看了白看,多亏他那交大高材生没看见,否则又要沉重的思考亚里士多德与小城民工的理论距离。
老孙也在思考。上海到小城的一路,目睹窗外中国大地朝气蓬勃的发展景观,他觉得日新月异的中国就行一辆永远在提速的火车,没有停下来的迹象,而去过大上海的老孙倍感自己是火车无情摔下的弃儿。他暗自算了下自己的老本只够给儿子在上海买个厕所的面积,还是只能一个人转身的那种厕所,回来后他就毫不犹豫参加了买断下岗人员组织的堵路运动。
抗议的人群不但堵路,还堵了局大门,准备把领导们瓮中捉鳖。不想防爆警察来了,放了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惯用的催泪瓦斯,把社会主义劳动者呛得泪流满面咳嗽不止。警察从边缘包抄过来,站在最旁边闹革命准备随时逃跑的老孙因为刚好捏了一把鼻涕而被逮住,当然,那把长长的鼻涕就趁机抹在大檐帽身上。
乔麦看见老孙的那辆带天窗的小摩的一直停在路边,车窗玻璃都蒙尘了,以往老孙总是把玻璃擦得明镜一样。她问老孙媳妇司机怎舍得休息。
老孙媳妇长叹一声:“别提了,你孙师傅进了学习班。管吃管住管学习,就是每天要交一百块伙食费。”
原来老孙遭遇了致礼一样的待遇,不过致礼那时候没有交钱。时代真是进步了。乔麦倒是听说堵路运动人员被抓的事情,但没想到自己的邻居也在其中。交一百块钱的私牢,由真正的警察把守,都是好样的打手,专治老顽固。老孙估计要吃苦头的。
老孙媳妇凄凄惨惨的说:“有门路的都出来了,他就在里面受吧…”
乔麦说:“我给你想想办法,看看孙师傅能不能尽快出来,但是把握只有五成。”
老孙媳妇感激不尽。
这个能帮上忙的人就是王经理了。
尽管和王太太已经相熟,乔麦觉得拐弯求人办事还是只针对要求的人。王太太那拖拉机,说不定哪天就把你所做的事装上车兜,和陈芝麻烂谷子一起拖出去卖了。因此她跑了一趟王经理的办公室。
到了目的地,王经理办公室有人。她又重新退出来,一直等着里面的人办完事再进去。
王经理没有泡茶,直接问乔麦无事不登三宝殿,肯定有事来的。乔麦也不客气,就把老孙进学习班的事告诉了王经理,看他能不帮忙把自己单位的老员工领回来自家教育。
王经理问:“别人家的事你干嘛操心?现在助人并不为乐,也可能惹麻烦。”
乔麦说:“知恩图报。老孙是我的恩人。”
她把生产时老孙的帮忙简述几句。说:“于私来说是这样。于公来说,老孙虽然买断,但前身还是隶属王经理的公司,出了问题就是等于给公司摸黑。不过不难为王经理,能办成锦上添花,办不成凭天由命。” 乔麦的眼睛一览无余的清透,越来越爽快的个性都让王经理喜欢,王太太枕边风里当然吹过外甥女金莲和小乔一个商场的风。有些女人越老越啰嗦世故,有些女人年轮每刻一圈,都把男人吸过来看看刻下的蛛丝马迹里包藏了什么密语。
王经理说中午要陪局领导吃饭,正好问一下此事。乔麦赶紧告辞,领导的借口总是婉转的,她赤手空拳来人办事,凭什么?忘年交根本从未交过,她对这事的成功降到了两成希望。
第二天傍晚,乔麦听见小摩的突突的发动声,从客厅的窗户往外一瞧,老孙的小摩的屁股后一阵黑烟,蹦达着奔向社会主义的黑车市场了。
王经理的权力所到之处,顺手摘了一颗果子,送给了自己喜欢的人。只要不是烫手山芋,接着又何妨。乔麦心里想。
为老孙做了一件事令乔麦开心。想到另一位男邻居,这些年来一直白白使唤,拉磨的驴子还要中途添点草料,添点啥呢?
上次的泼水,陈有福提着西瓜滚了篮球,乔麦下到楼梯口捡回来的,那篮球真旧。
乔麦买了一个斯伯丁的篮球,上面印着NBA,四百多只能算中等价位。
送陆桥帅上幼儿园的早上,她提前两分钟下楼,准确无误的送到主人手中,扣除感谢寒暄的话,正好不耽搁他赶班车。
她看到他眼里带孩童般的惊喜。
几天后,陈有福给陆桥帅买了一架遥控飞机作为回礼,深得孩子喜欢。
为了致礼的小心眼病不再复发,乔麦将此事告诉了致礼。当然她将篮球的价位砍去一半。
冬天来了。
致礼出海归来给乔麦讲了一件事。致礼嘴巴严,鸡毛蒜皮通常不屑说。他适合做间谍,即使身边睡着如花美眷,和她颠鸾倒凤说两句粗话助助兴趣,国家机密字字是河蚌里珍珠永不吐露。
船靠岸后工人们通常坐工程车返家,所谓工程车,就是三分之二车厢,三分之一车斗的那种中巴。车斗上放一些杂物。
这次,放了一个人。
一个落水的偷油贼在浪里翻滚,致礼和同事们扔过去一根缆绳,偷油贼就顺着缆绳爬了上来。冬天的海水刺骨,求生后的偷油贼上船后就冻僵过去。
靠岸后由于座位满员,人们就把那人扔在车斗。致礼坐在最后排,从后窗玻璃里看车斗里躺着的人,像打捞上来的黑鱼,胸脯一起一伏的动着,后来再望去,那条鱼就一动不动了。
下车后人们纷纷取行李,这才想起后斗的偷油贼,偷油贼已成了冰窟里直挺挺的鱼,没有了呼吸,直接拉医院太平间了。
“鼻涕都能冻成冰棍,你们怎么不把人放到车厢里暖和。”乔麦很震惊。
致礼心里有些同情,若不是他建议抛缆绳,大约那人早就在海里冻死了。但那人终究是冻死在被救后的路途中,早死和晚死殊途同归。不过后者保留了全尸,前者喂鱼。
致礼给乔麦扣了一顶道德绑架的帽子,并且搬出他常说的一句地球人都知道的至理名言: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致礼每次出海归来必然吃一次乐万家的火锅。他们无外债有银子有孩子有房子,他们过着一种外人看来叫幸福的日子,幸福的日子像平滑如镜的水面,乔麦有时候感觉不太真实,害怕一块石头突然落下,镜子碎了,波浪起了。
美食总是平复那些内心的隐忧。要不怎么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呢?
这次去乐万家,致礼邀请了当年夏天和他们一起捉知了猴的志愿兵大哥一家。两家六口人,饭店大堂的小桌坐不开,定了雅间。
去雅间经过饭店大堂,然后到后院,后院是四合院,雅间名字很雅,诸如翠玉轩,紫云轩,祥云县,如意轩,琅琊轩,红梅阁,紫薇阁,绿竹阁,雅兰阁,清风阁,水云间,好像从中国古诗词里抠出来的,但房间太多,起名的人从古诗词里搜刮有限,于是顺便从洋文里拿来几个,比如红磨坊,伦敦眼,天使城。
致礼定的房间是天使城。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丁点好莱坞的气息。
饭店大堂有眉清目秀的小男生点头哈腰说“你好,欢迎光临”。每当这时候食客们像旧社会的先生太太是要挺直腰杆目不斜视的。乔麦不但斜视每次都回敬一句你好。被致礼私下说土包子没见过世面。
红毯一路铺到大堂的后门,仿佛通往好莱坞的星光大道。乔麦习惯性的斜视了一眼他们一家三口常坐的那个靠窗的小桌。
明星没有诞生,她是狗仔,忍不住又看了一眼。
蒸腾的热气。陈有福门板一样的后背,卖水床女子金莲高挽的发髻,杏眼低垂着。
天使城的这顿火锅,乔麦吃的心事重重。
[ 此帖被白菜在01-23-2015 11:35重新编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