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闺女打了四遍催促电话后,父亲终于决定启程来二闺女家。
他今天冬天来我家,可谓一波三折。
最初是老乡的提议,他们约好元旦沾国家高速免费的光一起来看闺女。元旦高速不免费是小事,突如其来的是,老乡的侄子遭遇车祸而亡,计划搁浅。
后来弟弟自告奋勇要当司机,载全家而来。弟媳是个考虑问题周全的人,说元旦那天是农历初一,初一十五不适合出门,听媳妇话过不错年,弟弟谨遵教导。
姐姐已经给我准备了头刀的韭菜和强壮的山药,暖冬,韭菜越放越蔫,姐姐怕我吃不到头刀韭菜的鲜美,于是不断电话催促。
父亲说:“我老了,快七十的人了,不愿意出门。”
以往常他腿脚的勤快劲,我以为他偶尔犯点矫情也未尝不可。
为了这次来看我,他早就磨好了小麦粉,压好了掺着黄豆的面条,炒熟了花生,买了我爱吃的故乡糖醋蒜,准备了母亲在漫坡上开荒种收的小杂粮,还有姐姐的韭菜山药,这些都是老公眼里一个财迷老婆的证据。没有顺风车,我嘱咐他轻装上阵。当年他扛着面粉一口气爬上四楼的力气,也许还有,但是他毕竟老了。
他的老,在第二天的上午就被一个更老的老头证实。他在楼下旱冰场等我,我在家磨蹭了一会儿下楼。父亲指着一个正在飞快走路的老头说:“你看他都八十九了。”
我看见一个穿着深蓝外套戴着深蓝帽子的老头脚下生风,看起来像六十九。旱冰场是圆形的,老头像一头老当益壮的拉磨驴子,一圈又一圈的转着。
两个老头在一起的时候,八十九的老头问我父亲: “你看着挺年轻的,快八十了吧?”
父亲说:“我是属鸡的,过了年虚岁七十。”
他凭空被拔高了十岁。
他来了,我有很多关于吃的想法,比如哪一顿做鱼虾,哪一顿包饺子馄饨,中国人的亲情,一定要体现在吃上。
但是,厨娘的技艺终于没有发扬光大,在过了那个被人当成八十老头的上午后,父亲决定第二天就回家。以往最少也呆个三四天,这算什么,蜻蜓点水只一天!
他的理由是:暖气房间的温度太高了,这两天要来强寒流有雨雪,他怕恶劣的天气把他困住了。他在这里住久了,怕回到烧着炭火的家里会适应不了温差。
除了这个理由,还有父亲的老毛病失眠。睡前他担心起夜会吵到我们,我说:“放心,我们一家三口都是属猪的,一觉到天亮。”
他果真一夜未曾入眠。在家他每晚服一片安定,安定是处方药,我们这里的诊所没有。药物不过是心理上的依赖,他从年轻时代就失眠。我有时候很奇怪,一个失眠的父亲,养了一个能睡觉的闺女。我具有随时随地打个盹的功能,困的时候,连走路都能睡着。肥水不流外人田,老天爷把他缺的觉都给了他闺女。
我希望他留下来,哪怕多呆一天,冰箱里还有一条不知名的大鱼,脑袋很小身子很大,我称之为傻鱼,我要做傻鱼给他吃,鱼是他的最爱。
我和母亲相处常常无话可说,却喜欢和父亲在一起的感觉。就像满天星斗的秋天夜晚,放着两筐地瓜的木头车子吱吱呀呀的走在山路上,筐顶铺着的地瓜藤蔓发出清幽的气息,小小的我就坐在那藤蔓上,那种叫踏实和温暖的感觉从孩童穿越到中年。也许是物质贫乏的时代他给了最大限度的宠爱,而母亲有时候是只愤怒的母狮子。
下午,我和他去公园。公园山脚下,坐着很多老头老太太,猪倌大叔正在唱歌,即使他唱破了音,老头老太太们仍然卖力的叫着好。这个时间他家的猪吃饱了正在睡觉,主人趁机一展歌喉。
猪倌大叔见到我,更加精神抖擞的一首首接着唱下去。我给他录了视频,我是他忠实的粉丝。
这是一场老年人的演唱会。我是这里唯一的年轻人。我希望爱好京戏的父亲能参与革命歌曲的演唱会中,最好唱一段当年拿手的老生戏来震震这些老石油们,而不是只眷恋着故乡打牌贴纸条的老头子们。
父亲坐下来听猪倌大叔唱歌,但是他说:“我一会儿就去新房子打扫卫生。”
其实新房子的卫生不过是我找的借口,希望他有事干,因为需要,他也许能留下来。
父亲在故乡兼着环卫的工作,每天清扫一条大街,月工资三百。但是在我这里,他扫大街的才能也没了用武之地,那天下午,父亲在听了一个老年妇女唱完沂蒙山小调后就告别老年人演唱会,去新房子门口等着。老公回来,决定找人清理垃圾,他又失业了。
父亲回来告诉我,我家新房子,是八十九个台阶。旧房子,六十一个台阶。
关于旧房子的台阶,他早就数的清清楚楚,我从来没有记得过。这次,写文字永久的记下来了。
他再次申明明天一定要走。
我说:“我不给交通车打电话,不来接你。”
父亲说:“我有车的电话,自己打,我走着去车站都行。”
我有三个头旋,都倔不过年迈的父亲。也许,人老了,对物质的需求早就没了当初的旺盛,一切理由都不是理由,只有故乡,才是父亲眷恋的理由,我们以为的孝顺其实是约束,于是只好收拾行李。
夜晚,老公的朋友刘大哥两口子来访。
生于六十年代初的刘大哥和父亲相谈甚欢。聊的多是乡情乡事。刘大哥说到他十岁那年,他父亲推着一车子小麦,刘大哥在木头车子前拉着绳子,爷俩去我们故乡所在的城市倒卖小麦,只因为两地的差价每斤多出五分钱。他们躲过了抓投机倒把的大檐帽,以每小时十里地的速度向w城挺进,走着走着,拉车的小孩子就睡着了。
和我一样走路睡着的人,人家是累的,我是闲的。
刘大哥的女儿前一阵刚出嫁。说到结婚,如今奢华的婚礼扯出了父母那一辈的婚姻。
据说那时候结婚的人,有的赶着驴车娶媳妇,有的就拿木头车子推着新娘,新娘坐在木头车子上是斜着身子的。我很好奇父母结婚时是怎样的情景。
父亲没有赶驴车,也没有用木头车子,娘家和婆家一河之隔,母亲是自己淌过小河,爬上我记忆里高高的崖头,自己走进门的。文革来了,一个叫李振英的团支部书记念了毛主席语录,他们就是革命夫妻了。
不知道毛主席语录里有没有写夫妻和睦的内容。当年,两个好人凑在一起,点火就着。
我大笑。告诉父亲:“自己走进门的老婆威武,怪不得你们吵了一辈子。”
刘大哥已经故去的父母也是吵了一辈子的。父亲本来要往东走,听见母亲一声呼喊,立马掉头往西走。
显然,刘大哥和父亲更有共同语言。说着说着,父亲就起自己的第一段婚史。这是我第二次听父亲讲起他的感情过往,还是充满好奇。
父亲对于前妻离开的理由一如既往的解释是:那时候咱们国家还没改革开放,她先改革开放了。
一个改革开放,让人想到那是个怎样惊骇世俗的女子!
后来,前妻的弟弟荣升市银行行长,七大姑八大姨都跟着沾光。有人惋惜父亲没福气。
我不惋惜,要是一直改革开放,就没有这么一颗泼泼辣辣的白菜。
刘大哥问父亲的前妻去哪了,甚至还活着吗。
父亲顿了下,说人家还活着,那时候山东没饭吃,女人去了陕西,那里据说粮食丰沛。
据说她是个漂亮女人。向父亲求证,父亲说:“模样还行,个子很高挑。”
记得父亲开玩笑说母亲是个地瓜蛋,原来他是有参照物的。
老年的父亲不止一次从容的说起当年离他而去的女人,年轻时再深的幽怨也已无影无踪。也许,那个改革开放的女子留在他记忆里永远是年轻美丽的影子,没有岁月的残酷变老,没有一粥一饭的艰难,没有鸡飞狗跳的争吵,年轻的她任性张扬不按常理出牌,父亲这个老实人对她可望而不可即。时光就这样老去了,有些东西愈沉淀愈美好,那么风情的摇曳在内心深处的胶片上。老了,有回忆可忆,也是一种隐秘的幸福。
父亲回家的那一天,想象中的寒流没有气势汹汹,据说今年的严寒都跑到地球那边的美帝国主义去了。
父亲离开的日子让母亲感觉神清气爽,勤快的连床单被罩都洗了。刚喘口气,回头一看,那老东西又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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