瞅着新闻联播的点,我给家里打电话。第一段铃声的尾巴上,电话就接通了,父亲一如既往的开头语:唵?这个雷打不动关心国家大事的点,父亲不在家,正在陪着母亲散步。原来母亲的腰间盘突出,经过一名神医的治疗,已经好了很多,几个月来足不出户的她,终于可以随意行走了。母亲也是爱热闹的人,以往忙碌一天,晚上经常去镇政府前的广场看大姑娘小媳妇跳舞,可她太胖,自知体态不灵活,不好意思跟着跳,但绝对是热心的观众。他们那辈人身处新时代,思想却老套,没事一起瞎溜达是件不可思议的事。父亲健步如飞,嫌母亲磨磨蹭蹭走得慢,他们总是各自为政。在母亲感觉好起来的这个晚上,他牺牲他的新闻联播,破例陪着母亲去广场看跳舞了。
父亲说,多亏有个手机,要不就接不着你的电话了。我的电话,不过是鸡毛蒜皮,对他们来说,却是不能漏网的鱼。
父亲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但他又似乎有些不同。他喜欢读书看报关心国家大事,记忆力超好。他爱干净,衣服再旧也板板整整。他来我这里小住,总被老石油们误以为同类。他从未给祖国献过石油,他只为国家贡献粮食,并且还没有退休的意思。他坦白的告诉人家他是来走姑娘家的,人家总是惊叹他很像退休工人。父亲回来跟我说起,有点自豪。相比之下,我母亲就没那么坦诚,还有点小虚荣。人家问她是哪个单位的,她一句话漏了马蹄脚:俺是油田的。
在手机这玩意普及到连捡破烂的都人手一部的时候,父亲渴望着加入这阵营来。父亲对手机的渴望就像小孩子渴望玩具一样,他一度看好一款只有198元的诺基亚。不知道这198的诺基亚是不是亚诺基?
但家里的财政大权都是母亲掌握着,即使她腿脚不灵便的日子,别的权都统统下放给父亲了,唯有财政大权紧握手中。每次我给的钱,都被母亲锁在她结婚时买的老古董箱子里,钥匙拴在她的老粗腰上。
电话得知他的想法,我要买了送给他。父亲赶忙拒绝,他说自己有老底儿,还有四百多块钱没支取。我知道,这四百块钱赚得辛苦。我的故乡和全国人民一道在鸡屁股里拆了重建水深火热着,因此催生了无数就业岗位。话说故乡人行道铺花砖,父亲这老实人谋得晚上看料的差事 。今年的春天特别冷,大马路边刚刚撑起框架的大楼里没有门窗,四面透风,父亲带着简单的铺盖睡在这里,除了巡逻,剩余的睡眠时间,全给大马路上夜奔的车鸣声搅了。我在这边无谓遥控,父亲却乐此不疲。他一辈子老实巴交,不善钻营,多年来被母亲贴上无用的标签。老家如火如荼的建设,让他在老年发现了自己的价值。
但他的老底还是没用着,又被迫上缴母亲的金库了。弟媳的飞利浦因为黑屏不用了,父亲不嫌弃,他终于没花一分钱成为手机一族,从此和全国人民接了轨。
父亲有了手机后,我打电话的频率多了点,因为我了解刚有手机的人,是多么渴望铃声响起。父亲的手机是和家里的固定电话连在一起的,就是每月多交五块钱而已。有时候回铃声刚响,父亲就迫不及待的接起来,母亲在固定电话那边,被父亲成功的篡了权。有时他会很开心的告诉我,今天去给人家打零工,挣了六十块钱。他嘱咐我以后别老给他们钱了,他打工赚的就够零花了。有了手机,他主动给我打电话的次数也多起来,但是打着母亲的名义:你娘想你了。唯一的一次,他就近期的国际形势和我讨论了一番,算是小小的奢侈。
回老家和他一起散步的夜晚,他的手机随身带着,屏还是黑着,连时间都不知道。我要给他换新的,但他很知足,能用就行。他的牌友有时候会联系他,他们有自己的暗语。这些种了一辈子地的农民,内心深处有着对工人阶级的向往,他们管打牌叫上班。父亲和他的老朋友们在昏暗的灯下“上班”,是他一天中最放松的时刻。他们节俭了一辈子,不肯拿出一毛钱来“上班”,只在额头上贴白条子。
母亲不能干重活的日子,父亲承担了外面所有的农活和家里的大部分家务。军功章里,有他的一半。
鸣蝉呱噪的午后,他就迫不及待的要去他的一亩三分地。他的理由是,太阳毒点,草就被晒死了。临行前,他嘱咐母亲,估摸着地锄到一半的时候,要给他打电话问问锄到哪里了。他像一个小孩子,渴望着最亲人的肯定与表扬。尽管母亲牢牢记住了我那个拗口的手机号,但别人的她一概糊涂着。母亲显然很重视和父亲的电话约会,约摸着地锄到一半,母亲拿自制的电话本,找到那大大的数字给父亲打电话。
弟弟上了夜班,正在做白日梦。这时候铃声大作,一看是家里的电话。心想这么近给自己打电话,发生了什么事?于是赶紧跑到父母的屋里。母亲听着弟弟的手机在唱歌,方知自己的糊涂病又犯了,原来期待很久忙活半天,她按的却是弟弟的手机号码!
写于2010.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