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有一种胃,叫山东胃。它与煎饼卷大葱有关,与九转大肠有关,与活色生香的鲁菜有关,它有时候包容兼备,大嘴吃四方,有时候挑剔至极,只眷恋着一盘咸菜。
这一次去广州,五星酒店的午餐和晚餐,照例鸡鸭和乐,看起来蛮丰盛,却不对胃口。就像秀场上麻豆穿的衣服,不适合平民的身板。席间,我的朋友变戏法一样从包里掏出一罐咸菜,点亮了一桌子的山东胃,像击鼓传花一样,每人从罐子里夹了一筷子,就见程亮的罐底了。这罐咸菜,拯救了被粤菜折磨的一穷二白的山东胃。
我从小是个好养的孩子,有饭吃吃饱饭就行,对食物低要求的人,走到哪都能入乡随俗,可还是觉出了咸菜的珍贵。但是酒店的早餐,还是大爱,因为米粉和河粉,粉粉对口。就像在西安,一不小心混在各种面里,到了广州我就掉在粉堆里了。
去吃早餐的时候,正赶上人多,热闹的像赶大集,米粉处,排着长长的队伍,人们假装优雅,眼神里却掩饰不住对食物的热情。中国人多的地方,不是挤就是抢,虽然我也是个混子,铁道游击队的各路神功都有,但是高人不露相,某些场合一定要藏好狐狸的尾巴。西餐厅里似乎没有座位,我的盘子里夹了很少的食物,在餐厅的一角,我的朋友向我招手,我走过去,发现她的那张桌子一样满员,她示意我和她挤一起,我说:“我既然能站着睡觉,也能站着吃饭。”
同桌的一位老人,忽然对我说:“我快吃完了,你一会儿做我的位子。”听口音,是川音。
老人面容清秀斯文,看起来像个文化人,我总是以貌取人,特别是男人。于是我和他打招呼,问他是不是四川人。
他说:“我是成都人。”他的回答让我想起青岛人,在山东以外,人们若是问青岛人来自哪里,他们很少回答自己是山东人,而是很骄傲的说自己是青岛人。青岛济南之争历史悠久,青岛觉得济南是土蛋,看不起济南,不论比经济还是比环境;济南也“死不认账”:我堂堂省会驻地,要和你一个级别,就是告状到巡抚衙门也比你们快百倍。
老者的回答,一定也有这番味道。
老者知道对面的女人来自山东,立即夸赞山东人的好处,于是山东大葱和四川辣椒开始一场对话。
因为前年去过成都,对这个慢拍子的城市印象不错。成都人灵活,未必挣钱很多,但就是舍得吃喝玩乐,不像山东人,榆木脑袋者以存钱为乐,存了自己的存子孙的,把自己当老黄牛累死,在一脚踏进坟墓的时候,还回头嘱咐:“埋在后院梧桐树下的钱,该拿出来晒晒了,千万别长毛了。”
老者说:“四川人对钱财看的很开,舍得花钱享受,除了自古以来的风气,还有,四川是个多灾多难的地方,比如地震,这些频繁的天灾,都会让人看得开。”
老者说他这辈子经历了两场大地震,其中,唐山地震那次,他差点与死神擦肩而过。那时候他在上海,想做火车去唐山,因为喜欢大海,从没做过轮船,于是临时决定退票改做轮船从上海去大连,再从大连去唐山。结果,他原计划中的那辆火车,在唐山大地震中车毁人亡,而他踏上大连的土地,余震带来的地动山摇,让人有末日的恐慌。
“生死由天富贵有命。”他说。这个故事深深吸引了我,我俯下身来听他说话,他的声音低缓,像流水流向一个我未知的世界。
他的另一个故事里,是最近的汶川大地震,猪脚是他的朋友,一对旅行的夫妻。吃过午饭,团里的人去宾馆睡觉,老公对老婆说:“我吃的太饱了,先出去溜达溜达”这一溜达,夫妻从此阴阳两隔,宾馆塌了,他跑回去从废墟里找到老婆,老婆被水泥板活活压住,血流如注,而他只能眼睁睁的看见自己的女人在他面前慢慢死去…
我是个泪点很低的女人,总是轻易被感动,这个故事无关泪点高低,让我难过。那年汶川地震,那些悲惨的画面曾让一颗母亲的心滴血。或许这样的话题太沉重,与美好的早餐气氛不够协调,老者问我是做什么的,我说:“小生意人。”我的同样做生意的朋友埋头吃饭,一言不语,而我的山东胃里,空空如也。
老者说:“这样就很好,女人一定要经济上独立,感情上也要独立,不要太依赖男人。”
经济独立,似乎是很容易办到的事情,最不好的,去打扫厕所也能养活自己,可是,感情这事,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女人,有几个拿得起放得下的?
我把这个问题抛给老者的时候,他说:“这世上,人人都是可怜的,都需要去依靠,可不是每个人都有那么好的运气。当你想不开的时候,你一定要这么想,什么都会过去,总有一天会老了,会死了,一了百了,还纠结什么。”
我们的社会教育我们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个早上,和一个陌生的男人,不知道为什么,我们居然有如此深入的谈话,从生死到感情!我的朋友在一边窃笑,一定觉得我是个傻瓜。还好,她已经吃完饭,把座位让出来,屁股有了着落,我盘里的食物,还是没有动手动嘴,遇见一个旗鼓相当的谈话对手,乃人生一大乐趣。
老者说:“夫妻若是吵架,不用劝,有一个地方,是解决矛盾的最好地点。”
都说床头吵架床尾和,那就是床了,有什么可吵的,上床就是了。可是我若这么恶俗的说出来,似乎有点不合适,于是我假装矜持的问:“难道是厨房?做顿饭哄哄对方的胃就和解了?”想想我和老公吵架,好像不是在厨房里解决的,每每生气我这厨娘都是罢工的,恨不能饿死他!好像也不是床上,只要天没塌下来,睡觉乃人生一大乐趣,身子一沾床单,十分钟内保准移情别恋约会周公。大多数时候,吵架,成了无头冤案。勺子碰着锅沿,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好了。
这时候,有个像导游一样的年轻女子,过来喊老者集合,旁边还有一个更老的老头,一直在闷头吃饭,现在已经哆哆嗦嗦的站起来,感叹同样是老头,这头和那头,天壤之别。这档,老者还是有条不紊把答案说出来:“这个最佳地点就是:火葬场。”
火葬场,我是去过的。那年老公的二哥去逝,陪同他走完最后的路程,悲凉的天,烟筒里冒出的青烟,亲人就这样与我们永别。火葬场大院的角落里,有一具用破被子包着的尸体,没有亲人陪伴,孤独的躺着。这厢和那厢,有什么区别,无论曾经多么热闹的生命,都是一阵青烟啊。而我,最终也是那样的归宿。
导游又来催促,老者站起来,说:“到了那个地方,人跟人都是一样的,什么悲欢离合贫穷富贵,吵啊闹啊,最后不就是这么一会儿事,活着,还要那么多烦恼干嘛,好好珍惜,过好每一天就是了。”
我们说着分别的话,一场投缘的聊天就此别过。餐厅的位子空出很多,米粉处的长龙尾巴没了,我要掉进粉堆里了。我承认,在此之前,我已经吃过一次开胃的大餐了。
我的朋友后来见到我,开玩笑说我一大早的被一老头迷住了。她说我这性格,是很容易上当受骗的。我说,“能把我骗了去也得有两把刷子,一开口说话,就露出狐狸尾巴了,我就知道要不要跟他热火朝天的走了。”
我承认,我有一些惑。心存妄想,没有对这个世界缴械投降。旅行真好,总是让我们遇见未知的事物。无论擦肩而过,或者一眼难忘,有些人,是来给我们困顿的人生划一根火柴的。
广州的早晨,和陌生人说话,一顿开胃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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