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
冬至，世界末日。一场大雪粉饰了人们心里的不安。
早上从窗帘缝里看见外面雪花洋洋洒洒，枝子心里一阵高兴。豆浆机里打上五谷豆浆，她下楼去附近的早市买早餐。她之所以偷懒，就是为了看雪。生在北方的孩子，从小爱雪。小时候住在花沟时，从岭上一路滑下来，母亲说她是瞎大胆。
雪给地面扑了一层薄薄的地毯。出门后已经不太下了。早市北头，有卖粮食的夫妻俩，估计粮食生意也不好做，妻子从春天起和老公分道扬镳，不再给老公打下手，而是另起炉灶烙馅饼。她的馅饼，肉都是手工切的纯瘦肉，不像别人的全是猪废料加上老抽以次充好。女人将馅饼做成了皇后，馅多个大，夏天的时候甚至都忙不过来，卖粮食的老公不时过来帮个忙。原来夫妻店的生意，好像反过来了。
枝子看见他们就想，等铁蛋再大点，她一定要自己干点什么，哪怕开个包子铺，她要按自己的想法去做这个生意。那些和建军争吵的合伙日子，让她想来怵头。
小生意挣辛苦钱，大冬天的一早，北面遮了个塑料纸简单挡了下风。女人的手，冻得通红。准备离去的时候，一个穿着打扮像民工的老人过来，问馅饼多少钱一个。卖粮食的男人这么早没生意，就在老婆的摊子前站岗，男人说：“两块一个。”老人可怜巴巴的说：“一块行吗？”男人说：“小生意哪有打价的，一块钱我买你的。”说完不再理他。老人看了眼馅饼，转身要离开。
从最初的五毛钱一个馅饼，三年间涨到两块一个。小小馅饼，就是中国社会物价飞速上涨的缩影。货币增发带来的好处是，城市里有无数百万富翁，他们住的房子都价值百万，可惜卖了就流落失所，这些理论上的百万富翁，看上去有房有车牛叉哄哄，其实连买根葱都掂量着。因为大葱和大蒜，经常一不留神成为餐桌上的贵族。每一千块的房价里，有六百一十块交给了国家，国家这个流氓，富得流油。
眼前这个和父亲差不多大的老人，让枝子心生怜悯。她问老人：“你吃几个？”老人回头淡漠的看了一眼，不知道这女人在和谁说话。枝子对卖馅饼的男人说：“装三个给他，我付钱。”
老人千恩万谢，枝子飞快溜走，像雪地里的一只猴子。那些感恩的话让她羞愧。
刚上二楼，就听见争吵声。声音是从防盗门上没有贴对联的人家传出来的，这是老于家。民间的风俗，家里有去逝的人，至少两年不能贴对联。
老于的嗓门要比平时高八度半：“别一天到晚跟我讲什么神啊教啊，我就是稀罕我那点钱，就算天塌下来我也得带着钱走！”
70年房租的房子，隔音效果差，对门放个屁也能听响声。老于新妻说：“可惜你的钱带不走，让别人带走了，权当给神赎罪吧。”
防盗门里面，老于的火又旺了一把：“放屁！我犯什么罪了，我不偷不抢，勤劳致富，摊上倒霉事了你还煽风点火…”
老于不知道摊上什么事了？枝子带着一肚子狐疑上了楼。
吃早饭的时候，枝子把刚才楼道的窃听说给建军听。建军说：“前几天听大海说的，上次咱借钱的那钱庄老板跑了，老于家的钱不是全存那了吗？这下都掉进去了。”地下钱庄的那个炮弹老板，也加入了跑路的狂潮，这世界真是乱了。
存入地下钱庄的银子带来高收益，让老于的日子风生水起，带着新妻满县城兜风的画面仿佛还在昨天，没想到他的全部家底就这样被风卷残云。秀芳的钱终于用这种方式又赎回去了，枝子想起她的老搭档，忽然对老于有点幸灾乐祸了。他这个老财迷，身边有教母也救不了他。
建军说到大海，枝子问：“好久没见到他了，恢复的没问题了吧？”建军说：“生龙活虎的，好像有女朋友了，也是短发大眼的，有几分像君华。”枝子并不惊讶大海的复出，女人会为男人守一辈子都可以，身体或感情，男人却一刻也离不了女人。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大海在蛰伏了一段时间后，终于重新出山。对外贸易依旧愁云惨淡，大海和人家入股的生意，一样看不到前景，这时候，他选择撤资，专心他的钱庄生意。赔本的买卖他不干。当初入股做实体生意，据说是君华的主意，君华一走，他的主心骨没了，他的本质，是个混子。
谁不是混子呢。
北方的习俗是冬至吃饺子。吃饺子才不会冻掉耳朵。百菜不如白菜，冬天最好吃的饺子当属猪肉白菜馅的。枝子照例菜肉都手工切，她将白菜先切成丝在切成丁，葱花炝锅后把熟油倒入白菜里，朝一个方向搅匀。五花肉先切再剁，放老抽和大葱腌好，快要包饺子的时候将菜肉混合，放入食盐，这样包出的饺子口感一绝。她在99天网恋的时代，曾在开玩笑让李过来吃饺子，李说：“口水都流出来了，不过我要去了，你老公估计眼都绿了。”
切肉的时候，她在潜意识里提醒自己千万别切者手，最近这段时间，她的想象力总是无穷。每次垛鸡剁肉，她都想一刀剁下去，自己的手指血淋淋的样子，想着想着，刀一斜，果真切在小手指上。好在平时干活手的角质比较厚，这一刀权当了修了修角质层。
这一次包饺子，以往老剩面的局面终于打破，居然面馅正好。剩面生闺女剩馅生儿子，这次正好，她当然不会生了，人生扯平。
今天的雪一阵一阵，仿佛走路的人累了，喘口气再走。这档，雪又下起了来。路上行人稀少，稀少的行人行色匆匆。这个末日，因为一场雪，看起来风平浪静。
下雪是小孩子的天性最淋漓尽致挥洒的时光，铁蛋今天没去幼儿园，枝子包完饺子带着孩子下楼来撒欢，铁蛋恨不能变成小狗在雪地里打个滚。雪地里果然有只小狗，枝子一看，吓了一大跳，白色的身体黑色的脑袋，就像她在交大老房子前的草坪里看到的那只狗一模一样！她看着那只狗，狗也看了她一眼，像箭一样窜出去，雪地上留下一串狗爪子印。
枝子的心口窝，疼了一下。
建军的皮卡缓慢的停了下来。今天，他参加了老瓢工厂的拍卖会，回来的早。
老瓢工厂的封条终于在这个日子被撕开，法院要拍卖了。老瓢还是没有来，他若来，看见自己的败落，真的一把骨头交代给中国了。
没有主人的拍卖，是另一场掠夺。翻了好几番的地价，那些搬不走的厂房，这笔数字，政府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以枝子的估价，老瓢没有被抢的工厂，五千万的资产绝对有，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剩下的厂房地皮，也足够抵债并且有剩余的，哪怕韩国的牛肉三十美金一斤，老瓢的晚年一周吃几次牛肉应该不成问题。
但是枝子他们收到的通知却是，他们的欠债，因为老瓢的资不抵债，拍卖所得只能还一半的账，余下的不了了之了。
中国的事情就这样可大可小。
这笔钱像是白捡的。不知道这个结局，对像枯木一样的老人，会是怎样的打击。
而哄抢老瓢工厂的那些人，也同样分的一半的债务，抢了的忽略不计，如同他们早就吃饱了，又分的一杯羹，他们连做梦都笑出声来，这步棋走对了。
各路衙门向来七十二道关，老百姓办事每闯一道关都麻烦不断。法院对老瓢工厂的拍卖，效率很高，当天就大功告成。虽然另一半欠款很可能打水漂，但建军也认为，这笔钱是白捡的。
看见铁蛋在雪地里滚来滚去的撒欢，想到老瓢的一半债务马上要到手，身边还有自己心爱能干的女人，建军在这个末日，又觉得自己是幸福的男人了。
幸福的男人回家不久就有他爱吃的热腾腾的饺子，就着饺子和一盘凉拌猪耳朵喝了一杯地瓜酿的老白干，这是安老头子喜欢喝的酒。上个月安来中国，还给枝子带回一款三星手机，电脑高手的枝子捣鼓了半天，解锁刷机，终于搞定，新手机枝子还热着呢。
铁蛋睡下后，枝子从网上看小说，是当红炸子鸡的。炸子鸡是讲故事的高手，但有时候故事讲得罗里吧嗦。许是喝了酒还是今天心情不错，建军过来，平常他是不过来的，过来便有事。
建军穿着睡袍，靠到枝子背后，手在枝子的肩头轻轻揉着，枝子的身体，感到背后有柔软的东西在慢慢长大，越来越硬的顶着她的后背。
这是建军发出的信号，尽管他们夫妻生活间隔的时间比较长，但他是男人，总是有需求的。
她说着：“干嘛呢？”建军声音低低的说：“干你。”这一句粗话，忽然像点着的酒精火炉，火苗嗖的窜了一下。枝子转过身，一手抓住了睡袍里那个长大的器官，隔着内裤，揉搓着。她体内的蛇，在冰天雪地的末日，复苏了。
她又来小屋回报工作了，忘了有多久，她下了岗失了业，不给建军汇报工作？还是像电脑程序一样的按部就班。黑暗里她闭着眼，建军的每一次进攻，都把她带到一个神秘无人的境地，这个秘密的场景，是她和另一个他在爱恨性里纠缠至死，身体一起到达巅峰又一起坠落死亡的过程。这是抛物线，她总是升空又坠下，也许不是惧怕世界末日，她就是恐惧黑暗孤独，恐惧死亡，父亲的死，君华的死，姥爷的死，甚至老姨的出家如同另一个世界，都让她陷入巨大的黑洞。
李在她的身体里，来填满这些黑洞，她汹涌澎湃的涨潮，去追逐远航的怪兽，怪兽越来越近，她的潮水一浪高过一浪，她几乎要大喊了：“李，等等我，带我走！”
末日的夜，一场久违的夫妻鱼水之欢。建军问：“你刚来说什么来着？”
枝子说：“傻瓜，女人的叫床和男人的誓言一样，都是不可信的。”
床头柜上的新款三星突然发出小企鹅的欢叫声，在夜里如此刺耳。什么时候上的QQ忘了退出来？建军一把抓过枝子的手机，摁出了QQ的页面，一个白色栀子花的头像在闪。建军开玩笑说：“谁啊，这么晚了，不会是你相好的吧？”说着，他的手指要去碰那朵栀子花。枝子的手，在建军的手指就要落下来的一瞬间，像只母老虎一个翻身把手机抢过来，她说：“讨厌，窥探人家隐私。”
建军说：“那是你有隐私，没隐私还怕人家窥探？睡了！”建军躺下来，把被子往上拽了拽，很快闭上眼睛，做爱之后的男人陷入很深的疲惫，枝子看见老公的脸上，表情有点奇怪。
枝子回到自己的房间。铁蛋在睡梦里，咳嗽了两声。
电脑开着，炸子鸡的小说，部分章节已经锁到了收费环节。她重新登录QQ，电脑右下角，那个黑了很久的白色栀子花在世界末日的夜晚，忽然璀 璨 绽放。 她的心狂跳不止。李的位置，显示在上海。
打开对话框，几分钟前李的留言：“宝贝，还好吗？我在上海，马上要出海了，这次要去西雅图。”
一部著名的电影，叫：西雅图不眠夜。今夜，注定了不眠。
大片大片的雪花像无数精灵在跳舞，万籁俱静的雪夜，有两只猫在叫春，声音凄厉哀怨，一声一声，如泣如诉，诡异如末日。在另一个有海的地方，一声轮船的汽笛滑过夜空，黑色的幕布撕开一道口子，露出星光点点。
我们活着，我们死了。
我们死了，我们活着。
（全文完，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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