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五
尘埃落定,没有落定的不仅仅是尘埃。
李来看她了。她和李走在两边是法桐树的大街上,走着走着,李忽然把她抱起来,毫不避嫌的亲了她一口,她笑着说:“我太重了,放我下来。我还要跳舞减肥。”
李不放,像很多次他们见面他把她抱起来一样,转个圈,枝子闭着眼,阳光很炫。
生活的场景忽然转换,就到了枝子小时候住的花沟,九曲河又发大水了,河水里飘着绿色的小瓜妞,那个滚水桥被大水淹没,当年那个过不了河的小女孩,如今在李的身边。李说:“丫头,别怕,我背你过去。”丫头,李有时候喜欢这么叫她,尽管她比他还大一岁。
枝子知道李的水性极好,出海远洋的,哪个不是搏击风浪的好手。李的背一弯,她轻轻一跃,李的背像一条船,晃晃悠悠的载着她过河。在他背上,婴儿般的幸福感那么清晰。好像小时候在父亲背上的感觉。枝子对李说:“你不要老在外边吃饭,还是家里的热汤热水吃了舒服。”
到了枝子家的老房子,父亲坐在院里的石凳上,石桌上放着各种各样的米粥,小米大米红豆的黑豆的,父亲貌似很喜欢李,请他坐下来喝粥。
喝完粥,枝子收拾碗筷,父亲拿出围棋来,和李一决高低。李的围棋已经到了业余的二段,除了篮球,这是他的另一个爱好。
到底谁赢谁输,枝子一直分不清,总是黑白的棋子在走来走去。这个梦,一直做到早上六点钟闹铃叫她。她和李,一见面就干柴烈火,梦里的两人,哪怕牵手亲吻,没有一丝情欲,只有简单的生活场景。梦里,她和生命里最重要的两个男人相见,一粥一饭一梦一人生。
从那封绝情的邮件发出后,枝子就再也没有李的消息。手机的短信是一声清脆的鸟叫,她听见鸟叫,心跳忽然加速,赶紧掏出来看,唉,银行的理财产品!又到50万起,这年头,钱不叫钱,就算叫纸,可是纸是不好挣的。她这才想起,自己已经把李拉黑了,短信电话根本收不到。但是,就算电话打不进来,就算小艾严防死守,可是网络时代,有心想联系也不是件难事。忙,是一切感情淡漠的借口,人在情浓的时候,就算铜墙铁壁也会凿个窟窿。
枝子又想到李在考试的那天给她打过电话,他说自己有点发烧,浑身酸疼,就想睡觉,他的声音本来就不会大声大气,电话里听起来好像有点蔫,那时候铁蛋正在打吊瓶的最后一天,枝子已经被折腾的没有力气,但是她还是跟李说:“睡前喝一碗姜汤,蒙着头睡一觉,只要出了汗就舒服了。”她不知道小艾会不会给他熬姜汤?要是建军发低烧,即使建军想不到,她也会硬逼着他喝下去。
这个电话是分手邮件之前的最后一个,那时候她的脑袋也是麻麻木木的,现在想来,当时的感冒不知道会不会影响他的发挥?发烧会不会很严重?前一阵母亲还告诉她,村西头王家媳妇,才四十出头,头晚发烧没管,到了早晨竟然气绝身亡,这点小事就要了命,唉,人的命,真脆弱。
不是想从李的生活里消失吗?为什么他真的消失的时候,还有难舍的牵挂和未了的心事,子子孙孙无穷匮也。枝子想来,各种纠结。
李还是没有消息,沉不住气的,是女人。在两情相悦里,其实最卑微的,也是女人。有时候,男人胸怀世界,女人的世界只有她爱的男人。她动用所有的网络智慧,用别人的名字去他的QQ留言,他的头像永远黑着。最后,实在没有办法,她像个小偷潜入他的邮箱,李的邮箱密码是和枝子共享的,可见当年他是一多心眼实诚的孩子,而枝子的却不是。尽管知道他的邮箱密码,但是枝子从来没有擅自闯入,这是两人认识快八年,她第一次利用职务之便做贼。
分手邮件还在那里,显示未读标识,李居然从来没有看到!
她的火真大,自己在这边惊天动地的,人家居然纹丝不动!李,人间蒸发了?
换成以前,李未曾远洋的那些年,她一定会把火发的惊天动地,明白无误的告诉李:“就你联系我的这个频率,我估计死了你都不知道! 以后可别说想我之类的话,我看了不但不感动,反而觉得恶心了 。以后你离我远点,别把我当你的消遣品,滚出我的视线,别再联系我 …”
而那时候的李,面对一只母老虎,永远不会发火,他是一只好脾气的垃圾桶:“我知道怎么说都是气话,你发出来比憋着要好。”在小艾看的紧的婚姻里,他不是自由身,他同样有很多纠结,但是又不愿意说给枝子听。
而三年后他又回到她的生活里,剧情还在重复,只是她的火还没出山,自己就压下去了。她觉得对李所有的要求都是苛刻的。
爱,越久,越卑微。
手腕上的象牙手镯,漂洋过海而来。象牙的纹路坚实细密、色泽柔润、光滑的质地,宛如绸缎。记得李给她戴上的时候,他说:“贝宁的那个黑美人告诉我们,当地曾有黑人为了一袋盐,全家去猎杀大象!好残酷,但是当地人又觉得象牙手镯代表着美好的祝福,真是矛盾。”世界本来就是矛盾的,买卖和杀戮共存,所以,每一个象牙制品里,都有大象的灵魂,他们在天国自由的奔跑…
李说:“如果可能,就为那头死去的大象默哀一秒钟,哪怕伪善也好。”
枝子开玩笑说:“好,我现在就默哀。”说完,她的头顶着他的胸膛,仿佛李是一头大象。
建军对枝子有几件内衣几件首饰毫无兴趣,反正赚的钱都放在那里,你想买什么就买,他和千千万万的男人一样,对逛商场有天生的过敏。有一天他注意到手镯,枝子是小麦色皮肤,趁着象牙白,倒也好看。他以为,老婆又兴致所致,不知从哪淘来的货色。他说:“都这么大年纪了,要带就带正儿八经的,别跟那些小姑娘一样戴这些乱七八糟没品位的。”他从来不知道,枝子喜欢腕饰,但是不对法眼的,白送也不戴。
她和手镯朝夕相处,却不知道曾经千辛万苦带手镯来的人的消息。时间一日日过去,她原本期望中对方从自己生活里消失真的消失后,自己却陷入无边的深渊。他在远洋的时间里时刻想着与她见面,用有限的网络资源和她说话写邮件发照片,他从被爱国浪潮狂卷的青岛开着日本车出逃来看她,却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毫无征兆的消失了。
她记起李说过的话,“我要你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个人是等待着你的,不管在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过去不变,以后也不会变。”她心头黯然。男人的爱是什么?当他千辛万苦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后,是不是如同爬山,到了山顶,他要喘口气歇歇脚重新寻找动力,而他的爱人,就暂时放到一个安全的地带,他不是不爱,而是重新做回了自己而已。这个自己与李而言,是书生意气本来就有的天生儒弱,和自己婚姻里的那份纠结?
想起李,胃和食管的交接处疼痛的感觉又来,她对自己够够的,如果时光重来,婚外恋,她宁愿不恋。但,人这贱骨头,又怎能拒绝喝汤吃肉?
她甚至感到惭愧,父亲去逝,她也心痛,但不是这种痛法,难道在她心中,李的位置高于父亲吗?或许,失去父亲的痛是可以通过哭,通过诉说发泄出来,而这一种,永远是压抑的,不可告人的。
她不开车,走过路口的时候,会突然想象一辆车把她撞飞,她像一条弧线高高跃向空中又优美坠地,然后头破血流,灵魂出窍去另一个世界看望父亲。死亡和爱情一样突然。李,会发疯一样满世界找她吗?或者,他便从此心安理得的和小艾过日子。
失去李的消息,生活突然变得恍恍惚惚,有时候电视没关就出门了,有时候装满水的壶在炉子上,过了半天才发现没有打火。周末的公园,大丫和铁蛋在她的面前追逐嬉闹,阳光很好,母亲的世界,分裂着,有个声音说:“我爱孩子,我爱老公,我为什么要这么痛苦?”她的骨子里,深刻的忧伤下面,覆盖着对这个世界的无边绝望。
梵高会割掉耳朵,海明威会吞枪,海子会卧轨,顾城杀妻再自杀,张国荣会跳楼,崔永元会抑郁,种了两亩西瓜卖不出去的老农会上吊,世界上不会感到痛苦的大约是油桶油壶油瓶三傻兄弟了,即使打一辈子光棍,只要有馒头吃就幸福。
断一份感情像断奶,但是小孩子可以哭,她不可以。
少童只问,不知省灯!当年青岛海滩上,谁写下这么玄的话?
夜晚静下来,她去看那个邮箱,依旧不变的数字。旧日的亲密邮件,她没有勇气打开了。她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身体上唯一的物件只有象牙手镯。婴儿一样的裸睡。暖气的房间,温度刚好。铁蛋睡得安然。
皮肤和纯棉的接触,温暖舒适的感觉。象牙手镯温柔的滚过脸颊,吻过嘴唇,滑向脖颈,辗过乳房,走向肚脐,那一道剖腹产的刀疤,忽然隐隐作疼,手镯在刀疤上滚来滚去,像李的舌头舔过,而后他的舌头滑向她的原始丛林,花香和露水交织的夜晚,李在她的身体里她的心里,从未离开。
我知道永逝降临,并不悲伤
松林中安放着我的愿望
下边有海,远看像水池
一点点跟我的是下午的阳光
人时已尽,人世很长
我在中间应当休息
走过的人说树枝低了
走过的人说树枝在长
顾城---墓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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