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铁蛋这两天没去幼儿园。可能是吃母乳少还是别的原因,铁蛋体质没有大丫小时候好,感冒发烧是常事。
铁蛋吃了两天药。这天中午睡了一觉,醒来就在床上翻滚。铁蛋从小身体灵活,平时喜欢滚来滚去,以往翻滚是小猴子撒欢,这次哼哼唧唧喊着难受,仔细一看白眼球通红,眼角堆着厚厚的眼屎。
枝子带他去医院检查,医生让铁蛋张开小嘴,用棉棒压着舌根看了一下嗓子眼,很肯定的说:“嗓子眼红肿,典型的咽结合膜热。”
枝子一下子紧张起来,焦急的问:“什么是咽结合膜热?严重不严重?”
“是病毒性感冒的一种,不要紧,这段时间很多孩子都这样。”医生平静的说。
吊瓶又免不了挂上。
吊瓶打了七天,孩子缓过来,大人却疲惫不堪。
还有点咳嗽的小尾巴,铁蛋就蹦跶着去幼儿园了,他最大的优点就是合群,喜欢和小朋友玩。
生活又开始按部就班。如同一条半死不活的鱼放回水里,鱼缓过来了,发现眼里的世界变了。
李的大鬼还是二鬼,该考完了吧?
楼下老于送来两张电影票。是他们单位国庆的福利之一,3D的泰坦尼克号,五月就上映的片子,新瓶装老酒,这里的电影院还在放。老于两口子虽然已经加入有车一族,但偶尔开车兜风买菜可以,两口子开车去看电影,这个精神大餐他俩没什么兴趣,于是送给枝子家。
周末,大丫回来,建军看孩子,枝子带着大丫去看电影。她喜欢美剧,但是又对这部片子没什么兴趣,电影票总不能浪费吧。
十字路口右拐的那条街,县医院对面是一家大型商场,商场五楼,是电影院。周末夜晚的街道,车像虫子蠕动。蠕动到医院附近,车子几乎停了下来。
两个孩子,都是在这家医院出生,大的顺产,小的剖腹。
前不久,她还来这里看大海。大海出院后,几乎很少出门,整天闷在家里不说话。他不能原谅自己,他若是不喝酒,若是不超车,君华就不会死,是他害死了君华,尽管没人怨他。君华怀孕的事他至今不知道,否则这辈子的愧疚就别想翻身了。
医院门口的沿街店铺,有两家寿衣的招牌在夜里闪着鬼魅的眼睛。旁边,是一家婴儿用品店。两家截然相反的店铺都开在这里,人生的悲喜剧每天都在交替上演。医院,出生和死亡和谐相处的地方,不过是利字当头。
枝子看着那家寿衣店,一下子想起了她父亲走得那些片段。她坚决反对强子去寿衣店买那些送老的衣服给父亲穿。父亲一生爱干净,特别喜欢穿中山装。但中山装仿佛是古老的东西,枝子学裁剪后,给父亲做了一套深蓝色中山装,父亲视如珍宝,都是在一些重要的场合穿。记得父亲穿上新衣服,一向严肃的人忽然话多起来,在兴头上给她讲过中山装的寓意:四方口袋表示“礼、义、廉、耻”;兜盖为倒置笔架形,寓意以文治国。门襟有五颗纽扣代表“行政、立法、司法、考试、监察”五权分立;比西方多两项。袖扣三颗纽扣代表“民族、民生、民权”,三民主义。后背为整片,代表国家。衣领紧闭代表严谨治国。一件衣服原来有这么多道理。
可是现在中山装好像各大商场没有卖的了。枝子是学服装出身,懂的现在的裁缝根本做不好中山装,做出来很容易,做好了很难,特别是领口,一定要有型。于是她想起她的师傅,那个精瘦的老裁缝。他已经很老了,眼睛花的厉害,这些年很少做活了。枝子买了上好的毛料,去找老裁缝,老裁缝欣然同意,戴上老花镜连夜赶制。父亲活着的时候,她从未给他量过尺寸,她给老裁缝在纸上约摸着写下父亲的胸围腰围身长裤长尺寸,每一寸都是那么活生生的,但是衣服做好了却是穿在一个永不醒来的人身上,这个人永远不会对着镜子照,并且夸裁缝的手艺好了。
深蓝色的中山装做好了,针脚细密挺括有型,老裁缝的技艺真是宝,枝子后来去服装厂做流水线的活,真是浪费了当年师傅的真传。胸前的大扣子,手腕上的小扣子,都是枝子亲自钉上去的。每一颗的穿针引线,她都感觉针眼扎在自己心头上。
在另一世界的父亲,穿着老裁缝做的崭新的中山装,表情安详的像在做着一个永不醒来的梦。
这个夜晚,路过寿衣店,她忽然想:“我死了,绝不穿这些可怕的寿衣,我一定要打扮的漂漂亮亮,风情万种的走。”
这个想法冒出来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悲哀的想,连活着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死了一了百了,你还想潇洒?
“妈,该走了!”大丫一提醒,她才发现她和前车之间有了一段距离,后面的车趁机超了上来。
泰坦尼克,换汤不换药,剧情还是那样,就是加了副3D眼镜而已。当年富家女爱上穷小子的剧情,令全城痴迷。那时候,她和建军在恋爱,这是她和他唯一一次走进电影院。那年的票价是三十块,十五年前,已经是天价了。记得建军还买了一包瓜子,但是她讨厌在公共场合吃东西,电影院里除了杰克和露丝的爱情表白,就是一片吃瓜子的嘎巴声,像无数只老鼠在偷吃。
他们没有像一般情侣那样,趁着影院昏暗的灯光拉手接吻或窃窃私语。恋爱与她,就像手里的矿泉水一样平淡。只是,电影的爱情,让她感动的稀里哗啦。
十五年后,她在影院看同样剧情的电影,身边的大丫手捧一大桶爆米花,眼睛和嘴巴都津津有味。3D眼镜遮掩着枝子的疲惫,她把脑袋靠在座椅上,满世界的热闹,她站在孤岛上,看着大船沉下去而自己也溺水。她挣扎着想抓住那根稻草,而周围全是海水。她心里想的,只有一个人,李。
记得李跟她说过,他在船上想念枝子时,每次看见大海的航迹就会有很悲凉的感觉,船身后犁出的白色巨浪,仿佛是蔚蓝大海的伤口。海本来很平静,结果被人类的足迹给打乱了。好在大海的自愈能力很强。
男人的伤感,也是因为骨子里的爱。只是,大海能愈合,即使一千艘泰坦尼克号沉没。爱在人心里划下的航迹,还能风平浪静吗?
李在他那个石头的老家给她打过电话,说下午要带母亲回青岛,枝子正在陪铁蛋打吊瓶,两人简单的说几句就挂了。
现在,她无法随随便便给李打个电话,小艾知道她的存在,把李看得很紧,只能被动等待着李给她电话或邮件。或者,她本来就不能给李什么,为什么要去打扰他的生活,她是两个孩子的妈妈别人的妻子,她的爱,在自己心里越来越卑微,她不想让李感觉到自己的卑微。
只要他在大海上飘着,她的想念反而是平静的。他回来,她又开始了惊涛骇浪,一想到小艾在他的怀里甚至在他的身下,她就妒忌到发疯,爱的本质,就是自私和占有,偏偏他们什么也无法拥有。
一切都变了,一切又没改变。
高潮过后必然是低潮,肉体狂欢的盛宴过后,灵魂里是巨大的空洞,静下来的时候,一遍遍把她吞噬。
她看过一句话:爱到深处,你无法不成为一个悲观主义者。
是的,可怜的女人。
深夜,她睡不着,起来上了QQ,李的头像,一朵白色栀子花,永远没有色彩的黑着。她打开邮箱,李下船后邮箱的数字除了垃圾邮件就一直不变,空的让人发疯。她给李写了一封邮件。
“宝贝,考完试了吧?成绩还不错?你在我心中一直很棒,这点考试当然小菜一碟。
我爱你,永远不要怀疑,从青岛看到你的第一眼,你就是我这辈子最爱的男人了。我是多么喜欢和你在一起,哪怕不说话,只是看你。哪怕只是一封小小的邮件,我就像小孩子得到糖果一样快乐。可是,我好累,我做不到像别人一样拥有一个情人然后在自己的生活里不动声色,你不是我的情人,你是爱人。爱,若不是全部,就是没有。
也许我们该像廊桥遗梦中的罗伯特和弗朗西丝卡一样,拥有对方一次后就永远不再相见只有怀念,但我们做不到,至少与我而言,没有这么伟大的品格。你说过灵魂的陪伴比身体的陪伴更重要,这辈子我的魂当然是你的。可我们是俗人,你知道吗?每次身体的狂欢过后,我回到自己的世界里,又对自己够够的。
我们试着回到各自的生活里去吧,不要再联系。你常年在外漂,老婆孩子都需要你。我就算如何爱你,也抵不过身边的人给你端碗热水。而我这边,尽管和建军矛盾不少,但我知道他很爱我,他纵容我如同对一个孩子,我一次次的伤害他,之后便是对自己的憎恨。两个孩子都觉得他们的妈妈无比高尚,如果他们有一天知道了我做的苟且之事,对他们而言又是多么大的伤害,我们俩的爱情代价太高了,会伤害着周围的亲人。了断吧,早晚有这么一天,长痛不如短痛。从此以后你我只当做了一场梦,保重!我的宝贝!最后一次这样称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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