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三
大海的伤势基本稳定,但是腰伤让他一度动弹不得。朋友们轮流陪床。
有一晚强子陪床,强子在睡觉方面是个天才,据说他从出了满月就一觉到天亮,母亲说他尿泡大,一晚上不起夜,早上起来哗啦啦尿一大泡,这样的孩子好养。现在也是,无论生意遇见多大的事,他都有倒下十分钟睡着的本事。对强子来说,俗世间最美好的事情,就是美美的吃一顿各种肉类的大餐,然后再美美的睡上一觉。
陪床是件辛苦事。大海的病房里,临时加了一个小钢丝床,其宽度长度对八岁之前的小孩子绰绰有余,小孩子睡觉起来顺便玩个跳跳床,集休闲娱乐于一体。大人有幸睡此儿童乐园,估计要累个半死。
但是,一切艰苦阻止不了强子伟大的睡意。
大海半夜口渴,想喝水,看着熟睡的强子,他忍了又忍,最后实在干坏了,就用虚弱的声音喊强子,强子呼噜打的山响。
大海让尿憋得肚子疼,喊强子,强子的呼噜打的铿锵有力。
大海感到伤口很疼要吃片止痛药,喊强子,强子的呼噜换了个音调,一下子呼哨着拐了弯。
大海犹如一只困兽,气的在床上发抖但毫无办法。第二天强子醒来,大海恨恨的告诉他夜里的情况,他很怀疑的反问:“我打呼噜吗?我怎么不知道?”,但他为自己的熟睡失职感到抱歉:“要不我去找根木棍,有事你戳我一下。”
他果真找了根指头粗的木棍,无比虔诚的双手举着放到大海床边说:“哥们,别客气,有事你就敲敲我!”
到了夜里,大海想喝水尿尿的时候,不再费口舌了,他拿着木棍,敲了敲强子,强子像条虫子在钢丝床上蠕动了一下,呼噜暂停,大海以为救星要起来,刚舒心的吹了一口气,强子在安静了十秒钟以后呼噜又像山丘此起彼伏。
没办法,大家一致决定强子下岗。这天夜里换成了细心的建军上阵。
第二天去陪床的人来换岗,大海见到人家,差点哭了,建军夜里的陪床,细致的过了头。
大海忍着剧痛刚刚迷糊着,建军推推他问:“兄弟,喝水不?”
大海很感动,喝了口建军端过来的水。
喝了水后大海刚迷糊着,建军又过来推推他问:“兄弟,尿尿不?”
大海刚好有一点尿意,于是趁机唱了唱歌放了放水。
身体排空大海又睡着了,迷糊中听见建军推他:“兄弟,你晚饭吃得不多,这回怕你饿了,吃根香蕉先垫点。”
大海的肚子适时的叫了两声,赶紧吃了建军剥好的香蕉。
各项指标都问了一遍已经半夜,大海飞速的的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所有的事情,觉得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他暗暗的赞建军真是比强子要强一万倍,强子这个只知道睡觉的猪,大海暗暗骂了一句。
他安心的睡着了。
大海还没来得急做个梦,建军又推醒了他,大海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看见建军一脸歉意的脸:“兄弟,我这猪脑子,忘了忘了,医生给的安眠药刚刚忘记给你吃了。”
大海欲哭无泪。
枝子去看大海。车开进县医院的大门,门卫指挥了半天,请君入瓮没找到一个停车位,最后又把车领到出口处准备放虎归山。
花枝子心情雪上加霜,本来医院集人间苦难之大全,来这里的人除了生孩子的外很少有心情好的,加上像耍猴子一样被指挥着瞎转了几圈,一个刹车,车上跳下一只母老虎,母老虎指着那个年轻的门卫质问:“你们这么多人都是干什么吃的啊?里面多少车位不知道?进一辆车你给发一张卡是干什么用的?不是多少车位多少卡是怎么的?是不是故意让人进来转上一个小时你们好收钱啊?”
花枝子嗷嗷的发完火,不再理会被惊得呆若木鸡的门卫,扭头上车,把车开出去停到了一个小超市的旁边。
今天的火气排山倒海,为了平定情绪,她决定爬楼梯,刚从楼梯拐上来,发现君华的嫂子在走廊里迎着她。嫂子紧走几步,把枝子拉到一边说:“问你个事。”
这句话,不知道为什么,枝子一下子猜到了是什么,女人的第六感,比猫还敏感。
果然,嫂子的语气低缓的像流水:“君华被甩出去的时候,手里一直抓着自己的包。后来警察把包交给我,君华的钱包里有个验孕棒,用纸巾包着,两道红线还能看清…你和她住一个房间,这事你知道吗?”
枝子以为,这是她和君华的秘密,如果这事再告诉家里,痛苦就是雪上加霜。但是细心的嫂子还是找到了蛛丝马迹。枝子点点头:“是的,她说好事超了一个礼拜,测了下应该是怀孕了。但是好像没什么反应,就是飞机起降的时候我看她闭着眼睛,可能很难受,但她没说。”
嫂子眼里噙着泪叹了口气:“可怜的孩子,何苦投胎到她这里。”
枝子小声问:“家里人都不知道吧?君华说回来再告诉大海。”
嫂子说:“嗯,她这脾气,什么都不当回事,家里人不知道更好,省得难过。”
枝子记起老姨的话:“孩子不单是精子和卵子的结合体,她到母体里来是要闯很多关的,她是修了几世的缘分才来的。”千辛万苦闯关而来的这个天使,只在母亲的身体里呆了不足两个月,就陪着妈妈飞走了。君华连磁悬浮的影像都不肯留下,她的离开,因为有孩子陪伴,应该不会寂寞吧。而活着的人,却要痛苦的保守这个天使来过的秘密。
大海的床头,一束百合安静的开着,香味很淡,淡里有甜。这是君华喜欢的花。
住了一冬的酒店,第二年搬进新家,家里的百合常开不败,君华自己给自己买花。她从不在送花送礼物的问题上跟粗线条的男人磨叽,口袋里能掏得出银子来,何必劳烦别人。
百合的香气,解不开大海心里的疙瘩,只要他不问,没有人会提君华。若问,所有人都说还在住院。
他隐隐的觉出了什么,但他不敢去想,如果可能,他愿意做一只缩头乌龟,一辈子缩在坚硬的壳里。逃避问题的,其实是他自己。
枝子去的时候大海已经可以坐起来了,见到老婆的好朋友,寒暄了半天,他终于鼓起勇气开了口:“君华的腿快好了吗?”
提到君华,又把枝子悲伤的线扯出来,很乱。枝子强颜欢笑:“几天没见就想她了?她也还不能下床呢,过一阵才能出院,要不早跑来了”
大海的眼睛紧紧盯着枝子,绝望的眼神里有一丝火苗在闪,他说:“枝子姐,我给君华打个电话吧,我要和她说话,她说话应该没问题吧?”大海的手机在车祸中毁于一旦,如果君华活着,她的手机不知道还能用吗?他宁愿手机代替人的伤害。
枝子继续在谎言的线团里挣扎:“君华手机也摔坏了,她知道你没事,安心养伤呢,你也快快好起来,到时看你俩谁先去看谁!”
谎言残酷又辛苦,瞒到何时是个头?她觉得该告诉大海真相,但窗户纸绝不是该由她来捅破的。
君华从不管大海的私事,这性格当老公的当然知道,他是个桀骜不训的人,君华不缠他,让他感觉舒服,无论外面怎么兴风作浪,他都惦着君华所在的那个家,谁都不能取代她。但这生死攸关的大事,她还不闻不问,这不是她。
大海看见了水落,石头就要出来,他不想再哄自己,也不想别人来哄他,他快要哭出来,说:“枝子姐,你是她最好的朋友,告诉我她到底怎么了,是好是坏我都接受,我不是个小孩子了。”
一旁的嫂子再也忍不住抽泣起来,窗户纸撕破,谎言的花朵垂下头去,嫂子泣不成声:“她走了,她走了…我们的君华走了,那天晚上她就走了…”
窗外树上有知了发出长长的哀鸣,明明夏天已经结束,阳光还是晃得人眼前一阵昏暗,君华在黑暗里娇憨的笑着,大海的头,深深的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