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抱怨我不亲她了。
她摸我的腿我都躲开。母女角色互换,她像个老小孩,我是个胸中有丘壑的娘。
其实我特羡慕别人母女间搬着膀子搂着腰的亲密劲,但我仿佛有心理障碍一样,至今都躲着和她肢体语言的交流。她来我家小住,偶尔一起散步,走着走着我就跑前面去了。在心爱的人面前,我其实是个很粘人的俗女人,恨不能变成只雀儿钻到他怀里取暖。和四小姐更是搂搂抱抱似黏胶。唯独和母亲,莫名其妙抗拒着肢体的亲密。
若要找找原因,小时候的自己在母亲面前不是个受宠的孩子,沙漠里长出仙人掌,厚重的刺扎的身体不敢近前?倒是有几次挨打记住了。
六月的麦场,热火朝天。母亲遣我回家拿麦场用的木叉子,一个熬夜的孩子太困了,倒在床上先睡一觉再说!她左等右等不来,只得自己来看究竟,一见我睡得跟猪一样香,火冒三丈,拿起笤帚疙瘩就打…我的梦被打醒,但是倔的都不知道哭了!
小时候她是我的理发师,但水平很糟,她恨不能把我的一头黄毛剃成葫芦头,她没工夫给我扎辫子。有一次说好只剪头发梢,但一剪刀下去,我好不容易留起来的马尾巴成了小刷子。那天是我们镇上的山会,我还要赶集臭美,我看到镜子里的丑小鸭,哭得大雨倾盆:给我安上给我安上。她当然没有神功给我安上,怒气冲冲拿了笤帚疙瘩狠狠打下去:我叫你安上!我叫你安上!
我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说目前混的不错的三十四岁的人,有半数以上的童年没有得到过父母的鼓励,而打骂是家常便饭。我只能说过,每个人的命运是和这个时代紧密相关的,当我们的父母每天都挣扎在生存边缘时,又有多少耐心关注一个孩子内心的成长呢?
生于六七十年的孩子,特别是农村孩子,是一群散养的羊,自由自在,也自生自灭。
越长大,和母亲的距离越远。14岁,我养了一只受伤的麻雀,麻雀好了后,不肯飞走,它成了一个孤独少女最好的玩伴。老房子的磨盘,我的雀一会儿在头顶盘旋,一会儿落到我的肩头。阴天,我的初潮,在惊恐中来了。我羞于告诉母亲,我对自己长大的身体充满厌恶,我对自己是女性的事实感到悲哀…
我的少女叛逆期,关上心门,作茧自缚。是为赋新词强说愁还是真的痛苦,写的日记要出家当尼姑,一度嗅到自杀的气息像野草一样芳香诱惑。我的语文老师大惊,觉得我这黄毛丫头太早熟了。
思想的早熟与现实的距离,更多的痛苦,源于看见了父母的不睦。
我的父亲是甩手掌柜,就像我现在做生意经常心猿意马一样,他的心思不在种地赚钱上,他唱京戏拉二胡读书看报关心国家大事,他有一颗书生的心但偏偏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的不理朝政,等于把生活的压力都给了一个女人。
我看过母亲十几岁的照片,齐耳短发的她端庄清秀,笑容羞涩美好,想必当年也是温柔女子。也许,生活的压力和婚姻里的男人,活生生的把她逼成了一只母老虎。
但我喜欢父亲。从小跟着他一起听收音机关心国家大事,从他的枕头底下翻出杂书来看,我在他欣赏的目光里长大,即使到如今我混的什么都不是,我依然是他心头的骄傲。
长大后我明白,两个好人凑在一起,未必就是好姻缘。况且贫贱夫妻百事哀。吵得最严重的一次,连祖上的义和团留下来的大刀都要动用了…只记得自己很害怕,但是跑出去搬救兵了,而姐姐和弟弟就知道吓得哭。
套用现在对婚姻的解读,我的父亲母亲,是两条平行线,大约从来没有进入过彼此的内心吧。
八月,第一茬的苹果熟透了,我和母亲上山,穿过一片低矮的苹果树林,就是姥爷家的祖坟,筐子里盛着饺子还在温热,我们去给姥爷上祭日坟。母亲在他们村辈分极高,白胡子的都喊她老姑,我于是名正言顺的成了小姑。有人摘来苹果送我们,我想:当个老姑真好,还有苹果吃。
母亲把苹果和饺子一并放到姥爷的坟前。烧纸后让我来磕头。
我退到一边,想着那苹果。
母亲对着姥爷的坟,说着生活里她解不开的那些事,说着父亲对他的冷漠,说着她的命苦,然后趴在坟前长久的哭,哭得像个孩子肆无忌惮。
平日生活里的她,倔的像头驴子,她和父亲生气了,出去散散心,和邻居说说笑笑,一笑泯恩仇,我从未见她哭过。
这些压抑,她在每年一次的祭日坟上,无拘无束的发泄出来。
她命苦,不到三岁姥姥就没了,跟着姥爷从山东到山西,再从山西回到山东,嫁给我的父亲。据说当年她没看上我父亲,但是姥爷要准备一脖子吊死,她屈从了。
我有时候想,那个年代,她有心爱的人吗?
婚姻是女人的宿命,她是个失去父母的孤儿,她需要有人来疼。
烧过的纸灰漫天飞舞,八月午后的阳光晃得人眼睛生疼,年幼的我在一旁默默流泪。那时候隐隐约约明白了一种叫命运的东西,缠着女人的婚姻,像一叶飘萍,飘向未知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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