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男人走进来的时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我正犯着困,歪着头趴在柜台上懒洋洋的看着地下家具们投下的斑斓的影子。
“请问,这本杂志是你们店里的么?”
我抬头一看,是一本书页泛黄,看起来比较老的杂志,顺手拿过来看了一下封面,是一本《希望》,1980年的。
“大概是的吧,您在外面的桌子上拿的?”有些客人喜欢坐在室外,会顺手从店里拿杂志看,忘了拿回来也是常有的事。
“那么,你知道这本杂志是从哪里来的么?很老的杂志了,早停刊了,没想到会在你们这里看见。”
“应该确实挺老的了,我就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本杂志,我们这家店是刚开业的,前段时间为了促销,对附近的居民搞了个活动,一本书或者一本杂志可以换一杯咖啡,这本杂志,应该就是那时候顾客拿过来的吧。”我的困意渐渐消散了,仔细的端详了下眼前这个男人,看上去年过半百,头发微微发白,脸颊松懈,体态已然发福,微挺着肚子。干净的短袖T恤,卡其色长裤,穿着一双皮质凉鞋,在这个一年四季都是夏天的城市,没有背心短裤,在我看来,已是得体的装扮。
听了我的回答,他“噢”了一声,明显有些失望,眼睛里似乎有些光芒黯淡了下去。他道了谢,要了一杯牛奶咖啡,拿着杂志,找了个角落坐了下去。
炎热的午后,路边的知了有一声没一声的叫着,我的睡意全消,端了咖啡拿去给他,他就一个人楞楞的坐在那儿,手里拿着那本《希望》,也没翻,就那么紧紧的攥着,眼睛直勾勾的透过玻璃盯着对面的住宅楼,一时好奇,我问“先生,您是在等人么?”
他转过头来,楞楞的看着我,“等人?我不知道”
“听你口音,像是北方人,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吗?”
“如果可以,你能听我说会话吗?”
我在他对面坐下,反正已经不困了,对面前这个异乡男人和这本20多年前旧杂志的故事,我确实有几分好奇。
“先生,您这次是为什么来深圳呢?”
“为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端起面前的咖啡,呷了一小口,手微微有些抖。我猜他大概有50岁了,尽管衣着得体,保养的不错。我爷爷今年80,帕金森的后遗症让他夹菜、拿东西的时候,总会有些不自觉的手抖。
“我来这里,是为了一个女人,一个我爱过、伤过,现在不知道怎么样的女人,就叫她琳好了。”
“和琳在一起的时候,我才20出头,是个公认的美男子,小姑娘,你现在看不出来了吧,我有一张照片,是在广州拍的,白色喇叭裤、蓝色T恤、白色皮鞋、新烫的头发,那时候我给姑娘留纪念,都送这张照片,你是没见过,又好看又时髦。从小我就女人缘好,一直有姑娘喜欢我,现在我还跟我的表弟们说,你表哥我无论是有钱还是没钱的时候,身边都没缺过姑娘,我长的好看,舍得花钱,又会说好听的哄姑娘,“我心里多喜欢你啊”每天都要说上很多遍,琳,就是在我最好的时候跟了我的。”
“我本来是想当个作家的,结果出身不好,上不了大学,上山下乡几年,招工进了城,吃不饱也饿不死,80年代初改革开放,我们那儿的人都往南方跑,我也想去见见市面,就去了广州,带了老家的茶叶去卖,赚了点钱。回来以后正好厂里效益也不好,我就索性不干了,自己出来闯。”
“回来以后,我没地方住,正好手头宽裕,有贩茶叶的钱,就在一家三星级宾馆租了个长包房,给我打扫房间送开水的,总是同一个姑娘,一来二去,自然而然的,我们就好上了。她就是琳,后来我才知道,她总是跟别人换班,来抢着给我打扫房间。我们都是外地来到这个省会城市打拼的,时间长了,我才发行,琳很能干,也很有主见。我做的第二单生意,是广州的朋友告诉我,他有羽绒服和皮衣的货源,可以办个展销会,我一想,我们这个省会城市,还真没办过大型的服装展销,于是就和琳到处找场地,联系车皮,跑工商税务。当时刚刚兴起咖啡店,我们那儿市口最好的,叫“红蜡烛咖啡屋”,结果有一天,咖啡屋走了火,把那一片都给烧了,事后废墟上盖起了大型购物商场,但因为出过事,一直没有人敢包下来,琳跑去杀价,终于以很低的价钱把租用了半年。”
“展销会是大获成功,那时候,什么都新鲜,哪有现在这么多竞争,什么都好卖,最有意思的是,一件皮衣,当时标价2000,挂了3个多月,也没卖出去。眼看展销会就要结束了,有一天吃饭的时候,琳突发奇想,说明天改价签去,把那件皮衣改成6666,我还点着她的脑袋,怪她异想天开,哪来那么多傻子,谁知道她第二天改了价签,没几天,真的卖出去了。”
“之后我们索性再接再厉,和那个商场签了三年的承包协议,琳也从宾馆辞了职,全心全意的帮我,她真是个好帮手,现在看来,我只适合策划,具体的执行和细节,总不擅长,而这些,琳都帮我打点的无微不至,而我也直到失去了她,才知道我的损失。商场一共有3层,底层租给别人,一节一米长的柜台,一个月的租金就是1000,2楼我们自己经营,进货、营业员都是我们自己管。三楼是我们的办公室,细心的琳在总经理室后面留出了一小间屋子,做我的休息室,因为商业楼不通煤气没法做饭,我们另租了一个房子作为住宅,白天,有时候我们会在办公室温存,晚上忙的话就不回家,睡在办公室,琳把我的休息室布置的很温馨,你都想不到,我的办公室墙上,就是个推拉门,平时合上,谁也看不出来,打开后就是个小金屋,有床垫、衣柜、电视,应有尽有,温馨舒适。”
“不是没考虑过结婚,只是都觉得还没到时候,百废待兴的年代,有大把大把的机会和钱。我是很感激邓小平的,一直到现在,每年他的寿辰,我都会买一个蛋糕,请全公司吃。我一个出身不好的贫家子弟,能有今天,我心怀感激。对琳的感情,也是从无二心的,两个外地孩子,来到省会城市相依为命,一起打拼,其中的艰辛和信任,一言难尽。”
他顿了顿,收回了望着窗外的目光,看着桌子上的杂志上。“小姑娘,你知道吗?这本杂志,是我送给琳的,这是当年我最珍视的东西,我翻给你看,封底上有印章的”我顺着他的手指,看到了那个随着时间的流逝已经褪去了朱红的印章,隐约可见“韩之”二字。
“韩之?这是你的名字?”
“是的,你看”他又翻开封面,指给我看目录“这篇小说,叫彩虹的这篇,作者是韩之,那就是我,这篇小说是我写的,也是我唯一发表的一篇文字,自从从商以来,我就一个字都没写过啦”
“那是我上山下乡的时候写的,你们年轻人哪知道《希望》这本杂志,现在这家杂志社都倒了,可是在当时,这本杂志可是我们心中的圣殿啊,你都不知道,我拿到了发表了小说的这本杂志后,有多高兴。我之前的梦想是当个作家,现在终于迈出了第一步。可是很快我就收拾起了纸和笔,因为不能上大学,我只能通过招工回到了城里,当了一名砖厂工人,每天就是把砖坯装满到车上再送去烧,我长身体的时候没吃饱过,底子总不太好,每次拉着车爬坡时,小腿肚子总在颤抖。后来我开始下海经商,整天和铜臭味打交道,但这并不妨碍我曾经有过的这个晶莹剔透的作家梦,样刊一共有二本,一本给了我妹妹,一本自己留着,父母死的早,就我和妹妹相依为命,认识了琳之后,我送给了琳,这是我当时最珍视的东西。”
“你和琳现在还在一起吗?”我小心翼翼的问,其实,我知道,肯定是不在一起的了,否则,这本杂志也不会在我们店里,这位老先生也不会对着我这个陌生人絮絮叨叨的说上一大通。
“不在了,因为有我的妻子梦。”
“梦的出现,我开始以为是巧合,后来才知道其实是必然。那段时间,琳有时出差到南方进货,我也懒得回家,就一直呆在公司,晚饭也是方便面或者路边摊随便解决。有几天我下班时候,看见公司里还有个女孩,一问,说她叫梦,还在公司里加班,一来二去,我们有时就会吃个晚饭或者夜宵,那时候,我们这个城市流行吃小龙虾,几乎每天10点多,我下班的时候,梦都还在,我就叫她一起去吃龙虾,喝啤酒。她是个文静的可爱的姑娘,话不多,你说话的时候,她不大插嘴,温柔的看着你,剥龙虾的手可是一刻没停,剥给她自己,也剥给我。”
“那年过年的时候,我没回家。没什么好回的,我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个妹妹,也已经嫁人,有了自己的婆家。更何况商场每年过年也是最忙的时候,离不开人。我倒是早早的给琳放了假,让她回家陪父母。琳不放心,拖到大年29才走,员工们是大年三十开始放假,年初二上班。三十那天,我清完帐,已经是下午了,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鞭炮声,我想出去找点吃的,出了经理室,锁上门,才发现外面办公室居然有个人,定睛一看,是梦,我问她,你怎么还不回家过年。她说,我想着你没走,我也就不能走。那一刻,我的心软了。”
“就像你猜到的,什么事都发生了。其实,我还是爱琳的,从没想过让任何人来替代她。她和梦不同,她很有主见和个性,而梦,是那么柔顺,那么唯我是从,尽管后来,我才知道,这唯我是从的背后是什么。”
“过完年,琳回来了,一切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可是有所不同的是,我和梦开始在办公室偷情,她的温柔乡于我是一剂鸦片,欲罢不能。我开始经常借口做事情晚了,留在公司过夜。终于有一天,琳早上提前到公司的时候,打开经理室的推拉门,看见了我和梦的纠缠。”
“我想该断了,可是已经晚了,琳不理我,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悄悄的走了,只带走了自己的随身物品,公司的一切都没拿,尽管是她一起和我打下的江山,她连让我解释和悔过的机会都不给,一如她当年偷偷和别人换班,来给我打扫房间,并留在我身边的决绝。”
“我想尽办法打听琳的下落,可是一无所获,正在这时,梦告诉我,她怀孕了,我已经30多了,也该安定了,我已经伤害了一个女人,不能再伤害另外一个了,我和她领了证,开始了我们的婚姻生活。”
“婚后,我才慢慢发觉,梦对我,总是淡淡的,不像以前那么上心了,她从不主动和我交谈。没多久,梦流产了,为了照顾她的身体,她母亲来和我们一起住。”
“那段时候,我的事业发展很顺利,90年代初,我拿了几块地,开始做房地产,之后梦又多次怀孕,多次流产,除了没有孩子之外,我的生活无可挑剔,在怀上大女儿的时候,梦是卧床了近半年,才生下了她。”
“我和梦的感情,越来越淡,近似于无话可说,后来我才知道,梦和我岳母,是外地来到这个城市打工的,她们租了间农民房,岳母当时在小商品市场摆摊,梦在我公司上班。平时总加班不回去是因为为了省电,她们租住的地方尽量不开灯,在公司的话,她还能吹空调,吃上顿工作餐。至于那个大年30,梦是头天夜里在春运的火车上站了6个多小时,风雪中到了家,结果我岳母第一句话就是,韩总回去没有?听说我没回去之后,她水也没让梦喝一口,就让梦坐火车回来,梦说,她当时真是恨死我了。”
“岳母对我极其恭顺,我陆续为她买了房,并为梦的兄弟姐妹们安排了工作,把她们接到了这个城市。只是梦和我的话越来越少,问她话,她也不大说,我也没有强求,失去了琳,我已经不幻想有什么心灵之爱,只希望梦能做好母亲的角色,我们很快又有了第二个女儿,是我要求的,我心里其实是一直想有个儿子的,梦不想要,不停的怀孕、流产已经让她受够罪了,我和岳母都做她思想工作,最后她说孩子出来以后她不管的,还问我要一百万。我这个女儿,是一百万换来的,我有时候说笑话,小女儿应该叫韩一百。”
“梦开始迷上了打麻将,经常整宿整宿的不回家,为此我们没有少过争吵,我已经不幻想她能关心我,只希望她能做好母亲,可是她没有,家里请了两个保姆,还是脏乱差,有一次,我居然在床垫下面发行了半根火腿肠,肯定是我的韩一百在床上吃饭时掉的。家里女主人都不管了,保姆怎么会上心帮你管。我妹妹常笑话我,说我娶了个北方女人,脏,其实我们两口子站出来,都是衣着光鲜,谁能想到家里脏乱成那个样子。”
“梦也确实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虽然是财会出身,帐永远搞不清楚,给她拿钱开了个影楼,赔本了,90年代初的影楼啊,有几个能赔本。后来我的房地产生意不好做了,国家对拿地资金收的紧了,我们这种小企业拿不到地,那时候我在江城买了两栋别墅,想送人,人家不敢收,没办法,装修了打算自己住,就让梦去跑装修。结果她消失了近10天,手机也打不通,急死人的时候,她出现了,说是去泰国玩了一趟,几十万装修款问她去哪里了,也说不清楚,没办法,她什么都不肯和我说。”
“不是没想过离婚,有一次岳母病了,她在打麻将,不肯听电话,最后我打了她,她哭哭啼啼说要离婚,岳母指着她鼻子骂,如果你离婚了以后我就只有韩之这个儿子,以后我死了,你也别来我坟上。我也不管她外面是不是有人了,都这么大年纪了,也有了2个孩子,只要能维持着过,我也都认了。”
“其实,我在外面也不是没有人,08年我开车回老家,路过一个农家乐饭馆,我看上老板家女儿了,农家妹子,叫悦,颇有点琳的感觉,泼辣的很,我说带她去省城打工,问她愿不愿意,她想了想,咬着下唇就答应了。她比我小20多岁,这些年做我的秘书、司机兼厨子。反正我一直住在公司,很少回家,就我们两个人的饭,好做。悦是真心疼我,看我有三高,还专门买了菜谱,研究怎么给我烧健康的菜,在她的调理下,我的身体是一天比一天好,小姑娘,你能看出来我都快60了吗?看不出来了吧。说真的,她现在就是我的拐棍,我是一天也离不开她了。悦的事,梦也知道,她没有吵闹,就在上个月,我们离了婚,是梦提出来的,岳母已经过世,我现在的生意也不好,公司最近有些官司缠身,现在离婚,对大家都好,大女儿已经上大学了,小女儿才上初中,我把房子留给了她,又给了些现金给她,加上她的私房钱,账户里应该有7、8百万,够她们母女生活的了。”
“你后来,就一直都没见过琳?”我忍不住问了一句。
“见过一次,99年的时候,一个当时公司的老同事打电话给我,说在深圳见到了琳,我就立刻飞到了深圳,托他帮我约琳,琳就住在这附近,那时候,这里还是城乡结合部,铂金府第刚开盘,园博小区还在挖坑,还没有你们这家店。我们在一起坐了一会,她变化不大,稍稍胖了些,她说我老了。她也已经嫁人了,嫁了个硕士,生了两个孩子,平静幸福的生活,她这样的好女人,应该有幸福的生活。我拿了张卡给她,里面有500万,这是她应得的,她没要。再后来,和以前同事聊天,听说她也离婚了。”
“现在能在你这里看到这本杂志,我想,她已经是彻底放下了,我也该放下了”他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喝了口已经凉透的咖啡,“我也该走了。”
“你不找琳了吗?或者,这本杂志你拿上吧”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何必呢?”他摇头苦笑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我现在是什么样的人,今年清明,我妹妹打电话叫我一起回老家上坟,我说我活人都顾不过来,更何况死人呢,她就生气了,都大半年不理我了。过去的,就过去,不会再回来了,不是吗?”
他起身,跟我说了声再见,慢慢的走了出去,我知道,我们是两个陌生人,人海中,永不会再见,窗外,已经是夕阳西下,我看着他远去的、有些微胖的身影,被夕阳拉的格外长。
我拿过杂志,翻到那篇他写的小说,《彩虹》,结尾处,女孩破涕为笑:原来你不回城里了,就跟我在农村呆一辈子呢,透过女孩晶莹的泪滴,他仿佛看见了一道彩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