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为:"当我们同在一起,笑嘻嘻"原载《长江日报》2000年2月16日
81岁的"弓"家居于武汉,72岁的"鱼"退休于南京。各自丧偶多年,有儿孙绕膝,有事业
缠身,无意于再续新缘。不料机遇凑巧,千里之遥,情牵一线。两位老人竟于二十世纪
末,经恋爱而结婚。亲朋好友无不祝贺,也无不惊奇。所惊奇的,不在于结婚的行为,
而在于恋爱的经过。应编辑之邀,他们自述爱情故事:
[弓]:事情要从我在武汉报纸上发表的几篇文章说起。文章经朋友复印寄给她。她
在仔细咀嚼之余,提出了一些意见,转寄给我。我看了这个"陌生人"的"攻击性"意见之
后,不仅没有反感,反而"乐不可支"--这里必须特别声明,我之所乐,不在于猜出她是
女性,而在于她的意见之"逗"。
[鱼];其实我的意见也不完全是"攻击性"的。应该说,对另几篇文章我还是很欣赏
的,我所"攻击"的是-篇关于考证辛弃疾《菩萨蛮》词句"毕竟东流去"的长文。我直言不
讳地说:问题好比是一只小鸡被乱七八糟的绳子捆住了脚,本来只要用一把剪刀将绳子
剪断,小鸡不就自由了么?《毕》文作者却像是一个结一个结地去解开绳子,费了老半天
工夫,又不是留着绳子有什么用处。作者与读者的宝贵时间都"毕竟东流去"了,多么可
惜!我原想这话可能要得罪人,真没想到他反而会"乐不可支"。
[弓]:她的意见不仅直率,而且在广泛的意义上嘲笑了很多撰写烦琐考证文章的老头儿
。他们不仅小心翼翼地去解开每-个绳结,而且常常要用几种不同的方法去解开,到头来
甚至忘记了他们的目的是干什么……这不是一针见血的高论吗?我打听到她的地址,写了
一封感谢信给她。我用了有点"酸气"的称呼:"XX女史(士?)青鉴",谁知她的回信称
呼我为"XX老兄",再一次出我意料。
[鱼]:我之所以称他为"老兄",主要是看重他在另一篇《常发老年狂》的文章中的对于
"老"的看法。它体现出来的那种旷达的豪气,使我不得不对他表示-点儿敬意。
[弓]:从此我们开始了笔谈--广泛地论世论人论政论文。后来我寄去了我的文集《XX草
》,她寄来她主编的《XX女儿》。可谈的话越来越多。彼此的经历和心境也越来越"透明
"。我知道了她的生活道路极为坎坷,但她在艰难的岁月中不论干什么都无怨无悔地干得
很出色。这种不屈不挠的精神,理所当然地受到了我的敬重。
[鱼]:彼此从互相敬重到互相了解,一切发生得很自然。我在信中告诉他:"我的朋友很
多,现在很高兴又交了一个接到信就想回信的人……"若干封信以后,他竟然写出了"80
岁的罗米欧爱上了70岁的朱丽叶"那样的词句,使我也不禁在回信中承认了自己心中的"
怦怦"。但我仍愿意止步于长相知的朋友,而无意于作长相守的伴侣。
[弓]:我也是这样想,人生得一知己足矣。结婚与否还要看具体条件,不必强求……去
年深秋,我曾邀请包括她在内的几位好友到我家作"兰亭之聚"。在此期间,我和她有了
第一次面谈的机会。我发现我们又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都不愿说自己过关斩将的
光荣史,而倾向于坦白自己的"不利条件"。透明度进一步增加,感情也进一步深化。几
天后她束装东归,在船上再一次用电话向我告别。我说:"下来吧,回到我这儿来吧!"
她说:"不行啦,再下来就要掉水里去啦!"
[鱼]:我感到此时我们的语言不多,心灵的沟通却不少。一种有情有趣的温暖感油然而
生。
[弓]:不料分别一个月之后,我忽然生病,经名医诊断为前列腺癌。我考虑再三,终
于把我的病情如实告诉了千里之外的她。我说,"我可能要丢老命,呜呼哀哉;但也可能
康复,还能写文章、说笑话,不亦快哉。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希望你永远记得我这个
朋友,也希望你保持和我-样的超脱。"我的意思中也包含着让她有一个"急流勇退"的机
会。不料在我住院手术期间,她并不是像我预料的那样,对我保持客气的距离;而是每
天打一次长途电话到我的床头询问我的病情,并且用一些乐观的例子来安慰我。我事后
才知道,她是忍着悲痛在故作平静。而且她在背着人流着忍不住的泪,在枕上拟就了一
付"挽联"。
[鱼]:他得了那样的险症,丝毫不向我隐瞒,反而处处为我着想。我打算去病房陪伴他
,但他以泌尿科病床不能由女性陪伴为由叫我不要白白地奔波劳累。在电话里他还时常
说着笑话。说什么辅助排尿管没有插好,有一天在床上"画了地图"。又说什么开刀后一
个星期终于"大鸣大放"了(指放屁),诸如此类,真叫我哭笑不得。
[弓]:上帝保佑,手术非常成功。事后我曾写了一首以《夕阳纪事》为题的诗记叙这个
大转折:
暮年绝症,生死难料。
不忍相瞒,娓娓相告。
非属非亲,肝胆相照。
子夜泣血,撰联哀悼。
绝处逢生,回春手妙。
翟山欢聚,挥泪紧抱。
赏晚开花,结同心好。
把陈年酒,临风笑傲。
[鱼]:诗中所说的"撰联哀悼",就是上面说过的那副"挽联",它确实暴露了我的"隐私"
。上联是"有朝有暮,无缘朝朝暮暮",下联是"非属非亲,是我属属亲亲。"要不是他生
病,我还没有意识到我对他的眷恋有如此之深……当时他快出院了,写信约我去丙市相
会。在这之前,我已经将我们的故事告诉过我在大学时的同窗密友朱XX,我写信给她说
:"这次去丙市,是感情的必然发展,但我仍将保持着清醒的头脑,决心严防死守着甲方
乙方的关系。"朱后来在信中说:"当我看到你"严防死守'的那句话时,我就知道你快要
'决堤'了。"
[弓]:她的密友毕竟知道她是一个多情重义的人。虽然她非常理智智,丧偶后长期保持
着"静者恒静"的状态,但一旦动了真情,就会"动者恒动",一发而不可收拾--当然,密
友对于"决堤"不免有点"幸灾乐祸"。
[鱼]:春节前几天,他在丙市迎接我。据他的侄孙回忆:"看到舅爷爷跑去接电话的那
种奋不顾身、连踢倒一把凳子都不觉得的情景时,我才悟出老年人的恋爱其实也和青年
人差不多。"侄孙和他在大门口接到了我。我看见他的气色不错,一颗心初步放下来。匆
匆见过他亲戚的老少三代,吃过午饭,然后到招待所休息,隔床相望,我想起了上次在
武汉同唱过的一首歌:"当我们同在一起,你看着我笑嘻嘻,我看着你笑嘻嘻……"你一
句,我一句,真有说不完的话。
[弓]:说着话,我打了一个哈欠,她赶忙走到我的床前把我按倒,说:"睡一会儿吧
,拆线才几天哪!"她坐在我床边,握着我的手,我闭上眼,一动也不动,似乎是一股母
爱的暖流将我送入梦乡。她仍旧轻轻地握着我的手,在我身边静坐了20多分钟……
[鱼]:晚上再回到招待所,还有说不完的话。我把作"挽联"的事告诉他。我说:"原来
只打算带着它到你的坟前去哭奠,没想到会当面向你说。"看见他听着听着开始哭出声音
,我不禁流着眼泪把话岔开:"那'属属'二字是我生造的,不好,是不是?"他抱着我,一
面淌泪一面笑,说:"你用词有创造性,比如信上写的'怦怦'、'咯登',言简意赅,不落
俗套。"
[弓]:我亲戚都喜欢她。说她神清气爽,真看不出有70多岁。我们后来在大院里照
了一些照片,在照片上您肯定看不出她脸上的皱纹,也看不出我是个大病初愈的80老翁
。
[鱼]:照相前的一刹那,他作了一个小动作,捏了一把我的手,所以我们在照片上
都带着一点微笑。我想这老头也不很老实呢!相聚十天,不得不黯然分手,各自回到武
汉和南京。归来后竟然感到了那种似乎一辈子也没尝到过的相思之苦。
[弓]:我很快填了一首《清平乐》的词寄给她:
兔年春早,
记取彭城好。
生怕随风飘散了,
厮守床头彩照。
归来屋冷衿寒,
相思竟日盘桓。
仿佛伊人笑道,
男儿泪莫轻弹。
这首词同时也寄给了少数近亲好友。许多人为贺而和。其中一首和词有"且待文君才艺,
谱将爱乐长弹"的句子,分明是要求学过音乐的她谱曲了。
[鱼]:我已长期没有谱曲,恐怕力不从心、但在失眠中还是涌出了一些旋律。打长
途电话把我谱的歌唱给他听。我一面唱着,一面听见他急促的呼吸声,我心里很甜,唱
得也很投入,完全忘记了每分钟一元二角的电话费。
[弓]:听她唱得真美,我就得寸进尺,要求她录个磁带寄给我……盼了一个星期的
磁带终于夹杂在几样精心考虑的小礼品中寄来了。聆听之余,恨不得有一屋子的朋友分
享我的快乐。
[鱼]:我们此后有聚有散,在武汉、南京之间双宿双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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