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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 : 1991年卢刚校园杀人事件纪实文学:《万圣悲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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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主  发表于: 2007-04-19   

1991年卢刚校园杀人事件纪实文学:《万圣悲魂》

作者:刘予建
来源:华夏文摘

   

  对美国中部平静、宁和的小镇衣阿华市来说,一九九一年万圣节(halloween)不啻一个“凶日”,一个名符其实的“鬼节”。

  似乎老天恶作剧,这一天风云突变,天气骤寒,第一场暴风雪异乎往年早早地降临了……

  这是一个周末下午。在衣阿华大学《衣阿华人日报》编辑部办公室内,仅剩下学生记者凯勒一人在电话上采访该校万圣节庆祝活动的新闻。这时,另一张桌子上的电话响了。他没去理它,继续采访。不料,其它七、八部电话机紧接着也不约而同地纷纷响了起来。他觉得奇怪,不耐烦地走过去,抓起其中一只。只见他刚听了几句话,脸色陡然大变,“叭”地摔下话筒,顺手操起小收录机和笔记本,飞也似地跑出办公室,朝物理系大楼奔去……

  而在宿舍里,女学生哈里斯四十分钟前刚从物理系大楼做完实验回来。她太累了,正躺在床上休息。突然,一个朋友从加利福尼亚州打来电话,紧张地问:“你没事吧?”

  她莫名其妙:“我很好啊,怎么回事?”

  “刚才电台广播说,你们学校校园里发生了持枪滥射事件,我耽心你会不会……”

  “什么?有人持枪滥射?我刚刚从学校回来,什么事也没发生呀!莫非你搞错了,把内华达州听成衣阿华州了吧?哈哈,现在这种事也太多了!”她挂上电话,继续睡觉。

  但不久,那电话不甘心似地再次打过来:“这次我听得清清楚楚,是衣阿华大学。没错!”

  当天傍晚,更多的人从电视新闻节目中获悉了这一惊人消息。人们一下子从全美各地打来成千上万个电话,焦急、关切地询问他们在衣阿华大学的亲友的命运,以致所有通往衣市的长途电话竟整个晚上一直占线!

  与此同时,校方举行记者招待会。

  次晨,周末通常休息的该校《衣阿华人日报》破例印出四页“号外”:一名枪手因未能获奖心怀不满,射杀三人、重创两人后饮弹自尽……

  在美国,人们对于持枪滥杀的案件并不陌生。就在两个星期前,德克萨斯州刚发生过一名狂汉开枪滥杀餐厅廿余人的惨案。而所不同的是,这次事件的主角是一名东方人,一名刚获得博士学位不久的中国留学生!另外,枪手表现冷静,显然并非滥杀。

  于是乎,衣阿华大学华裔作家聂华苓在电视上曝光并接受全美最大华文报纸采访,指出凶手因妒生恨,其犯罪意识源自中国大陆的“文革”遗毒,并倡议重建所谓“文化中国”……

  这的确是一局发人深思的悲剧。不过,人们记得,一年前,衣阿华大学就因一场旷时长达五年的性骚扰讼诉而在全美引起过轰动。在那场官司中,该校华裔女医学博士周艳珍控告校方长期偏袒一名污蔑中伤她的男教授而终获胜诉,校方不得不向她道歉了事。不料此事刚过去不久,一场重大血案又接踵而来!

  衣阿华大学,这所一向以学术开放而自豪的优良学府,到底受了什么诅咒?

  

  一九八五年秋天,位于衣阿华河畔的衣大校园出现了一名眉目清秀、文质彬彬、中等身材的中国学生。这位阅历简单的青年,可算是国内一代学子中的佼佼者和幸运儿:他叫卢刚,北京市人,出生于工人家庭,十八岁考入蜚声海外的北京大学物理系,八四年通过李政道主持的中美物理学交流计划(CUSPEA)考试,毕业后旋即以交换学生身份公费赴美攻读博士学位,时年二十二岁。春风得意马蹄疾。从北大到衣大,漫漫的大洋之隔,不过是小小的一步之跨。

  聪颖、优秀的中国学生,一向是美国大学物理系的宠儿。卢刚来到衣大物理与天文学系的头一年半里,仍然十分顺利。他研究的理论太空物理领域,是该物理系实力最强的部分,在全美具有相当影响。他来后不久,即从师于颇负胜名的理论天体物理学家戈尔咨教授。

  戈尔咨教授是个个子不高,满头银发的德裔科学家。他七十年代初从南非过来,先后发表过一百五十多篇有关天体物理学研究的学术论文,并主持世界一流水平的专业杂志《地球物理学研究》(JTR)。最近一年里,仅他个人从美国太空总署获得的研究经费就高达五十多万美元。他血管里流着的日尔曼民族血液,加上他在学术上的显赫地位,使他同时兼有学者、绅士、主子的特征。他或许能在走廊里主动为中国女孩拉门让路,却从来悭吝在脸上多挂些笑容;他每句话都是那么认真严肃,似乎永远难以找出半点幽默与玩笑。但他欣赏自己的第一个中国弟子。他甚至给卢刚机会去欧洲进修、开会、游玩;而卢刚工作也很卖力,没有竞争对手,没有后顾之忧,门门功课得A。系里对他十分器重,甚至在录取新的中国学生时,也常常参考他的意见。那段时间确实是他最得心应手的时期。他意气风发,言无顾忌,行无规避,人事小节,皆不在话下。

  可是,戈尔咨教授对卢刚的欣赏却有如雪中观景,春天一到,顷刻冰消瓦解。

  

  转眼间到了一九八七年春天。戈尔咨的麾下又多了一位中国人。他刚从德克萨斯A&M大学转学过来,也是一位CUSPEA学生。CUSPEA!中国物理学生水平与荣誉的象征。新人来自安徽合肥的中国科技大学,小卢刚一岁,也是八五届本科毕业生。从现在起,两人同处一个学术小组,同从一位专业导师。好一位新来的“伙伴”!他的名字叫山林华。

  山林华很快也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在学业上,他同卢刚一样,被公认为系里“最优秀的学生之一”。两人旗鼓相当,难分上下。卢刚在头一年的博士资格考试中,一口气以最高分创下该项考试的纪录并保留至今;而山林华在后来的一项博士综合考试中,同样在十多名考生中独占鳌头。山林华的英语口语流利,发音标准,较卢刚灵活、自如;但后者笔头更为出色。在一次课堂示范解说中,卢刚的讲稿写得简明、流畅,令在场的中国同学羡慕之余竟怀疑他在抄袭!卢刚十分委屈,争辩起来,后经证实,才消除误会。

  在性格上,两人一开始就表现出鲜明的差别,卢刚是个多重性格的矛盾体。一方面,北方人典型的耿直、坦荡、刚正,加上来美前期的一路顺风,使他锋芒毕露、爱说话、爱议论、善辩理、快人快语,而不怎么考虑别人的感受。一次,他煞有介事地告诫同组另一名中国同学:“你这人怎么傻乎乎的,也不防着别人一点?”话非恶意,却使那个年纪较小的新同学耿耿于怀。

  另一方面,粘汁质的AB血型使他深具阴沉、敏感、忧郁的内向气质。而后天多年的理科训练又使他养成一种特有的思维方式,即凡事习惯于作理性分析,注重推理、求证过程中的量的平衡和结论的公允。诸多复杂的因素,导致他在日常观察中倾向于过份敏感的联系事物本质并作出极端的结论。同时,也确立了他在为人处世的一条“公平”原则:绝不占别人的便宜,自己也绝不轻易吃亏。

  至于他性格中执拗、倔犟的一面,周围同学早已有所耳闻。那是八八年春季的一个周末,物理系四名中国同学赴波士顿开完会,归途顺道游览华盛顿DC。

  “去白宫!”卢刚表现出特别的兴趣。一行人来到白宫,不料游人大排长龙,要等两个多钟头。

  “要排那么长的队,不值得!”聪明的山林华提议先游其它地方。

  卢刚不肯离去,说:“你们爱去哪去哪,反正我要排在这里。”

  山林华等人去别处游玩了,两个多小时后,他们返回原地,见卢刚仍在排队,大家笑了。他们随即插入队伍中,一道参观了白宫。

  事后,一个同学议论:“卢刚这小子真怪,同正常人就是不一样!”

  接着不久,一件“不愉快”的小事,导致了物理系某些中国同学同他的疏远。

  一个春光和煦的假日,以物理系为主的中国同学凡九人驾车旅游。返回后,组织人算账:每人均摊$22。卢刚却提出异议:这次游玩他带了几瓶饮料和一包土豆片,共值$4.50,也应摊入费用;另外,照相的胶卷及冲洗费不宜均摊,而应按每人实际所照的张数计算才合理。

  组织人将卢刚的提议一公布,众人先是笑了,觉得不可思议,随后专门组织一次聚会,把卢刚狠狠数落了一番。双方你争我辩,结果不欢而散。打那以后,几位当事人不再同他往来,最多见面只打个招呼,有时甚至连招呼都懒得打。当年的组织人承认:“在某种程度上,我已经忽视了他的存在!”

  这场“风波”很快使得卢刚在部分中国同学中声名狼藉。外系同学听物理系同学说了,新生听老生说了。大家开始相信,卢刚如此“计较钱财”,未免“太小气了”!“你可以说这人脑子有毛病,就为了这几个子儿,伤了哥儿们的感情!”那位组织人至今仍忿忿埋怨道。

  不过,即使那些有意疏远他的中国同学也不否认,卢刚绝非一个孤僻的人;相反,他渴望与人交往,他会常常在家里请一些他喜欢的朋友,做菜招待他们。而如果他去别人家做客,他总是要设法带点什么。他不想白吃人家的。看来,他只是在遵循自己那套“不吃亏、不占别宜”的原则。他或许力图借助这种“平衡”来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立身作人,如此而已。“在这点上,他可能更象美国人。”物理系安涛同学认为。

  可是,印象如同性格,一旦形成,便很难改矣。人们容忍不下本文化圈子中的异族因素。

  就在卢刚在物理系遭受冷落的同时,山林华却以他随和、谦虚、热情的形象,迅速赢得人们的好感。他脸上总是春风满面,显得和蔼可亲,善解人意。在中国同学中,关于他乐于助人的小故事可说不少。比如,国内发生水灾,他便在同学中发起募捐活动,并掏出$50捐给灾区;新同学雪山功课有困难找他,他不惜花费几个小时给她讲解;逢年过节,他总要邀一些单身同学去他家玩,等等。总之,他爱广交朋友。他同时也爱好体育,喜欢篮球、足球,因此他身边总是围着一大帮哥儿们。“他请客简直成了一种嗜好,”他的好友、物理系冯炜同学说。他太太更是好客,又做得一手好菜。“我们每次去他家就做饭吃、看电视、打扑克、玩拱猪比赛。他家成了大伙儿的‘小据点’。”

  八九年,人缘广泛的山林华当选为衣大中国同学联谊会主席,成为远近闻名的公仆人物。

  

  然而,关于他的身世却几乎无人知晓。一天,当冯炜谈起物理系另一名中国同学来自农村时,发现山林华陷入了久久的沉默。尬尴之下,他只好改变话题。他没想到,山林华所不愿提及的恰恰是自己与那位同学相似的背景。

  原来,山林华是一个农民的儿子。他出身浙江嘉兴农村一个世世代代的种田人家。父母是文盲,下有两个弟弟。身为长子的山林华,因家境贫寒,懂事很早。他考入当地重点中学嘉兴县一中后,深受一位体育老师的启迪和激励,立志做个有出息的人。八一年高考,他的物理获满分,数理化三门平均成绩为97分!在科大读书期间,他刻苦用功,爱好运动。三年级时,那场最关键、最紧张的留学考试使他视力减退,带上眼镜。大学四年里,每到寒暑假他都要赶回家,同弟弟一道,每天从早到晚在家承包地里干活。甚至在他出国前回乡探亲的八六年那个农忙季节,直到上飞机的前两天,他还在帮助家里搞“双抢”!

  山林华就是沿着这条艰辛不易的曲折之路走过来的。在他不平凡的奋斗经历中,南方人天生的精明、伶俐与后天艰苦环境的摔打、磨炼,造就了他在为人处世上所特有的机警、灵活与成熟。他不象卢刚那样,把生活简单处理成直观的等量方程式,处处拘泥于表面“理性化”的单一平衡之中。相反,他的智慧与策略在于并非一定功利主义的施予。这种施予的范围越广越好,只要它的对象是弱者或与利益无涉的局外人。他正是在这种“施予”中有效地保护了自己。“在接人待物上,他非常地聪明。我从来没看出他是从农村来的!”冯炜这样形容山林华。

  如果说,卢刚毕竟来自大城市,对美国社会和文化较感兴趣,甚至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山林华则更为现实、更善于脚踏实地地把握实用的杠杆,处处发掘命运的契机。因此,他更象一个搞科学的人。

  他的确是个生活的强者。然而,如哪一天当命运把他同另一名实力相当的强者推到同一条狭路上时,则天晓得将是怎样的情形了。

  

  物理系范爱伦大楼是一幢灰色的七层楼建筑,它因纪念衣大全美著名的太空物理学家、已退休的物理系主任范爱伦得名。在这幢楼513室的理论太空物理小组,卢刚的研究重点叫太空等离子理论,属现代物理系学的尖端领域。由于这一领域的高度复杂性和狭窄性,目前全世界仅约三百名科学家有能力涉足其中。专家认为,该领域中纯理论的研究尤其困难,它的抽象性大,要求进行大量繁复的数学运算,既令人头疼,又不易出具体成果。

  不知为什么,卢刚咀嚼的偏偏就是这样一颗“苦果”!他对自己的课题研究似乎越来越走火入魔。他的数学根底一直很深,他在试图借助电子计算机来从事理论方面的某些探索和突破。

  他的导师戈尔咨号称研究兴趣广博,其学术范围涵盖整个太空理论领域。可惜的是,他对卢刚的课题却显得有些鞭长莫及而不感兴趣。

  山林华到来之后,则幸运地选择了与导师兴趣一致的实验性研究课题。他一开始就注意尝试同戈尔咨进行某些学术合作。他对戈尔咨的每项要求都尽心尽力地圆满完成。他那惯于吃苦的韧性和聪颖灵活的天禀,自然很快给戈尔咨以极好的印象。接着,由于学术上的需要,他开始频繁地接近戈尔咨,不断找他请教、讨论问题。在物理系,人们于是注意到,山林华和戈尔咨总是在一块交谈,两人的关系已相当投合、融洽。

  在美国大学及学术界,不出版即灭亡。戈尔咨教授颇感欣慰的是,他的这名后来的弟子懂得如何遵照他的意思,经常提出新的构想,并把两人讨论的内容和实验结果及时整理出来,交由他所主持的JTR刊物一篇篇地发表。于是,在山林华的履历表中,至少有三、四篇论文就是这样以师生合作的形式发表的。对俩人来说,这便是昭之于世的成果!对戈尔咨而言,这也是获取更多研究经费的本钱!山林华离不开这样的导师,戈尔咨少不了这样的弟子。

  身为大名鼎鼎的学者,戈尔咨本能地对学生有种近乎苛刻的要求。但这种“本能”在如鱼得水的山林华面前正在渐渐消失。而回转头来,透过他那副寒光逼人的眼镜,另外那名他曾垂青一时的弟子却变得愈来愈不顺眼了。

  这期间,不知听到了什么有关卢刚的传闻,戈尔咨变得越来越“关心”卢刚的行踪去处。每次他去513室,只要一发现卢刚不在计算机旁,便马上过来问山林华:“卢刚又去那儿了?”

  接着,卢刚回来后便发现戈尔咨脸色铁青,久久不语,气氛凝重而紧张。

  戈尔咨开始给卢刚的工作加码。卢刚只得默默接受,他的表情冷漠而茫然。这种无言的不服似乎加深了戈尔咨的恼火,于是他除暗暗使劲继续加码外,更是处处用一种挑剔的眼光看待卢刚。

  据安涛同学回忆,那段时间,他每天大清早进实验室,一打开系里计算机系统,便发现总是有一个人比他更早已在计算机上工作了。这个人就是卢刚。另外,他常常夜里去513室找山林华,每次去都看到有一个人很晚还独自坐在计算机终端前工作。这个人也是卢刚!

  为完成戈尔咨加派的任务,卢刚不得不把自己沉浸在纷繁复杂的电脑世界里,日以继夜地紧张工作,经常干到半夜十二点钟以后才离开实验室。直到有一天,他发现自己的一项研究得出了与导师预期不同的结论!他是一个办事认真严谨的人,经过反复检查、核实之后,他如实告诉了戈尔咨。

  好一个骜桀不驯的小子,分明是在学术上向权威挑战!德高望重的戈尔咨教授深感尊严受损,老羞成怒。他反过来将卢刚狠狠训斥一顿,一会儿责备他因为不好好干活,才得出不一致的结果;一会儿又批评他用系里计算机的时间太长,费钱太多。他甚至不客气地声称,若再这样下去,系里将减少或停发卢刚的研究助理(RA)的薪水!

  这真是要命的一击!卢刚懊丧地退了下来。他的结论后经证实,确比戈尔咨所预言的更加正确。他有说不出的委屈。他对这位导师自以为是的蛮横态度虽满心不快,却无可奈何。敏感的他,其实早已察觉自身处境的变化,但他还说不清楚。他仍在观察,他要努力找出个中缘由来。此刻,他只有忍耐着,兢兢业业,继续工作,避免出差错。

  

  八九年,物理系来了一位叫史密斯的副教授。此君四十多岁,脸上常常带有戏谑的微笑,喜欢逢人打招呼。他那大大咧咧的可爱模样,配上一口浑浊的麻省口音,使他很快同系里上下熟稔起来。他甚至敢在戈尔咨面前不揣冒昧,说出如“狗娘养的”之类有伤大雅的话来。他讲课虽够得上一团糟,却倒也挺风趣逗人。只是他说话太过随便,连在黑板上写错一个字,嘴里都要吐出一个“SHIT”(大便)!

  史密斯先生在太空物理学方面有十多年的实验室经验。他因此坐上了物理系理论太空物理组的第二把交椅,同时也成为山林华和卢刚两人的“第二老板”。但他毕竟初入学术殿堂,一方面要看权威脸色行事,另方面又想显示自身实力以扩展阵地,所以,他对学生的要求往往带有一种不可捉摸的任意性。这大概也正符合他那随随便便、满不在乎的习性。

  然而,卢刚一开始就对这种作派难以忍受。他从心底不服这位理论上半通不通却自以为是的所谓“导师”。为此,俩人在学术上不时发生争论。卢刚能言善辩,常常使史密斯瞠目结舌。但史密斯老是以那种不容置辩的口气,满不在乎地强迫卢刚做这做那。糟糕的是,当卢刚照他的命令去做时,戈尔咨却跑过来对卢刚横挑竖责,要他做那做这。而这时,史密斯正好抓住卢刚先前不服气的争论,在戈尔咨跟前叽哩呱啦诉说一番,令他更是生气。卢刚被这两位导师弄得左右不是,无所适从,满肚子窝火。

  

  从范爱伦大楼沿着宽阔的林荫大道往东走两个街口,便到了卢刚的住所:东杰弗逊街515号第十四单元。这是一排灰色、低矮的二层楼公寓。宽敞的玻璃窗,二室一厅的房间。他在这里已住了四年多。他的第一位美国室友密歇尔,是一个高大、魁梧的白人青年。每人月租二百余元。两人各居一室,共用客厅,互相礼让,倒也相安无事。

  卢刚常常向密歇尔聊些关于中国的事,密歇尔也曾倾吐自己的“辛酸奋斗史”。

  原来这位老兄属于美国社会那类高傲的孤独者。而他骨子里那种美国白人的傲慢与偏见,使他一开始就把卢刚看成从“荒蛮世界”来的人。如卢刚用冰箱,密歇尔竟认定他以前从来没见过冰箱,等等。其实,此类令人哭笑不得的事这儿许多中国大陆人都经历过,而大多数人也许只是一笑置之罢了。卢刚却不然。他本来就有大都市人的“傲气”,密歇尔有意无意的轻视,自然使他很是不快。

  卢刚的朋友圈子里既有中国人,也有美国人。但他更喜欢同中国人交往。自从与物理系某些同学闹别扭后,他开始把交往范围转移到外系。他本是个不甘寂寞的人,那件事大概使他内心有所震动,因此,他在待人接物上似乎有意要调整自已。

  每到周末,他总喜欢邀上一些朋友来家聚会。男生、女生,大家来自中国。同胞相聚,自然是地道的家乡气派:讲中国话,无拘无束、谈笑风生;做中国菜,油烟弥漫、热气腾腾。

  这一来,洋鬼子密歇尔可够“呛”了。他常年不见一个朋友,忍受不了卢刚有这么多的朋友。他尤其嫉妒卢刚邀女同学来玩。于是,他紧皱眉头,嘴里不断嘀咕着嫌太吵,甚至当着客人的面发脾气。卢刚也不高兴了。俩人开始互不说话,关系处于紧张状态。

  卢刚只好告诉别人,他再不便在家请客;以后每次他只是做了菜带到别人家去聚会。

  就在他和密歇尔剑拔弩张之际,不巧发生了一段小插曲。

  衣大又来了一批中国学生。联谊会主席山林华特意把一名生物系女生和另一名来自农村的物理系W同学同时安排在卢刚家暂住,说这两位都是北大校友。

  卢刚虽然面带难色,仍把房间腾给女生,自己和W同学住客厅。一、两天后,他终于忍不住,说:美国人不高兴别人在家长住,他的美国室友又在报怨早晨起来不方便云云。

  两人搬走了。从此,W同学对卢刚的印象是:对什么都那么计较。第一次接触不愉快,以后就不再来往了。

  他们大概不知道,卢刚其时正提心吊胆,处处小心,唯恐密歇尔突然发难。

  果然有一天,卢刚赫然发现,密歇尔藏有一枝手枪!

  他吃惊不小。对方那熊虎之躯本来已够使他望而生畏,他竟还有武器!“要是打起来,东方小个哪是他的对手?”卢刚坐立不安,仿佛对方巨兽般的身体正向他扑来……

  “不行,这不公平!我也得有把枪自卫!”他想。

  他赶紧申请手枪执照。衣州法律规定:凡在当地住满九十天以上、无犯罪记录的居民均可申请枪枝。他通过合法手续,很快购下了第一支手枪。“万一我以后同老美打架,我一枪就可以把他打倒,再不存在谁大谁小的问提啦!”他释然了。

  不过,密歇尔始终没同他打起来,他们后来仍然是朋友。但卢刚对枪枝的兴趣就这样激发了。如同山林华爱好篮球、足球,他开始把射击当作一项体育运动。他经常去打靶场练习射击。甚至每次玩电动游戏,别人玩赛车、拳击等玩得起劲,他却象个小孩醉心于双枪射手的游戏机上左右开弓,爱不释手。

  

  春寒料峭的二月同时迎来了中西方的不同节日。一九九一年情人节正好是春节除夕。卢刚通过计算机通信网络,用英文给物理系十多位中国同学发出热情洋溢的祝贺:

  “各位同学:

  情人节快乐!尽情享受大自然赋予世间的美妙之物!

  春节快乐!恭喜大家将来发财!”

  他兴致勃勃地寄出请柬,邀大家春节之夜去他家欢聚,并为此作了许多准备。他是个爱热闹的人。在这海外他乡的节日夜晚,最难耐的就是一人独处的寂寞!

  谁知,那夜一直等到很晚,他家仍门庭冷落。

  后来,幸亏安涛同学硬拉住一名小同学和一名外系同学三人同往,才没使主人完全失望。“那会儿,他的处境挺可怜的。他本来爱同人打交道,却没人理他。”安涛还记得。“他一旦请你去玩,他会尽量照顾你,让你玩得痛快。总之,他做什么事都有一套自己的理论。”

  至于他同山林华的微妙关系,大概谁也无法真正了解。安涛的印象是:“他俩同一个小组,在一起表面上客客气气,但背后怎样,就难说了。”

  每天中午,范爱伦大楼公共休息室总是聚集着一堆中国学生。大家把自备的午餐在微波炉里热好之后,边吃边聊天。通常,活跃人物是山林华。他轻松、愉快的谈吐,老大哥似的神态,在同学们中颇有亲和力。卢刚回家吃饭,他家仅两个街口远。

  某日,大伙儿天南地北的闲聊,聊到电视机的更新换代。有人插嘴:某某电视机的牌子,据卢刚说不错……

  “卢刚懂个屁!你根本不能听他的!”山林华马上不客气地打断道:“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众人知趣,微笑不语。于是再没人提起那个牌子了。

  据说类似情形不止一次。只要有人提起卢刚,“卢刚他懂个屁!”几乎是山林华的习惯反应。

  卢刚反之亦然。

  时值大家谈论波斯湾战争,山林华侃侃而谈:“美国人知道什么是民主自由?他们去打仗完全是为了自身的利益!”他接着议论战争将如何影响美国经济,造成就业进一步困难,等等。

  卢刚走了开去。他出乎意外地对人说道:“你看,这个山林华多么自私!”他开始“分析”山的心理:原来山林华刚刚毕业,他之所以讨厌打仗,主要是耽心自己更难找到工作……

  如此敏感地把一个人的本质推向极端,这大概正是卢刚的思维方式。

  

  夜晚,卢刚走出沉闷的实验室,穿过冷清的街道,习惯地来到百米开外的“运动栏酒吧”。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欧式的古朴装潢、典雅的绿色吊灯、昏黄柔和的灯光、热情甜密的女侍、豪爽健谈的酒保、角落里那别具一格的篮球网……此间荡漾的青春气息、风流情调和人生乐趣,取代了学术上讨厌的咄咄逼人、人际间的勾心斗角和暗潮汹涌。这一切是如此温馨、美好,令人神往!

  这是一个很少有中国人肯来光顾的地方。这儿的文化太不一样。但五年来,卢刚几乎每周来这儿两、三次。他并不隐瞒对这家酒吧的挚爱,他甚至在自己的汽车尾贴上醒目的英文标牌:“我喜欢在运动栏酒吧聚会!”

  他似乎想竭力打入这种文化。然而又不尽然。

  他习惯安静地坐在墙边,叫来一杯啤酒,独自啜着,看身旁一伙青年人在电子游戏机上玩得热火朝天。另一边,一堆堆客人在兴高采烈地说笑,他静静地坐着,无意与人搭讪。偶而有熟人向他打招呼,他才应酬几句。他那带浓重北京口音的英语,勉强还能派上些用场。

  酒吧的伙计、女侍对这个常常微笑的东方小伙子印象不坏,亲昵的称他为“甜卢”。温文有礼的“甜卢”可是个“泡妞”的老手,甚至还自吹尝试过各种女人。

  “要是能泡上美国妞才好玩呢!”几年前,他曾怂恿几个“土头土脑”的中国同学一道去酒吧:“去吧,听我的就行!”

  他本该是个认真的人,似乎他的自尊却使他的“认真”在这方面常常完全遁迹。两、三年前,他在这儿结识了一名二十四岁的护士女生,一位黑发碧眼,人见人爱的美国小姐。六、七个女孩同逛酒吧,唯有她热情朝他打招呼。他因此对她一见倾心。此后俩人偶在酒吧相会,却从来不曾相约。他赠给她一些圣诞小礼品,而她仅仅以友善相待。她有个男朋友在芝加哥。

  这场有名无实的“罗曼史”很快随风飘逝。女孩毕业后去了芝加哥,空留给他一段“难以忘怀”的惆怅回忆。从此,“运动栏酒吧”这块重温旧梦之地,似乎成了他异邦生活的唯一慰藉。

  

  物理系的X君算是卢刚最要好的朋友。在他的印象中,卢刚穿着干净、整洁,白净净的脸上总是笑眯眯的,挂着一幅亮亮的白边眼镜,象个奶油小生。“他不喜欢玩大球,如篮球、足球;同我一样,只喜欢玩小球,如高尔夫球、保龄球等,所以我们经常玩在一起。”X君说。

  卢刚对这位比他小两岁的同学非常之好。每到周末,他总是打电话约他出去玩。在金钱方面,刚开始时两人还分一分,但到后来,就变成这次你出,下次我出,或者我没钱了就往你口袋里掏,不分你我了。

  “他非常、非常地愿意帮忙,”X君忘不了往事,“只要我有困难,如修车、搬家或拣家俱什么的,一个电话打过去,他二话不说,马上过来,并且经常是整个下午都豁出去。”但是,他在有些事情上却显得过份认真。两个好友外出游玩,他偏要坚持先掷硬币,以公平决定开谁的车;他负责小组办公室的电话帐单,即使是最好的朋友打了$1.54的长途电话,他都要按规定算得清清楚楚,并让对方向学校开出支票。“他并不小气。他这样做并非在计较那$1.54,而是力求把事情办得公正而认真。”X君感慨地说。

  卢刚是一个思维清晰、气质敏感、精干向上的人,同时又是一个爱憎强烈,是非分明、事事讲理的人。他有时喜欢别人听他的,却并不刚愎自用;他有时显得有点傲气,但说话总要给些道理,留有余地,因此X君每次同他辩论,都很难辩得过他。他做什么事都要求做得特别好,从不马虎苟且。“要么做一个最好的人,要么做一个最坏的人。”他曾经表示。

  有趣的是,他的这些特点有时甚至体现在玩球上。他对打保龄球有一套自己的理论,对球的重量、大小、应怎么拿、怎么用力等,都有独到研究。但是,他的成绩却常常走向两极,好时通盘满分,差时一败涂地。

  这一回,X君打得顺手,连中好几球。

  “哟,你快赶上我啦!”卢刚笑呵呵地说。

  X君一鼓作气,终于胜过卢刚。两人打完球,开始聊天。

  X君发现,他的朋友常常显得满腹心事,但不肯轻易流露。他俩虽很要好,却极少谈论个人的私事。

  “你的老板对你好不好?”卢刚问他。他俩在不同的小组。

  “很好。我的两个老板对我都挺不错。”X君回答。“你的呢?”他反问。

  卢刚平静的脸上浮现一丝愁云。他忍不住开始向好友倾诉:他的老板戈尔咨一直在同他过不去。每次给他一大堆活儿不算,做完后又老是埋怨他没做好。如最近他好不容易刚完成一个项目,老板又表示不满意了,责怪他一番后,一个星期拉着长脸不理睬他……愈是羡慕朋友的际遇,卢刚愈是替自己感到忿忿不平。

  还有,不知为什么,组里的山林华虽然人缘很好,却从来不愿同他在一起玩,一直对他冷冰冰的。

  “他不叫我,我也不叫他!”卢刚没好气地说。

  无意中,俩人谈到南方人的圆滑和北方人的憨厚。唉,中国人成堆的地方,总是有那么多扯不清的事情。卢刚望着朴实的X君,不由发出感慨:“你这个人很好,非常诚实,不会计算别人,不会同人争个高低。”

  X君其实是个南方同学,比卢刚晚来物理系两年。他对卢刚小组的情形不十分了解,不便多说,只好泛泛地安慰他几句。

  卢刚告诉他,他正在准备博士论文答辩,同时已开始在找工作。求职准备一般宜在毕业前半年开始。他是个善于深思熟虑的人,在这件事上不会没有准备,X君想。

  十一

  殊不知卢刚找工作的第一道难关就是教授推荐信。他同戈尔咨的关系已非常不妙,简直无法相信对方还会有什么善意。一个学生不愿找曾经指导自已长达六年的导师写求职推荐信,无疑是一件相当糟糕的事!但他找了系主任尼柯森。尼柯森曾经教过他的课,而且看上去慈眉善目,好象挺容易接近学生。

  这位十多年前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的博士,脑袋后曾一直留着一根象征当年嬉皮士风格的小辫子,直到近几年当上系主任后,那根潇洒的小辫才不见了。他同学生说话时有意讲得很慢,好让对方听懂他的每一个句子。因此,他讲课时常常能够把一个十分复杂的问题讲解得清清楚楚。不过,他去年所获得的个人研究经费才约戈尔咨的十分之一。不久前,他编了一本关于太空物理学的研究生教材,却被卢刚认为东拼西凑,没啥水平。

  但无论如何,尼柯森是一位几乎人人说好的绅士。特别是,他对自己的弟子还真是厚爱有加:一名新来的半职学生虽然没有理科背景,他却安排她一个助教位置;另一名学生成绩不合格,他竟也给他一份最高的全额奖学金!据说,他手头备有七、八份现成的推荐信样本,每当学生请他写推荐信时,他总是欣然应诺,然后根据情况择取其中一份,交给秘书打好、寄出。

  可是,当这次卢刚找到他时,却意外地碰上了一颗软钉子。

  “戈尔咨教授是你的导师,你找过他没有?”狡黠的蓝眼睛,温和地盯住那张有些尬尴的年轻面孔。他对卢刚与导师之间的不和早已胸中有数。他的资历和成就远远在戈尔咨之下,虽然他现在的身份是系主任,但无论在学术或行政上,他仍不能不对戈尔咨仰仗三分。

  “唔……没有。”卢刚照实回答。

  尼柯森一个耸肩:“那么,你最好先找戈尔咨教授写吧。然后再来找我写,好不好?”他微笑着做出了决定。

  卢刚一时语塞。他明白了:原来,系主任在权衡利害,没人敢得罪学术权威戈尔咨!他奈何不得。愤懑之下,只好去找别的教授。

  这以后,他学“乖”了。他准备好理由:“我申请去一些小学校教书,谁写推荐信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教学经验。”他振振有词:戈尔咨那边他只是做做研究,而他当过某某教授的助教,所以这方面的教学经验,最好还是由某某教授来写……

  尼柯森把这件事很快告诉了戈尔咨本人。

  戈尔咨教授难堪之下,悻悻找到卢刚,表示非得给他写封推荐信不可。

  他果然写了。但不知有意或无意,他的推荐信总是在求职截止日期过了之后才寄出。一年下来,卢刚始终没找到工作。

  十二

  很快到了卢刚论文答辩的日子。一九九一年四月二十二日,这一天对他来说意义非凡,他将攻克最后一道学术关而拿下博士学位;六年来,他异国寒窗,忍辱负重,如今总算快熬出头了!

  他对这场答辩充满信心。他的博士论文是关于太空中间星体与等离子之间相互作用的研究。由于宇宙中带电离子的运行规律可通过数学计算加以测定,所以他采用电子计算机的模拟方式,即把成套的数学公式嵌入计算机,通过运算来追踪它们的运行轨道。这项研究构思别具匠心,他好比在电子计算机上进行一项太空实验,计算机被当成了实验室。

  博士论文评审须经过五位教授,卢刚请了三位曾教过他课的教授,加上自己的两位导师。五人当中,他最耽心戈尔咨找碴。好在戈尔咨对他的题目一直兴趣缺缺,闻问甚少,所以这次大概也不致于过份挑剔;而卢刚事先详细问过他有关答辩的要求与步骤。他小心谨慎,没有忽略任何细节。看来,这场口试应该没有太大问题。

  正当一切准备妥当时,不巧一位教授突然出差,临时改由系主任接替。卢刚心头一紧,但已顾不上想那么多了。

  十三

  四月二十二日是个庄严的日子。卢刚穿着西装、领带,显得焕然一新。他特地买来许多点心招待大家,烘托气氛。

  答辩还差一分钟开始。他精神抖擞,准备迎接这最后一战。这时,戈尔咨突然提出,答辩人只能在评审委员会前作十分钟的口头综述。

  什么?奇怪!按照常规,不是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吗?这太意外了!在短短十分钟内要把一篇洋洋万言的论文——其中基本上是浩繁复杂的计算机与数学语言——表述清楚,谈何容易!何况教室里连起码的投影机也没准备,他只能在黑板上吃力地书写。

  卢刚结结巴巴,一时僵在台上了……

  接下来的几十分钟,他不知是怎样过来的。他强压羞耻与愤怒,奋力支撑着。他的精巧的构思和深邃的思想仍无懈可击!

  答辩完毕,众教授埋头写评语、签字,然后把目光纷纷移向系主任。

  老练的尼柯森不慌不忙,用一种长老的语调悠悠道来:“你那个地方我们以前用的是‘双精度’计算法,而你用的是‘单精度’。你必须用‘双精度’法重算一遍,若结果一样,我就签字。散会!”

  又是这个尼柯森!

  对于为什么用“单精度”法,卢刚自然有他的道理。但眼下已经没有解释的余地了。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论文答辩没通过。这是卢刚万万没想到的。对他这样一个禀赋很高、学业从小一帆风顺的优秀生来讲,这无异于晴天霹雳、奇耻大辱!他灰头土脸地走出教室。

  “怎么样?通过了吗?”门外,一个中国同学问他。

  “不行,尼柯森不让我过!”他紧锁眉头,愤愤地摇头,已变得有气无力了。

  他不由回想起半年前同组山林华论文口试顺利通过时的情景。那天下午答辩完后,山林华欢天喜地地回到办公室,当场邀了一大帮朋友去当地最大的燕京中餐馆吃饭。这一次,山林华也请了他,他不愿去;对方硬是邀请,他勉强去了。

  令他最不服气的是,山林华在德州A&M大学呆了半年后转学,已比他晚来一年半,而且当时也已错过毕业申请的截止日期。但史密斯为了让这名得意门生尽早给他作博士后研究,竟通过戈尔咨和尼柯森的私人关系,仍安排他比别人提前毕业。结果,这引起其他同学的不满和议论。卢刚找史密斯辩理,说他徇私舞弊;史密斯窘迫之下,却指责卢刚研究多元电路分离电场的方法大错特错。其实,史密斯对那项研究既不清楚,也无关系。只因当时组里所有人都在批评卢刚的研究方法,他才抓住这点,反戈一击。小组对卢刚的围攻持续了整整一个学期,直到最后事实证明卢刚的方法是正确的。

  这时,戈尔咨走过来对卢刚训话。作为“导师”,他开始对卢刚的论文大加指责,并说他必须对自己答辩失败负完全责任云云。卢刚愤怒不已。他明明记得,自俩人上次在学术上的不同发现后,正是眼前这位“导师”耿耿于怀,一再用种种借口拖延或拒绝让自己毕业。他对自己的论文从未象对山林华的那样加以指导。相反,直到今天,这些人仍在处处使绊子,甚至有意让他当众丢丑。

  但他仍然忍耐着,一言不发。他深信自己的论文的质量和独创性。毕竟它已获得系里许多教授的称赞,而戈尔咨、尼柯森等人不过是在吹毛求疵,存心同他过意不去罢了。他不愿同他们争吵。好在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四月二十九日,物理系毕业论文截止日期。这个日期对所有九一年毕业的博士候选人具有双重意义:第一,他们必须在此之前通过论问的笔试、口试,第二,凡在该日期已前完成的博士论文,都有可能获得系里对学校一项DC学术奖的提名。

  目前,在物理系十五名论文作者中,已有两人被提名为候选人,两人都是中国人。

  这就是他和山林华!

  十四

  他开始把全部希望和努力都押在这个日期上。他日夜加班苦干,把论文反复修改,并且按照系主任的要求,用“双精度”法,把整个过程重新演算一遍,结果与“单精度”法的完全一致!七天之后,当他匆匆将这份凝聚他全部心血的论文修改稿交到尼柯森手上时,正好是四月二十九日。

  卢刚并没有错过规定的截止日期。但他不幸已经“晚了”。原来,在三天之前的四月二十六日,系主任尼柯森早已作出决定,把山林华定为物理系参加学校评奖的候选人。

  这一回卢刚忍不住了。他据理力争:期限未到,即行定夺,何来公允?

  系主任的答复再简单不过:你的论文在答辩时我已经领教。对不起,基于学术理由不被提名。即使你小有修改,也于事无补。

  卢刚继续辩理:我的论文在二十六日尚未定稿。拿一篇已完成的论文同一篇未完成的论文相比,从而得出结论说后者不如前者好,这显然是极不公平的!

  这样的争论持续了一个月,当然不可能有任何结果。卢刚不服气,开始循正常渠道,分别给研究生院和学校学务校长等人写信,指控物理系在评奖过程中的“不公”与“舞弊”。

  不久,研究生院回函,声明物理系对这件事的处理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而学校方面,在近一个月后,才由学务办公室副校长克莱莉博士出面同卢刚电话联系。她仅仅说了一句:“我会再给你打电话。”之后,便一直没了下文。

  十五

  春天悄悄地过去。卢刚终于五月毕业取得博士学位。他如释重负。但随之而来的是找工作的压力——经济萧条,财政压缩,美国许多科研机构纷纷裁员,使该专业本来狭窄的就业前景变得更加黯淡。虽然戈尔咨表面上答应暂时留他在系里继续做些研究,但在以后的几个月里,他再没有收到过薪水支票。他固执地认为,由于戈尔咨等人一直存心刁难,才使他错过许多宝贵的工作机会。加上尼柯森在评奖过程中的“滥权舞弊”以及他的申诉无着,他胸中一直郁郁难平。

  这天,他同人谈起衣阿华州最大的报纸《得梅因纪事报》上的一篇文章。该文赞扬衣州州长几十年来一直保持良好驾驶纪录。

  “这简直可笑!”卢刚嗤之以鼻,指其荒谬:其一,衣州的驾驶纪录每隔三年自动洗刷一新,即使有不良纪录,三年后也会被抹掉,又怎能知道州长多年来从未违过规呢?其二,这位州长连任多次,任期已长达二十多年。身为一州之首,出门还用得着自己开车吗?显然,这种文章是在迎逢拍马、讨好州长,他作出判断。“你看,这些美国人有多假!”

  “别以为美国人平时有多好,碰到关键问题根本不会理你。”他注意观察到,在他周围,他的两个老板经常同美国学生拉家常,有说有笑,而对中国学生却从来不苟言笑,即使对同他关系较好的山林华,除了工作之外,也再无二话可说。还有,系主任把奖学金给一个成绩差劲的美国学生,却不给成绩优秀的中国学生。说到自己,假若一个美国人去投诉,校方一定会很重视,但他一个中国人去投诉,则要拖很长时间。“美国人对中国人其实非常歧视。”他得出结论。

  这种歧视来自美国老板们对中国学生从来不玩,只知干活的刻板印象,他认为。他们一见中国学生玩就不高兴,而只有美国学生玩才正常。尽管美国社会接受了许多象他这样的外国学生,但种族隔离不仅存在于工作关系上,而且反映在社交娱乐上。这就象中国人移民来美国后只能干最苦的活、拿最低的工资一样。

  他对山林华的不满部分也在于此。山林华正好代表了最符合美国老板要求的那种中国学生的形象,而他却要在学术上努力工作的同时,力争享受与美国学生同样的松驰感。这大概也部分导致他与一些中国同学合不来。不幸的是,他不喜欢只会吃苦耐劳的中国人,却又无法被美国社会所接受。他的老板正好就是这种社会排斥力的代表,因此也成为他心中积怨的焦点。

  这期间,他收到一封衣大校友基金会的信,要他向因不景气而经费减少的物理系募捐。他气不打一处来,随即开出一张支票寄去。面额却是一分钱!

  十六

  星期五下午,心情抑闷的他来找X君玩。俩人见面,开始寒喧。

  “近来工作找得怎样了?”X君关心地问。

  “唔,还在找。”卢刚面带尬尴,叹了一口气。“现在工作太难找了。不过,我最近又联系了一些很小的地方。”

  他顿了顿,仿佛在自我解嘲:“大地方的工作太难找,能找到小地方就不错喽!”

  X君不再问了。他故意开玩笑:“既然工作难找,干脆咱们一起去做生意挣钱,怎么样?”

  “我可做不了生意,”卢刚却很认真,“我没有那个脑筋。”

  “假若你身边有十万或百万美元,你会继续做学问研究物理学吗?”

  卢刚连连摇头,厌倦地回答:“学问我是肯定不做了。到那时候,要做的事很多。有钱的话,可以去投资呀,并不一定要亲自去做生意。”

  言谈之中,卢刚流露出他只是想找个一般工作,能过得舒适安定就行了。他并不很看重学问,至于做什么事也不是太重要,而是要看怎样去做。比如这次评奖,他并不是为了那个奖去申诉,而是断定这个评奖过程本身不公平。

  一提到系里的人和事,他的激愤顿时滔滔溢于言表:“这些人简直太可恶了!……”

  X君连忙建议下象棋排遣。

  棋阵摆开,卢刚的心情显得轻松多了。两人玩得痛快忘形之际,X君信口模仿美国电影中的一句道白:“let's do some killings!”让我们杀它一番!

  不料,此言一出,卢刚大惊。“你这什么意思?”他猛然抬头,两眼露出惶恐的目光,神经质似地盯住X君,半天没吭声。

  X君对卢刚这种少有的失态好生奇怪。他却没想到,也许正是这句无意的话,冲开了对方潜意识中的秘密堡垒。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卢刚找到X君,兴奋地告诉他,他刚刚花$200又买了一支手枪。他亮出那把口径0.38毫米、五发子弹的巴西制左轮,说,这支枪比原来那把看起来小些,但威力更大,以致他在试枪时因没防备,手指都震破了!

  夏天很快到来,卢刚面临的仍然是那漫长、焦灼的等待,周围的一切仍然是那么窒息,毫无生气。“衣阿华市完全死了!”

  他仿佛已经隐约感到,生命的隧道正在黑暗之中快速接近那一线光亮的顶点。他盼望着在那片光亮到来之时得到解脱。他要抓紧时间看够、玩够这个世界,然后再行彻底解脱。为此,他似乎开始尽情地玩乐:与朋友开车到处旅游,领略不同城市风貌、湖光山色;举行野外餐会、吃自助餐、打高尔夫球、不停地练习射击……他的射击成绩已相当可观:射向移动目标,他竟能十发九中!

  他本来特别爱玩,眼下更要好好享乐,玩它个痛快!

  八月上旬,他花$100买了张一个月有效的灰狗汽车票,独自搭车横贯东西两岸,马不停蹄地遍游全美各名胜风景。

  当他风尘扑扑地回到衣大校园时,秋天已悄悄降临。新同学来了,老同学有的找到工作,有的转学,一个个离去。他开始按捺不住,找到最后一个离去的宋彬同学。

  “我不问你薪水多少,我只想知道你对这份工作满意不满意?”他以美国方式向他打听。

  原来,与他同时毕业的宋彬在导师手下继续干了四个月后,刚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一个实验室找到博士后研究工作,运气不错。他走之后,老生中仅剩下卢刚和山林华了。后者一毕业就留在两位导师手下做博士后研究,年薪三万多,事业春风得意。

  而几乎一年过去了,卢刚却仍在黑暗中苦苦等待;他的求职、申诉两无结果,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一潭死水。

  在众人面前,他愈来愈觉得脸面无光了。

  十八

  他甚至耽心起自己在美国的合法身份来。九月的一天,他来到学校外国学生办公室。

  学校移民顾问布鲁克是位五十岁模样的胖女人。六年来,卢刚每年都要找她办理交换学生J-1签证的延期手续。

  “我需要一张合法工作证明。”卢刚颓然地坐在她办公桌旁的椅子上,一幅忧心忡忡、神经兮兮的表情。

  “你不是有实习训练吗?你可以找一份同物理专业有关的工作呀。”布鲁克回答。

  “不,我已经试过了,找不到同物理有关的工作。所以我需要一份普通校外工作证明。这样,我可以打工付房租。”

  “除非你找到同你的专业有关的工作,否则我无法给你实习训练的工作许可。”

  “可是我找不到工作呀……”

  布鲁克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她给移民局挂电话。移民局答应再打回来。

  “这样吧,卢博士……”

  “不要叫我‘博士’!”卢刚厌恶地摇摇头,打断布鲁克的话,脸色变得难看。

  对方一怔,问:“为什么?”

  “没用!找不到工作,一钱不值!”他怏怏不乐地回答。

  几天后,布鲁克按照移民局答复,援引布什总统行政命令,给卢刚开出一份至九四年有效的合法工作证明。

  但这时候,他的求职希望已接近于零。各种机会都离他而去,有的他甚至来不及知道。如他申请加州大学伯克莱分校太空实验室,在四十多名申请人中,虽然他被列为前六名,但只考虑前四名。拒绝信尚未发出。

  另一方面,学校学务办公室克莱莉那边仍一直没有回音。卢刚终于忍不住于九月十三日直接给衣大校长投书申诉。这是他自信能以诚信和善意解决争执的最后一步了。

  十九

  亨利·罗林三世校长高塔般的长条个子在校园里鹤立鸡群,这恰好匹配他那一校之尊的高贵身份。可惜,这位衣大最高当权者无暇或不屑亲躬一位卑微小人物的申诉。他只是把此事当作普通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漫不经心地交由学务办公室处理。这样一来,卢刚的信再次转到克莱莉手上。克莱莉对校长的指令可不敢怠慢,她连忙打电话给卢刚的导师戈尔咨,要他尽快设法摆平这件事情。

  适值衣大正举行一项教授间的教学研究评奖,戈尔咨刚好被尼柯森理所当然地提名为物理系候选人。卢刚的申诉虽只涉及尼柯森,但不啻也给了他一个大大的难堪。于是,他大为恼火,气急败坏地赶紧找到自己的学生,劈头盖脑地警告他一番:“如果你继续申诉下去,将遭到不利后果!”

  正在等待校长回音的卢刚,没料到竟会受到如此明目张胆的威胁。他被深深地激怒了。他那嫉恶如仇的刚直性格本来容不得半点不公正,权势的压迫只能更坚定他诉诸公道的决心。

  愤怒在燃烧。他暗自发誓:抗争到底,绝不屈服!

  然而,他在衣大已无法再继续投诉,一个个官僚部门已使他四处碰壁。于是,他天真地想到了公众舆论。在他出国前的那阵子,中国报刊不是常有揭露某单位领导贪赃枉法的报道吗?何况这是新闻自由的美国!

  两天后,《得梅因纪事报》接到一封匿名信,披露衣大物理系的卢刚在该系评奖过程中所遭受的种种“不公正”,并声称“他对这彻头彻尾的遮掩企图义愤填膺,决心不惜一切代价,求得此事的公正解决。如果别无选择,他考虑采取可能的法律行动。”

  这封信后经证实正是卢刚本人所写。但是,许多天过去,它却如石沉大海,既没见报,也无人登门调查、采访。看来,人们也许真正“忽视了他的存在”。

  最后一线希望破灭,他对所有的社会制衡机制都已完全失望了。现在,他只剩下了愤怒。

  愤怒,开始冷却成一把淬了火的钢刀。

  于是,他不得不彻底豁出去了。

  二十

  又是一个周末,卢刚习惯地来到X君家。他带来一盘电影录影带;俩人坐在客厅沙发上一道观赏。

  卢刚经常向X君介绍他最喜欢的好莱坞电影,如西部牛崽片——一群坏蛋互相包庇,狼狈为奸,欺侮弱小,一名牛崽挺身而出,伸张正义,经过几番枪战之后,终于制服了坏蛋——典型的美国文化!他俩还在一块看过“indiana jones”和“die hard”等暴力片。“精彩!”每当片中英雄人物大显身手时,卢刚总是忍不住一拍大腿,啧啧佩服。

  眼下这部片子叫“no way out”(《别无出路》),说的是某政府机构几名贪官在一桩谋杀案之后各怀鬼胎,沆瀣一气,导致无辜蒙冤,凶手逍遥法外。卢刚显然已看过不止一遍了,他对片中的复杂剧情及每一个细节都解释得清清楚楚。

  好莱坞,这个包括中国人在内的世界各地人民认识美国的窗口,曾是那样令卢刚心醉神迷。它通过一幅幅色彩斑斓的画面所创造的梦:正义、复仇、爱情、奋斗,配上千篇一律的快乐结局,往往被人们当作美国社会的真实。对生活在美国六年的卢刚来说,这个梦仍然没有醒。他对个人生活的失望,在某种意义上,只是因为他发现,即使他多么努力地正常走下去,他也永远无法达到电影中那种壮丽辉煌的境地。他不象许多中国人那样,来美国后逐渐调整对美国的幻想而变得现实起来,他还在做着那种好莱坞式的“美国梦”。现在,他甚至要不惜一切去追求梦中的那片辉煌。

  看完录像带,电视里在放映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厮杀场面。

  卢刚幽幽地又问起了那个老问题:“你的老板近来对你怎样?”

  X君明白,卢刚与老板关系紧张,他每次问这个问题时,都似乎在力求某种平衡或求证某个结论。而且,这个问题他也多次问过别人。他于是淡淡地回答:“还行。”

  不知怎么,卢刚接着突然谈起买人寿保险的事来。

  “人死了,一下子能有那么多钱,多好!”他说。

  X君不解地望着他,问:“你年纪轻轻的,怎么想起买那个玩意?”

  “人要是有什么事突然死了,怎么办?”卢刚仿佛在自问,接着不再吱声了。他当然不便透露,他这几天正准备把自己六年来积蓄下来的二万美元银行存款取出,悄悄寄给国内的家人。

  “你找工作有进展吗?”X君一不留心,嘴里又冒出这个敏感的问题来。他随之感到自责:他不应该再提及这件事使卢刚烦恼、难堪,如果他找到工作,自然会告诉他的。

  “还在找呢,唉……”卢刚喃喃回答。果然,他脸上若无其事的表情开始急遽变化:茫然、羞愧、痛苦、尬尴、激愤……接着,他开始再次报怨尼柯森对他的求职不肯帮忙、戈尔咨从中作梗等。他又提到,不久前,他对自己的论文扩大研究取得新的进展,然后投递给一份叫TRL的刊物,审阅委员认为稍作修改即可发表,但戈尔咨却以文章太长为理由,劝他交给他手下的JTR期刊;卢刚不同意,指出文章篇幅符合TRL要求。戈尔咨便竭力强迫他加进一些材料,而当他的意见被加进去后,则又赶不上发表了,或者只有交给有他掌握的JTR……

  “这帮人实在太坏了!”卢刚咬牙切齿,从眼镜后射出一种可怕的光来:“真想把他们给崩了!”

  X君只当他在说气话,劝慰道:“算了,你也别老在背后报怨啦。他们是你的老板,有什么好说的?”

  “可这实在叫人忍受不了……”卢刚仍嘟噜着。

  X君记得,这是他听到好友的最后一次报怨。

  二十一

  十月的最后一个星期五下午,物理系举办一场学生舞会。昏暗的灯光下,各国学生各自成堆,聊天、说笑。卢刚也来了。每次系里聚会他都来。他不大会跳舞,仅独自站在一边看。

  女同学雪山走过去同他聊天。雪山刚来物理系不久,看上去象个小女孩。

  “你找到博士后工作了吗?”她问卢刚,一脸天真、好奇。

  “快了……”卢刚支晤着,竭力回避这个讨厌的问题。

  雪山说起她在系里当研究助理;卢刚开始套用他的“求证公式”,慢条斯理地问:“你的老板对你好不好?”

  “很好啊!”轻快的回答。

  “他们是不是对你逼得很厉害?是不是一会儿强迫你做这个,一会儿强迫你做那个?”他似乎忘了矜持,想知道得更多。

  “没有啊,我的导师对我都特别好,从来不为难我什么。”她眉飞色舞。

  “哦?”卢刚沉吟道:“那就好……”

  他陷入了沉思。没人知晓他内心的求证结果如何。

  音乐在喧嚣。话题转到别处。

  雪山想同卢刚谈论有关物理学的前景。

  “从根本上讲,现代太空物理学都是你拼我凑、自己骗自己,没什么意思。”卢刚阴沉地说,象是在讥讽什么人。“物理学再也不会出现象牛顿、爱因斯坦那样伟大的科学家了。”当个爱因斯坦式的物理学家是很多人的英雄梦,而不仅仅是做个教授。

  雪山感觉得出,在他缓慢、尖刻却无奈的语气中,似乎充满了灰心冷意。

  这场二十分钟的闲聊,据说是卢刚同物理系中国同学的最后一次长谈。

  二十二

  最近一个月里,他仿佛成了一个捉摸不定的游魂。在范爱伦大楼的走廊里、在实验室、在电梯内,他总是匆匆地出现,匆匆地消失。他变得不爱说话,即使同人打招呼,也是勉强笑一下。人们见他心情沉重,愁眉不展,紧张兮兮,神经质似的。他到处奔波,忙碌不停。至于他在忙什么,谁也说不请。

  X君好几次给他打电话,均无人接应。“咦,这家伙最近这样忙吗?”他想。这以前,卢刚曾两次打电话给他,想叫他约几个朋友一块去吃自助餐,他当时因为忙而推却了。现在,他再也见不到他了。

  在卢刚的宿舍,密歇尔已毕业搬走了。新来的美国室友注意到,卢刚整天长时间坐在开着的电视机前,目光凝滞,神情茫然。近来他已没有任何朋友登门造访。

  二十三

  在西方传说中,很久很久以前,最早栖身欧洲的亚洲雅利安人于十一月一日庆祝新年。他们迷信,除夕(十月卅一日)之夜,所有鬼怪幽灵都将重返地面,四处游荡、作祟,故这是一个恐怖之夜!就在这最黑暗的午夜,新年开始了。后来,这新年之始的十一月一日被基督教称为“万圣节”,以哀悼、祭祀所有献身信仰的基督亡魂。因此,这一天也叫“死人节”。

  卢刚对于时辰一向非常讲究,并尤其重视每一个节日的特定含义。他在确定每一项行动的时间、日期之前,都要找出有关自然和人文的充分理由。比如他约朋友们外出游玩,总是喜欢定在星期五下午。星期五衣阿华市一片死气沉沉;星期五人们经过一周工作后需要好好轻松、轻松,而星期六大家往往要做更多的事情。总之,他对星期五似乎有种特殊的敏感。

  就这样,当传说中的“恐怖之夜”降临衣阿华市的时候,卢刚已在他黑暗的生命隧道中准备迎接那片终极之光了。

  十月三十日夜,卢刚在宿舍忙着整理东西。他把部分贵重什物,如音响、电话录音机等,用纸盒包装、封好,搬入他那辆八五年银灰色的lazer四缸车内。接着,他给远在北京的二姐挂电话……

  过了很久以后,他离开房间,进入铺着褐色地毯的狭窄楼道。楼道两旁一张张深棕色的木门紧闭,在幽暗的灯光下显得阴森森的,一片死寂。他推开楼道里那扇弹簧木门。木门慢慢闭合,发出久久的呻吟。那声音是如此痛苦、凄厉、悠长,宛如从荒野里传来的哀怨哭泣,由远至近,越来越近,最后嘎然而止,令人毛骨耸然!

  他走出了宿舍。此刻,室外正是一片装神弄鬼的世界!他朝着荒郊野外的黑暗深处走去,彻夜未归……

  二十四

  当他回到宿舍时,万圣节已经开始了。

  十月三十一日上午,卢刚伏案给大洋彼岸的二姐写最后一封信。他离开家六年多来还未回去过。他多么想见见亲人一面啊!两年前的春天,他甚至已买好回家探亲的飞机票,却由于当时国内的“六四事件”而未能成行。后来他父亲在北京给他联系好工作单位,他也不愿回去。如今,那片土地似乎变得那么遥远,他有生之年永远不能再回去了。

  “在你读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经不在人世了……”他赫然写道。他在极力控制自己。

  “我最当担心的是父母二老,他们的年事已高,恐怕受不住这场风波。但我自己是无能为力,我恳求你一定要照顾好他们,不息(惜)一切代价……

  “我昨晚给你打完电话后,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我死活咽不下这口气。你知道我一生来正直不阿,最讨厌溜须拍马的小人和自以为是的赃官。我早就有这个意思了,但我一直忍耐到我拿到博士学位,这是全家人的风光。你自己不要过于悲伤,至少我找到几个贴背的人给我陪葬……

  “二十八年来的经历使我看澹了人生。古人云:‘久旱逢甘霖,它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提名时’为人生四大目标,我都已尝过,可谓知足矣。我对我攻读了十年之久(四年本科,六年研究生)的物理已经失去兴趣,可说是越走越觉得走进了死胡同……”

  他的笔开始微微颤抖。他仍想控制自己,但已经很难。他写了划,划了写,字体变得越来越大,凌乱而稀疏。他索性尽快结束:

  “‘生为人杰,死为鬼雄’,我一切自己作自己当……永别了,我亲爱的二姐。

  弟  卢刚”

  写完信已是午间十二点零二分。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他开出两张支票附在信中,拟将银行帐户里剩下的五千多美元存款寄给父母养老,以尽人子的最后一点孝心。另外,他早已准备好几封英文信,打算寄给全美最有影响的《纽约时报》、《芝加哥论坛报》、《洛杉矶时报》以及当地一家电视台。他要把这件事的真相和他个人情况统统昭示天下,让世人评判。他将所有的信贴足邮票,一并放入宿舍楼前的信箱内,只待当日邮差取走。可惜,邮差刚刚来过,他迟了一步。

  二十五

  这一天恰好又是个星期五!仿佛天有冤情:天空阴霾密布,北风呼啸,寒流滚滚。卢刚身着一件浅棕色大衣,脚穿一双黄色皮鞋,手提一只小公文箱,里边装有一份那封英文信的副本。他先去邮局给家里寄去一个他视为遗物的包裹,然后来到范爱伦大楼。

  他已盘算好,每周五下午三点三十分,理论太空小组成员在309室开会。届时他的几个主要目标都将集中,而他们下周又将赴佛州出席美国太空总署的一个会议,因此,眼下是一个绝对不可错过的天赐良机!

  走廊里的人显得比往常多。时间还早。他先上三楼309会议室,里边仅有另一名中国同学季兵在批改作业。

  “在这儿干吗?”卢刚心不在焉地打了个招呼。在他身后,山林华跟着进来了。

  还差十来分钟。他转到二楼,站在走廊里看墙上各种告示,若无其事。这时,W同学匆匆经过。卢刚机械地用中文说了声:“你好!”他同中国同学打招呼从来都只说中文。W同学隐约觉得对方今天穿着特别,象是要外出开会。他没有多想。

  三点半,人们鱼贯进入309会议室。季兵退出。学术会议开始了。同往常一样,戈尔咨端坐于长方形桌子顶端,史密斯和山林华分别侧其左右。三人正好形成一鼎,神气十足,俨如执众人之牛耳。

  五分钟后,卢刚不卑不亢地进来,在戈尔咨背后的墙边拣了个位子悄声坐下。一会儿,他起身下到二楼,察看尼柯森是否在他的208办公室里。

  系主任在那儿。他的房门习惯地敞开。

  他回到309会议室的那个座位上,坐好。他两手插在大衣口袋中,神情自若,手提箱搁置身旁。

  一切准备就绪。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几年来的积怨,终于在他的“理性”的运筹之下,迸发成一瞬间疯狂的行动!

  只见他突然站起身来,从大衣里掏出那把左轮手枪,一言不发,对准他的宿敌。他的枪开始替他说话了。

  第一个目标是戈尔咨。然后是山林华。轰然两声巨响,如炸雷一般,震耳欲聋。咫尺射程,两人均头部中弹。

  空气在颤栗,画面在变形……

  史密斯见势不妙,弃席欲逃。卢刚哪肯放过!他绕过桌子,上前连开三枪,分别击中对方的肩膀、肚子。

  血流遍地!人尸扭曲!众人惊呆了,没有反应过来。卢刚已夺门而出……

  从309室到208室,中间只需经过一道楼梯间。转眼间,卢刚已在楼道里重新装好子弹,来到208室。砰、砰、砰三枪。一发未中,两颗子弹直射尼柯森头部。系主任当场倒毙。

  三楼309室已乱成一团。另外七人,有的仓惶逃命,有的打电话报警,有的大声呼救……卢刚退回楼梯间,正欲下楼,听到叫嚷,重上楼来。

  会议室内剩下两人正在竭力救护史密斯。他气息奄奄,躺着呻吟道:“我喘不过气来……”这时,卢刚幽灵般再次出现了。

  “卢刚,别!”一人试图劝阻。卢刚平静地叫两人出去。

  在死亡笼罩的房间里,他仇恨地注视着垂死挣扎的史密斯、已死在椅子上的戈尔咨和山林华。在他眼里,这些人窜通一气,一直在千方百计地故意逼迫他、陷害他、羞辱他,使他颜面扫地,走投无路。不!他们已不再是人类。今天,轮到他来彻底收拾它们了!他这并不是在杀人,而是在努力消除自身的伤害。于是,他再次向史密斯连连开火,接着又向戈、山两人的尸体各补上两枪、一枪……

  二十六

  灰蒙蒙的天空变得更加阴暗了。雪花漫天狂舞,死神已悄悄降临。人影憧憧的校园,在纷乱的雪絮中呈现一片凄迷、怪诞的惨然景象。卢刚离开范爱伦大楼,朝象征衣大心脏的旧议会大厦方向疾步走去。

  “嗨,刚!”路上一个美国同学向他打招呼。他已无心搭理,只顾匆匆赶路。在昏天黑地之中,他穿过一个街口、一条大街、一片开阔的草坪,进入旧议会大厦旁的学校杰萨普行政大楼,直奔一楼的111学务办公室。

  “我要同克莱莉博士说话!”卢刚气吁吁地对秘书桌前的茜尔森小姐说。

  茜尔森小姐进去,旋而出来,答道:“克莱莉博士正在开会,她不要同你说话。”

  “我必须马上见她!”卢刚愤怒地提高了声调。对方也不相让,俩人嚷嚷起来。吵声惊动了克莱莉博士,她从里边出来,问卢刚找她到底有什么事。

  卢刚与她开始对话,语气认真而沉静,象是在讨论某个学术问题。不到十五秒钟,他机械地拔出手枪,作结论似地对准克莱莉的嘴就是一枪;然后转过身来,例行公事地朝茜尔森也开了一枪。两人先后倒地。

  枪声在大楼里回荡。人们纷纷伸出头来,一探究竟。卢刚走出111室,匆匆穿过庄严肃穆的走廊。有人看见了他。

  走廊的另一端是高雅的校长办公室。卢刚并没打算进去,而是经过旁边的楼梯上楼。这所有的路线都经过他精心设定。他每次上膛的地点都选在较隐蔽的楼梯间。这时,他最后一次将手枪上膛。匆忙中,两颗子弹掉在楼梯上,他已顾不上捡了。

  他登上二楼,走过一间间教室。有的教室还在上课。最后,他走进了203教室。

  教室里空无一人,若干椅子围着一张长方形会议桌,两扇门洞开。他从容不迫地脱下大衣,整齐地挂在那张靠近桌子顶端的椅子背后。这正好是戈尔咨生前坐的那个位置,他似乎感到某种痛快与满足。

  好了!现在他经历了一切。一切都已成为过去,他已经没有什么话可说了。于是,他绕过桌子,走到教室中央。他慢慢举起右手,把手枪对准自己的头部右侧。这时候,黑板对面墙壁上的圆钟正好指向三点五十分,他扣动了板机……

  所有的枪声在十二分钟内全部消失了。所有的冤屈终于得到这充满暴力、充满敌意、然而却是最坦诚的回答!

  二十七

  大约十分钟后,衣阿华市警长威凯赫克和另一名警员经过一番地毡式搜索终于找到203室。卢刚躺在血泊中,两目紧闭,那副白边眼镜已经失去了光泽。他身上的白衬衣已浸透鲜血,胸脯在剧烈地起伏着,仿佛呼吸艰难;右手无力地摊开,银色的左轮手枪掉落一旁,里边还剩下两颗子弹。

  威凯赫克警长亲自将他带上手铐。他很快被宣布死亡。

  在他的大衣里,警察搜出了另外那把手枪,里面装满了子弹,却并没用过。

  五十六岁的克莱莉副院长第二天在医院不治。她的秘书,二十三岁的菲裔茜尔森小姐自颈部以下终身瘫痪。

  二十八

  卢刚的包裹、家信、汇款及给新闻媒体的信等,全部被警方截获、扣押。“这是一场有计划的冷血谋杀。”当地检察官怀特作出结论说。然而,在各方关注下,当局却拖了一个多月,才迟迟将卢刚声明信的内容仅部分地公开。根据怀特的解释,删去其中某些内容是“考虑到受害人的声誉”。

  在这封用打字机整整齐齐打好的三页英文遗书中,卢刚第一次痛快淋漓地揭示了自己幽深、黑暗、神秘、生动的内心世界。他在信纸上方留下他的名字:“卢刚博士”,并附上他在衣阿华市的住址。

  信一开始,他首先点明了自己在中国的童年和青少年经历。“我讨厌政治。但如果政治是自我保护的唯一选择,我肯定会利用它。”

  人之将死,其言也真。接着,他列举了他在美国生活中最喜欢的各种事物,如他最喜欢的酒吧、女孩、电影等。他象一个孩子,对自己的喜怒哀乐毫不掩饰。

  “我相信人民有权武装自己,”他开始议论个人枪枝的意义。历史上,私人拥有枪枝曾使美国民权推广至南方。即使今天,它也是少数个人保护自己对抗邪恶组织或多数人控制政府和司法机构的唯一可行办法。“私人拥有枪枝使得人人平等,不管他或他是什么人。这也使得个人能够对抗象黑手党或‘肮脏的大学官员’这类阴谋组织。一般个人在对抗某个庞大组织时,无论其政治或经济能力都是太弱太弱。”他继而指出,象衣阿华大学周艳珍博士控告校方性歧视而获成功的例子实在太少。而这主要因为她有医学博士的充足收入。衣阿华大学校方一开始就完全忽视她的申诉,在她胜诉之后,甚至还为该案的被告缴罚金!“这使人相信,这个世间对小人物是毫无正义可言的。因此,必须采取极端手段使它成为较好的生存之地。”

  接下来,卢刚历诉自己所遭受的种种冤屈以及他与几位受害人的纠葛积怨。他归结为:“假如没有校方的纵容和包庇,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绝无可能。

  “他们对我的申诉和证据置若罔闻,一味偏信尼柯森的片面之词。系、研究生院和校方一直在合谋孤立我,延搁我的控告;这样,我或许不得不被迫离校,他们就可因原告不在而宣布撤消本案。我很遗憾,我不得不采取这种极端手端来解决这件事。但这并不完全是我的错。衣阿华大学校方应对这场不幸的结局负责任。”

  最后,他俨如雄辩家发出告别之声:“我是一个物理学家,相信物质、能量、动量的转换。虽然我的血肉之躯好象死了,但我的灵魂将永远存在,我正在以量子方式跃入世界另一角落。我已完成我在这里应该做的事——纠正冤屈错误。我为我在这里的成就感到骄傲,并对未来旅程更具信心。再见了,我的朋友,也许我们会在另一个时空里重逢。愿上帝保佑所有诚实、勤劳和正直的人吧!”

  这是一个黑暗中挟杂着电闪、雷鸣的本我世界。

  在这里,两种不同大背景的阴阳电荷剧烈相撞所产生的震荡和高压,导致了一颗灵魂的畸变和爆炸性的毁灭!

  而这一切在偶然之中来得又是如此必然,以致完全符合逻辑。

  二十九

  阴冷的天空下,悲哀乌云般笼罩着衣大校园。半挂着的星条旗在圆顶的旧议会大厦上空缩瑟不扬。花环置放于杰萨普大楼和范爱伦大楼旁的草地上。数不清的唁卡、唁函从全美各地雪片般飞来,纷纷扬扬,贴满了范爱伦大楼二楼走廊两旁的布告栏。

  体育系的于冰同学买来鲜花,分别送给四位遇害的美国教授的家属。山林华的大学老师、现普林斯顿大学访问教授方励之在写给物理系的慰问唁函中说道:“这场悲剧给物理学界带来了巨大损失,对此我谨与您们同感悲恸,并向同仁戈尔咨、尼柯森和史密斯教授以及山林华博士的家属致以个人的深切哀悼!”

  在已关闭的208室外,华人清洁工陈彼得谈起对尼柯森的点滴印象:在他简洁的办公室的墙上,挂有一面三角旗,上面用中文写着“中国”二字;他下班后总是把拉圾桶放在门外,以便于清洁工打扫;他是那样平易近人,每次见了清洁工都热情打招呼,没有半点架子。“没想到他就是系主任!”

  五十多岁的老陈是位来自天津的基督徒,他回忆第二天夜里清扫尼柯森血迹的情景:“我开始时有点怵。一打开门,灯光亮了,没有人,我的心情很快坦然了。于是我加倍仔细地打扫,以作为对死者的崇敬和祈祷。”他用刀子把地面干结的血迹一点点刮去,洗刷干净并打上蜡。

  “我本想哪天有机会同他聊聊中国,没想到他走得这么早……”老陈眼里噙着泪水。“往往越是不起眼的人,越是使人怀念。他就是这样一个好人。真可惜!”

  在副校长克莱莉的葬礼上,神父告诫人们:“如果我们让敌意和愤怒笼罩着这个日子,责备我们的第一个人将是克莱莉本人。”

  一对美国老年夫妇托教会寄给卢刚父母一封信,老陈帮助翻译成中文:

  “我们谨对您们的儿子卢刚表示悲伤。他是一名好学生,也是我们儿子的好朋友。去年他来我们家做客,为大家做了一顿香喷喷的中国菜。他说:‘这菜是在中国时我妈妈常常给我做的。’对此我们非常感激,大家玩得非常愉快。

  噩耗传来,我们为他的悲剧性死亡深感惋惜……”

  “他死了,我觉得很难过。”生物系黑人女生哈里斯神情黯然地说。“他已经射穿了自己的脑袋,还要把他铐上,这不人道,这是非常错误的!”二十岁的哈里斯已放弃在范爱伦大楼的一门课,她表示不愿意再回到那幢楼。“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她说,“但我始终无法恨他,因为他大概认为只有这样做才是正确的吧。”

  卢刚的尸体五天后被火化。按照死者遗愿及家属要求,骨灰由中国领馆悄悄运回北京。没有任何仪式。

  三十

  卢刚事件轰动全美。一时间,各大新闻媒体争相报道。可惜,因所有当事人皆命丧黄泉,卢刚的声明信又被扣押,故本来疑窦丛生的整个过程被衣大校方简单强调为:一名中国学生因获奖未果而杀人!

  华人社区的震惊与惶恐更是非同小可。各华文报刊几乎众口一辞,对卢刚其人痛加鞭笞,并且对他的中国大陆背景也不着边际地抨击一番。在深富道德和自省传统的中国人看来,卢刚罪愆之大,足以配得上任何十恶不赦、千刀万剐的诅咒!足已使事件其它各方的任何不是都销声匿迹!殊不知卢刚那种极端的思维方式,又何尝不能在这些敏感的同胞身上找到影子?

  也有人为卢刚事件同情、叫好。“我觉得痛快!”一名哥伦比亚大学未透露姓名的中国学生说:“卢刚的枪声,打破了中国人在美国社会一向沉默、驯服的形象。”更有人在全球计算机新闻网络新闻的“社会·文化·中国”(soc.culture.china)部分里写道:“卢刚万岁!”看来,这些不同的声音主要来自与卢刚有相同经历的中国留学生。

  衣大中国学生联谊会主席高青林说:“卢刚事件后,我们只顾自己的面子和盲目生气,美国人却想到写信安慰卢刚的家人。既然美国人把它看成个别人的案件,为什么我们自己不能同样来看呢?”

  “我不太愿意用‘自私’来形容卢刚,”物理系安涛同学悲天悯人地表示:“我希望把他作为一个人来理解。他工作了这么多年,系里还没有别人经历象他那样的挫折。他的承受能力是弱了些,考虑别人少了些,想问题容易偏向于悲观,但他的导师也有责任。”

  衣大有关方面的态度却一如既往。新上任的物理系主任配恩说:“显然,卢刚是一个非常不理智的人,有心理问题而不能自控。我感到愤怒的是枪枝,而不是他本人。”配恩再三言明自己并不清楚事件详情,但他坚持认为,系、院和校方对卢刚的处理是“非常公平”的。“在这件事情上,我们没有任何教训可言。”

  “我认为物理系太刁难他了。他们确实如此。”亚洲语言文学系的黑人学生约翰逊指出:“我能明白那种因刻板形象造成的社会压力:如果你是中国学生,你必须老是有最好的论文,你必须成为最聪明的学生;而工作之余,他们却不要理你,不要同你说话,不要成为你的朋友,你因此而孤僻。正是这种社会压力作怪,才导致他变成这个样子!”

  他继续说:“这就是刻板形象所带来的歧视!而他不过是反应过头罢了。”

  三十一

  然而,人们的看法尽管不同,一年一度的万圣节却毕竟已成为衣阿华大学真正的“死人节”。

  有人相信,冥冥之中,它的冤魂将不时隐现地面,在衣阿华河畔徘徊,在旧议会大厦附近呼唤,向后人追述一个曾经发生在这里令人难以置信的恐怖故事……

  “即使当我们觉得快乐的时候,这场悲剧的阴影仍将萦绕记忆,久久挥之不去。”衣大公关主任弗莉兹承认。

  1991年11月——1992年1月  美国衣阿华——纽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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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32 Elton Street,1th Flo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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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Tel:(718)348-9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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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发  发表于: 2007-04-19   
【 读 者 来 信 】
尊敬的编辑先生﹕

一口气读完了《华夏文摘》十一月号增刊上的长文﹐心中掠过阵阵不安﹐愿意在此一吐为快。

(1)这是一篇为不惜持枪杀人﹐造成重大惨案的冷血杀手的“翻案”文章。作者鲜明的偏向性跃然纸上﹐似乎在告诉天真的读者一个“英雄”的壮烈故事。通篇文章颠倒黑白﹐极力美化兇手的品行﹐把责任通通地推到了无辜被害者身上。我倒觉得﹐要是这篇文字被登过“四五”和“六四”事件“真相”的《人民日报》所採纳﹐那是再好不过的了﹕它揭露了美帝国主义的腐朽末落﹐世态炎凉﹐它描述了这个资本社会如何把人变成鬼的惊心动魄的事实﹐是个对全国人民进行爱国主义教育的极好教材。只可惜连《人民日报》都因其血腥味而不想沾光。最令我担心的是﹐第二个“卢刚”在成长。文章似乎在暗示﹐倘若该作者处於卢刚的处境﹐他/她或许也会重蹈卢刚的覆辙。

(2)从全文看﹐卢刚之所以受到作者不遗余力的夸奖﹐不外乎以下三个原因﹕卢刚来自“北大”﹔来自“大都市”﹔来自于中国北方﹐具有所谓的“北方人”的气质。而可怜的山林华与这三条一个不沾却还跟卢刚竞争﹐所以死在卢刚枪口下活该。为了强调卢刚的“天才”﹐该文不惜说世界上只有三百多位物理学家有能力从事“空间等离子体”研究。不错﹐世界上大概只有那麼多人专门从事这个领域的研究﹐但因而从此得出结论说世界上也只有这麼多人才有能力做﹐所以卢刚是最优秀的人才之一则未免有点自欺欺人。充其量他也只是一个“江郎才尽”的例子。

(3)文中提到受害者之一的系主任Nicholson教授曾著有一书﹐但被卢刚贬得一钱不值。事实上﹐这本名为《等离子体物理学导论》的书被普遍誉为是最好的教材之一。据笔者所知﹐国内等离子体物理学界也曾把该书作为教学参考书。我觉得﹐正是卢刚的这种无知与狂妄﹐对科学的无知与狂妄﹐对生活的无知与狂妄﹐导致他走向了毁灭的深渊。而最令人嘆息的是那几位或才华横溢﹐或以助人为乐的受害者却都因这样一个亡命徒而英年早逝。真可谓﹕是可忍﹐孰不可忍﹖天理良心何在﹖﹗

(4)我们说一个人是真正的“强者”﹐是指他/她既在业务上是强者﹐同样在生活上也是强者﹐两者缺一不可。这是个大目标﹐不论能否实现﹐我们大都朝著这个目标儘自己所能地靠近。俗话说“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就是这个道理。谁都有不顺心的事﹐谁都有挫折的时候﹐但因此而迁怒于週围的人﹐继而拔枪杀人之事却只有那些丧失人类良知之徒才能干得出来。不论他平时再显得何等温文尔雅﹐何等礼貌有加﹐其内心深处则充满了兇狠和残暴。这才是一篇有深度的文章所应当挖掘的。然而纵观全文﹐我们看到的是对血腥暴力的不无敬意的渲染﹐对强者的充满妒意的指责。如果这样的杀人理由能成立﹐就好像说Bush应当提枪把Clinton给杀了﹐因为Clinton毁了他的政治前程。这种野蛮行径是对人类文明準则的不可饶恕的践踏﹐是一个受过所谓“高等教育”的人根本就不应当做的﹗而卢刚却干了﹐这也就是这一惨案在世界造成震撼的原因。为这样的行为辩解实在不能不令人拍案而起﹗MingChen(《华夏文摘》921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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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来信】

爱荷华悲剧发生一週年之际﹐华夏文摘刊载了《万圣悲魂》一文。文章披露的一些背景材料对我有不小的触动。下面谈谈感想﹐不当之处﹐欢迎批评。

感想之一是人必须和人相处﹐因此无论学术多优秀﹐假如没有处理人际关係的弹性和能力﹐仍很难在社会上立足。卢刚的学习记录几乎无懈可击﹐可是在处理人际关係上是十足的弱者。和导师有摩擦﹐不知如何修復﹐同学往来﹐按数学处理﹐毕业后一时找不到工作﹐又一筹莫展。文中这种情况有一定的普遍性。值得吸取教训。

文章以大量篇幅谈到中国学生与外国导师的关係。我认为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信息。外国导师除了学习之外﹐对学生的薪水﹐毕业﹐和求职有巨大的影响﹐故有“老闆”之称。根据笔者观察﹐虽然条文上写清了学生权利﹐但在导师和学生发生争执时﹐学校多维护导师。文化不同﹐导师常给人以礼貌客气的印象﹐但如果据此认为他们一定会绝对公正﹐恐怕只是一种理想。一旦为事实粉碎﹐心理的冲击就会很大。卢刚的经歷可以说是一个深刻的例子。

记得去年事件发生后﹐在电子网络上有两种态度。一种是“撇清”。卢刚不代表中国学生﹐按毛主席的话﹐知识分子“大多数是好的和比较好的。”另一种是扼腕嘆息﹐说假如卢刚认识我就好了。我以三寸不烂之舌开导开导他﹐何至走上损人害己的绝路﹖应该说﹐两种态度都有道理。第一种足以自保。中国政治传统老有“连坐”这麼一说﹐祸及身家﹐这次卢刚可算“反动分子”了﹐赶紧表态﹐以防不测。后来一看﹐老美其实不搞这个﹐有的还说卢刚也有可同情之处﹐这才松一口气。第二种是菩萨心肠﹐认为将来也许有办法防止类似的事件发生。

我个人对第二种态度倒有点同感。也有一个类似的希望﹕同是中国人﹐在陌生的文化中生活﹐有困难有矛盾的时候﹐相互帮助一下﹐彼此说句安慰的话﹐出个鬼点子﹐也许就过去了。当然﹐也许还是不顶事﹐可毕竟也算一种传统式的好心﹐一种“相濡以沫”﹐如果可能﹐何妨试试﹖


TuYa(《华夏文摘》9211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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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函照登】


山林华先生遗孀的来信

《华夏文摘》编辑部﹕

我是杨宜玲﹐是去年十一月IOWACITY事件中六名无辜受害者之一山林华的妻子。对於刘予建先生不负责任﹑断章取义的所谓“调查报告”﹐我表示非常愤慨﹗

一年多来﹐我一直沉浸在失去亲人的巨大悲痛之中。我不明白为什麼有人会对穷兇极恶的兇手做出讚美﹖难道杀害了五名无辜并重伤一人的兇手值得同情﹖天理何在﹖善良的人们自然会明辨事理﹗我祇想在此强调两点﹕

1)我先生山林华从没有掩饰过他的父母是农民。(难道每个人都要在他的脑门上贴上出身的标籤吗﹖)他一直为自己是农民的儿子能在空间物理学界做出成勣感到莫大的自豪。从我认识他的第一天起﹐他就告诉我他是农民的儿子。我们的朋友们也都知道这一点。

2)我先生为人一向诚恳﹑正直﹐最看不起那种阿諛奉承﹑表面一套﹑背后一套的人。也正是因为这一点﹐我们才有许多朋友。甚至对兇手卢刚﹐他也热心地帮助。其中有一事我记得很清楚﹐那是在91年春夏之交﹐卢刚正处於找工作困难的情况下﹐他的导师Goertz教授建议他调整一下研究方向。由於山林华在卢刚感兴趣的领域曾做过不少工作併发表了论文﹐於是卢刚就找到了山林华。山林华当时毫无保留地谈了他在此领域的心得﹐并且将他自己保留的这方面的资料和笔记全部交给了卢刚供其参考。

最后﹐我还想问一下刘予建先生﹐你一定还记得你曾经不请自到﹐来我家“採访”我。(在你“採访”之前﹐季兵和冯煒曾向我提过你﹐我请他们转告你我不想接受任何记者的採访。)记得那是事发后的一天下午﹐当时我正处於极度的悲伤之中。你自称是代表纽约的中国学生来探望受害者的家属﹐在我不很情愿的情况下进屋开始了“採访”。问了我一大堆问题﹐并深表同情且声称要为我们主持正义。但却趁我不注意﹐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就打开了录音机。待你全部採访录音完毕之后﹐给了我一张绿色的名片﹐涂去上面你兄弟之名﹐换上了“刘予建”三字及电话号码。然后说﹕“我是学记者的﹐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工作﹐这次回去后想以这件事为素材写一篇轰动性的调查报告来帮助你﹐并且对我找工作也……”我连声道谢将你送走。现在终於明白了什麼叫做“来者不善”﹗

我本无力去回忆那段令我心碎的往事﹐但刘予建先生歪曲事实的文章却使我不能再保持沉默﹐我希望贵刊能以负责的态度澄清事实﹐也希望刘予建先生能以起码的职业道德和良心对待此事。


IOWA大学杨宜玲(ylyang@umaxc﹒weeg﹒uiowa﹒edu寄自美国)


(《华夏文摘》9211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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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函照登】

衣大部份中国学生的联名信

《华夏文摘》编辑﹕

贵刊近期专辑刊载的《万圣悲魂》令我们深感不安。作者刘予建在文中列举的一些细节与事实相去甚远﹐对受其採访的爱大学生的谈话多处引用不当﹑断章取意﹑甚至无中生有﹐违背了受访者的初衷。让我们感觉该文中很多地方有凭空编造﹐混淆是非之嫌。

一年前﹐枪杀突然发生在寧静安详的爱城﹐发生在我们熟悉的人物环境中间。我们因为悲痛和震惊﹐一时无力用文字来理性地向公眾澄清事实并表达我们的感想。但我们真心地希望当时云集这一时因流血而闻名的小城的媒界人士能够真实地反映事情真相。

在这样的情形之下﹐我们遇到了不远千里之遥自费从纽约来採访的刘予建先生。我们的联谊会为他安排了免费的住宿。据他当时表白﹐他是个自由投稿的记者﹐準备写一篇关於IOWA惨案的详细报导﹐并且希望这篇报导对他找工作有所帮助。

被採访的同学不久发现﹐刘先生喜欢对一些偏向性很强的问题纠缠不放﹐让人感觉他是在为自己事先设想好的一套论断搜寻证据﹐而非做客观的记录。因此﹐好几个同学不再愿意与他交谈。真正接受了他的採访的同学﹐为了让他对事情有全面的了解﹐曾不惜花上数个小时从各个角度对他陈述事实。

然而我们努力陈述的事实却被刘先生在《万圣悲魂》中用一种与我们的初衷大相径庭的口吻描绘出来。我们惊讶地看到我们的原意和原话被曲解﹐但更为真正的受害者被随意诽谤而愤慨﹗

作为《华夏文摘》的读者﹐更因为我们的名字在刘先生的报导中被直接或间接地提及﹐我们有权并且理应过问这篇报导的前因后果。当刘先生用他那大红大绿﹑充满个人色彩的一面之词来点缀自己的故事时﹐我们不禁要问﹐他就没有对这场惨案中真正受难的人们產生一丝怜惜之情吗﹖

当然刘先生有权表达他个人对此案的思考和判断﹐他甚至可以凭自己的想象来写一篇义侠小说﹐在其中塑造一个被小人迫害围剿最后不得不借助非法手段来伸张正义的悲剧英雄。然而在“专题调查报导”的名义下动用受害者和被採访人的真实姓名来扭曲事实是为新闻界的职业道德所不容的。这样的“报导”只会蒙蔽真相﹑愚弄公眾。另外﹐我们认为刘先生对爱大物理系及爱城华人的描述也有不恰当和不真实的地方。我们强烈要求刘予建先生对所有的受害者做出公开道歉。

IOWA惨案的週年祭日是一个沉痛而肃穆的时刻。如果《华夏文摘》愿意纪念这个日子﹐我们认为﹕《华夏文摘》应该呈献给公眾一些谨慎符实的报导﹐或者就此事件展开严肃的讨论以博採多方意见﹐让IOWA惨案成为大家引以为鉴的实例。我们中好几位是《华夏文摘》的忠实读者。这一年多来《华夏文摘》刊登过许多精彩的文章。然而我们却遗憾地看到《华夏文摘》在这个特殊的日子裡﹐单单刊登了在几篇关於IOWA惨案的长篇报导中唯一很不属实的一篇。这种“报导”的发表严重损害了《华夏文摘》在我们心目中的形像。《华夏文摘》仅仅在一篇不尊重客观事实的“报导”前加上“不一定代表本刊编辑或本刊编辑部的观点”的声明﹐是不足以消除它在公眾中造成的不良影响的。


◇安涛 冯煒 季兵 王金根 IOWA大学物理和天文系


◇李新 宋斌 雪山 1991年在IOWA大学物理和天文系


◇高青林 1991年度IOWA大学中国学生学者联谊会主席


附註﹕本文是所有被採访的中国学生的一致意见。《万圣悲魂》中的X君﹐也同意本文中的观点。他一贯不愿意透露自己的真实姓名。


(feng@iowave﹒physics﹒uiowa﹒edu寄自美国)


(《华夏文摘》9211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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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函照登】

《万圣悲魂》后言


刘予建


一场悲剧过去﹐给人们留下了那麼多思索﹔而一篇纪实性文字所能表达的﹐却又是那麼间接有限。这是我在写完《万圣悲魂》(以下简称《万》文)后的种种感慨之一。文章发表后﹐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和争议。涉及人性与道德冲突的作品﹐大凡如此。何况它披露的是一桩重大血案后为人所忽视的另一面。果然﹐衣阿华大学以物理系为主的有关当事人立即联名对我及《华夏文摘》编辑进行指责。其实﹐这是我意料之中的事﹐不难理解。我正好借此机会再说几句﹐顺便作些必要的澄清。

在这封“联名信”的几位作者当中﹐除了季兵(去年我在衣大时的第一位採访对象﹐可他一开始就不愿交谈)外﹐其它都是我的受访人。我在《万》文中引用的有关材料﹐都是由他们亲口所述。可以说﹐《万》文在内容上的每一处交待﹐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引语﹐甚至许多人物的神态举止﹐都有可靠的来源出处﹐如录音﹑笔记﹑信件﹑剪报﹑照片等。因此﹐它决不是一部虚构的小说﹐而是发生在我们生活中的一件实实在在的事。

“联名信”的作者们的指摘之一﹐是我违背了他们接受採访时的“原意”和“初衷”。我在文中用他们的原话﹐却展示了他们所不愿看到的另一幅画面。这恐怕让他们不高兴了。於是﹐我们见到了一大堆久违了的字眼﹐如“断章取意”啦﹐“无中生有”啦﹐“凭空编造”啦﹐“混淆是非”啦﹐“扭曲事实”啦﹐“随意诽谤”啦﹐“蒙蔽真相”啦﹐“愚弄公眾”啦﹐等等。然而﹐这一顶顶大帽子气势汹汹地压过来﹐却使人感到不知所云。譬如﹐《万》文在哪一项事实﹑那一个情节上犯了上述罪过﹖作者们并没有明确地指出来。这只能使我感到诚惶诚恐﹐却不知该在何处认罪﹑“道歉”。也许﹐这些作者们的心情是过於激动了点儿。我看﹐这些过去大陆常用的词汇和人们太熟悉的思维习惯最好还是先放在一边。这不是讨论问题的方式。都过去一年了﹐冷静点儿吧﹗现在咱们需要的是事实﹑理性和思索。

对於《万》文的思想倾向性﹐各位见仁见智﹐我不想多说。人们对同一事件本来可以有不同的詮释。但事实本身却无法由人们的好恶所能决定。我想说明的是﹐事先我与所有当事人均无任何直接或间接的关係。去年的衣阿华之行﹐我正是本著忠於事实的严肃态度﹐力图採访所有的人﹐挖掘一切线索﹐听取各方反应﹐蒐集儘可能多的资料﹐在事实基础上对整个事件作出逻辑的判断和思考并选择较为客观的表达方式。由於採访的困难﹑案情的复杂和许多知情人的有意迴避﹐我不敢肯定我已掌握了一切细节情况(实际上也不可能)﹐但至少主观上我是尽了最大努力。因此对於他们的种种指责﹐我倒希望他们能举出具体例子来。我在文中叙述的事实来源于对包括这些作者们在内的各方面的採访。如果事到如今这些作者们又认为这些事实“很不属实”﹐那麼﹐究竟是他们在接受採访时所说的是真话﹐还是他们现在的否认是真话﹖换言之﹐是他们当初在说谎﹐还是现在在说谎﹖如果他们对於自己一年前说过的话的确已忘记了的话﹐那麼我是可以帮助他们恢復记忆的。办法很简单﹕我这裡仍保存著所有的採访资料﹐只要他们愿意﹐我可以将他们各人记录的有关部份逐一公开﹐让读者评介。

现在回想起来﹐在当时的採访过程中﹐我一直有种明显感觉﹐一些爱大的中国同学对卢刚或与卢刚有关的人和事或讳莫如深﹐或划清界限﹐弃之如敝屣。他们对卢刚的看法远不如我所接触到的许多美国人来得宽容。这种差异多少使我用一种较为客观的眼光来看待这个复杂事件中的复杂人物。卢刚并不生来就是个杀人者﹐他也曾经是个正常的甚至在某些方面很优秀的中国留学生。在卢刚身上﹐有他自己特有的弱点和他这一代人的通病。那麼﹐究竟是什麼原因导致卢刚杀人后自杀的血案呢﹖显然﹐“文革遗毒”说﹑“性恶”说﹑“心理问题”说都不足以解释他为什麼走上这条拿枪杀人的绝路。内因是变化的根据﹐外因是变化的条件。除了卢刚本身的因素之外﹐他週围的环境是促使他杀人的直接因素。我所试图揭示的正是这个人物与这个环境之间的关係﹐或者说﹐导致血案发生的因果关係。

我不知道作者们所说的“初衷”究竟指的是什麼。是尊重事实﹐探究血案的因果关係并从中引出教训呢﹐还是出於某种原因而仅仅说什麼人的好话﹐说什麼人的坏话﹖

“联名信”对我的指摘之二﹐是所谓对受害人的“诽谤”。受害人有六位﹐我诽谤了谁﹖又是怎麼诽谤的﹖作者们没有说。我不得不遗憾地指出﹐正是出於对受害者的同情和尊重﹐在有些事情上我才没有进行足够深入的剖析。比如﹐一些朋友读完初稿后曾尖锐地问我﹕“山林华既然处处热心助人﹐人缘广泛﹐又深得系裡欣赏﹐那麼他在同组的卢刚与教授们的关係逐渐恶化过程中﹐究竟扮演了什麼角色﹖”不可否认﹐枪击事件是由卢刚与被害人(包括几位教授与山林华)组成﹐离开了哪一方事情都不完整。可是﹐对於朋友提出的这个问题﹐我却没写什麼﹐也写不出什麼。我深深感到﹐这是中国人的悲哀。也正因为如此﹐以致后来有些读者来电对文章分析山林华不够深入表示遗憾。

实际上﹐这裡大家面对的是一个事实。儘管这个事实来得很残酷﹐甚至是血淋淋的﹐我们却无法迴避﹐也不应该迴避。生活常常是无情的﹐非个人感情所能左右。

有些读者提到的另一个尖锐问题是﹕到底是卢刚拋弃了眾人﹐还是眾人拋弃了他﹖且不说卢刚性格上的种种特点算不算“缺点”﹐即使算﹐在他屡遭逆难之时﹐他系裡的同胞﹑同学们对他究竟付出了多少关怀﹖给予了多少宽容﹖他走上了那条绝路﹐他週围的人就真的没有一点责任吗﹖对於这个问题﹐我同样没写什麼﹐也写不出什麼。

事实上﹐“联名信”作者之一的安涛在採访中就说道﹐当初应该对他(卢刚)“宽容些”﹐“应该主动找他联繫……”值得强调的是﹐我正是深深有感于安涛的那句话﹕“我希望把他作为一个人来理解”﹐从而确定了《万》文的角度与基调。现在﹐我想知道这种努力与受访人的原意相差到底有多远。

“联名信”对我的指摘之三﹐是我“为先设想好一套论断搜寻证据”。请问﹕採访之中﹐我们有什麼问题不可以提呢﹖“初衷”不过是主观愿望﹐而事实确是事实。两者之间﹐我更应该尊重哪个﹖另外﹐“好些同学不再愿与他交谈”一句也不实。在所有“联名信”的作者中﹐我仅採访过安涛两次。第一次我们谈得很好﹐他给我提供了许多情况﹔第二次我在电话上只是想向他简单证实一下卢刚绝笔信的内容﹐不料他大发脾气﹐态度全变﹐使我一时困惑不解。

不过﹐这类奇怪的情形我在採访衣大(城)有关官员时就经常碰到。本来一个约会定得好好的﹐对方态度也不错﹐可赴约时对方突然变得冷冷的﹐不是借故推託﹐就是乾脆找不到人。与官方口吻和神秘态度形成对比的是当地美国居民的各种率直反应。当时卢刚绝笔信内容迟迟未公开﹐但许多人在不解之中已充满了惋惜﹑同情。后来我电话採访“联名信”作者之一的高青林﹐请她谈谈作为联谊会主席对事件的看法。她当时把该校中国学生的反应概括为两点﹕一是生气﹐二是丢面子并感到痛心﹔而美国人的宽厚友善又如何使大家受到教育云云。其间她举了一些例子。我觉得她的话较为真切﹐於是在文中用了几句(见《万》文引语)。没想到她今天居然也会否认这些﹗

在“联名信”及杨宜玲的信中﹐作者们有意这样提到我的个人情况﹕我因毕业后找不到工作﹐所以希望写出一篇轰动性的调查报告﹐来帮助自己找到工作。哎呀﹗好主意﹗在美国这种竞争的社会裡﹐如果一个人真能写出一篇轰动性的调查报告﹐能因此而找到一份工作﹐那才是本事﹗人们应当本著这种精神去努力。可惜这些人一年之后才提醒我﹐使我悔之晚矣﹗因为近一年来﹐本人已在商业保险业上花了不少气力(注)。

《万》文旨在试图叙述卢刚事件的因果关係﹐限於能力和篇幅﹐我所触及的还仅止于浅层。由“卢刚现象”所引发的可能还有“山林华现象”﹑“衣大物理系现象”乃至於“《万》文现象”等等。中国大陆留学生来到一个陌生的国度﹐他们所面临的不仅仅是语言﹑生存﹑竞争等种种问题﹐东西方文化相互排斥﹑冲突﹑融合的浪涛常常会更深刻地冲激著他们的内心世界。所有这些都值得人们去关心﹑思索﹑探讨。《万》文发表后﹐许许多多素不相识的读者朋友来电来函表示感谢﹐使我很受感动。也有一些同学在电子计算机通讯网络裡发表了不同意见。在此﹐我衷心感谢读者们对我的支持﹑鼓舞和批评。看法可能不同﹐但大家都在关心。我与大家一样是个普通的大陆留学生﹐我同大家的心是相通的。

最后﹐我想再次表达对一年前的事件的悲哀﹐深深的悲哀。生活常常是严厉的。愿我们大家各自珍重。


1992﹒11﹒16(yjj@ctr﹒columbia﹒edu转寄自美国)


注﹕1﹒考虑到对死者家属的同情﹐本人不拟正式回覆杨宜玲信﹐仅对原信内容作眉批式简答。


2﹒本人公司为“裕金保险公司”﹐纽约州註册。


附录﹕简答杨宜玲信


1﹒我是在打了电话徵求杨宜玲的同意以后半小时到她家的。


2﹒“代表纽约的中国学生来探望受害者的家属”并非我说的。


3﹒我对杨宜玲表示过同情﹐但并没表示要为谁主持正义。


4﹒採访杨宜玲时我并没提及我个人工作问题。在那种情形下﹐显然也不合时宜。事实不该是想象出来的。


(《华夏文摘》9211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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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音壁】


关於卢刚血案的题外话

──读刘予建《万圣悲魂》


傅康园


卢刚血案震惊了新闻界及海外华人。一年后﹐刘予建的报告文学《万圣悲魂》在读者中激起了强烈反响。都一年整了﹐人们并没有把这件事淡忘。这在情理之中。一如作者刘君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大家心裡都还有很多话要说。而这些话都憋得太久﹑太久。

很多人都感到﹐一年前的新闻报导大都有点misleading。但我仍然得说﹐很多人读了刘文后所作出的反应﹐不管是正面的或反面的﹐很多都存在著对刘文的一种很深的误解。刘文并没有说﹐也并不想去说谁对谁错﹐谁该杀谁不该杀﹐抬举谁贬低谁。这个问题难道还有什麼好讨论的吗﹖卢刚当然是错的。因为那些人不管怎麼说﹐毕竟没有死罪。这裡边没有一个人该死。即使有什麼要惩罚的话﹐判决和执行的也不应是卢刚。但是一个足够敏感而深刻的新闻记者要告诉人们的﹐应该不只是这些。

我也希望大家不要对本人產生误解。本文并不针对哪些人﹐甚至都不一定针对这件事﹐说的很多是题外话。本文也不是準备来讲大道理的。有什麼道理好讲的﹖在这种事情上讲道理﹐我觉得不但迂腐﹐而且不公。当社会欺压小人物的时候﹐大家熟视无睹﹐置若罔闻﹐无动于衷﹐并不去跟社会讲什麼道理。而一旦小人物以弃掷自己的生命而石破天惊地抗争﹐最后酿成大悲剧时﹐人们倒一起跑来向那已不能再申诉的小人物讲起道理来了﹐这难道是公平的吗﹖

我也不认为卢刚事件的主因是他的“狭隘﹐自私和冷酷”﹐就象很多人所同声谴责的。我不否认卢刚会有这些毛病。可即使有﹐他也是我们的同类﹐我们大可不必把他打入“另册”。我们与其把别人往泥潭裡蹂躪深些以示自己清白﹐不如自省。至於说卢刚的行为是“文革遗毒”﹐更是扯淡﹗如果说文革对这代人有什麼影响的话﹐我寧愿说﹐它使我们注重自己独立的人格﹐更敢於抗争。大陆留学生打工不受人欢迎的原因之一﹐是老闆嫌他们太强悍﹐当然也就不那麼听话﹐不那麼好使唤。不过我想说﹐工作当然要尽职尽责勤勤恳恳地干﹐但我们也要有自己做人的尊严﹐不可以象狗那样被呼来吆去。

我也不同意说卢刚事件只是个别人或偶然的现象。杀人当然不常见﹐可这事所造成的强烈反响分明告诉我们﹐这其实包含了一个中国留学生的孤独﹐困惑﹐痛苦﹐挣扎与沉伦。说卢刚“孤僻”﹐其实不过是说他的行为方式与别人不一样﹐所以大家不能接受他﹐或者说不能容忍他。那麼我就搞不清楚﹐到底是他拋弃了眾人呢﹐还是眾人拋弃了他。不过这有什麼关係﹖大家各自快活好了。实际上﹐从刘文或别的有些文章我们可以看到﹐卢刚至少有时对人还是很友善的。他也乐于助人。以至於《九十年代》有篇文章奇怪为什麼事后中国人对卢刚都说坏﹐而美国人都说他好。他的绝笔信当然充满了恨﹐我们确也能看到强烈的爱。他也一直在试图溶进美国文化。当他的灵魂游离于这两种文化之间而成为一个“边缘人”的时候﹐当他远离故土亲人而身边又没有足够的爱来略为维繫时﹐他的孤独感可能就会被昇华。他说他已尝到了所谓“人生四大乐事”﹐所以就不足惜﹐我看其实他并未从这些“乐事”裡而享受到多少真正的乐趣﹐否则他对生命也不会那麼绝望。这个世界裡有著太多的冷漠﹗

从刘文看﹐卢刚事件的原因﹐真正值得注意的有两个﹕

其一是卢刚太认真了。出外野餐大家出钱﹐也值得为几瓶coke之类跟大家红脸﹖分摊公平不公平又有什麼关係﹖这人不会做人。谁都会说这人“抠门”。何必呢﹖对不公平的事一定要讨个公道﹐要有个公平的解决﹐这在当今的社会裡容易走进死衚衕。不管他有没有错怪别人﹐即使真是别人错了又怎麼样﹖也值得这麼认真吗﹖世上不公平的事儿太多了。他不但敏感而且“自私”(我们都自私)。一旦不公平的事落到他头上时﹐他当然受不了。当他的不平诉诸一切社会制衡机製得不到解决时﹐他无法容忍对手们就此逍遥而不受任何制裁。於是﹐“私有枪支使人人平等”﹐当我们的主角甘愿付出生命的代价时﹐他的对手们也就只好同时付出生命的代价。这是一种绝对无需分辩的平等。这种以自己的生命所造成的震憾﹐在某种程度上也确实起了某种制衡和威摄作用。它告诉人们﹕事情不能做得太绝﹐不要以为自己聪明或强大就以为别人奈何他们不得。机关算得太尽﹐反会算了卿卿性命的。我们学校的一帮印度教授勾结美国教授﹐结党营私﹐为非作歹﹐把不听他们话的中国教授全都要fire掉。当他们在肆无忌惮排挤最后一个中国教授时﹐发生了卢刚血案。结果这帮人不敢再弄下去﹐赶紧把尾巴夹起来了。这种人﹐就欠卢刚这种血性汉子来治他们﹗中国人在国外老是给人一种猥琐的弱者形像﹐人家专挑中国人欺负﹐连黑鬼抢东西也专挑中国人。所以卢刚事件一髮生后﹐我从感情上﹐说老实话﹐是嘖嘖喝彩的。好﹗真他妈的有种﹗可知中国人也不是那麼好惹。为什麼博士就不能杀人﹖逼急了一样要杀﹗我不是说中国人的民族尊严要靠杀人来维持﹐可人家不觉得咱中国人实在太窝囊了麼﹖为什麼一定要逆来顺受﹖为什麼人家欺负咱们时﹐咱们不fightback﹖至少在这点上﹐本人对卢刚肃然起敬﹗

第二个原因﹐可以用卢刚最爱看的一部电影的名子来概括﹐那就是“NoWayOut”。卢刚四面楚歌﹐对这个世界已经绝望﹐已经不觉得活下去有什麼意义。死已经是必然的选择﹐而因其不平﹐则临死抓住其对手陪葬也就是必然的结果。

其实卢刚的情况并未糟糕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他这是失去了活下去的乐趣而已。人到了一定境界是不能把还有饭吃作为活下去的理由的。卢刚在给二姐打完电话后﹐“一个人哭得死去活来”﹐可见他对生命的眷恋。而他行兇和自杀时的从容镇定﹐又可见他对生命的决绝。

生命的意义﹐或者是生命的终极目地是不能问的。卢刚告别生命的是坦然和无畏﹕他“将以量子状态向另一个世界跃进”。天晓得。本人也是学物理出身﹐也当过北大学生。从巨大的天文望远镜向漫漫夜空时﹐我不禁会发问﹕在生命隧道尽头的那一端将会是什麼﹖过於执著于追究生命的意义时﹐最后只能诉诸上帝。

“文化按定义﹐便是自我欺骗。但是自欺是人生存的必须。那是说﹐过於仔细地探讨生命﹐便会觉得活著不值得。”


所以本文并非讲道理的。各位不必过於认真。如果活著的卢刚们或非卢刚们有兴趣找我讨论﹐欢迎联繫。


电话﹕212─993─4402(yjj@ctr﹒columbia﹒edu转寄自美国)
[ 此贴被卡拉在04-19-2007 17:29重新编辑 ]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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板凳  发表于: 2007-04-19   
只可作为小说的文字

亲爱的编辑﹕

几天前﹐我有机会读了发表在贵刊上的刘予建先生的文章。自1987年至1989年﹐我在IOWA大学物理与天文系。我本人认识卢刚和山林华。

当我刚开始读这篇文章时﹐我的感觉很不好。文中的山林华不是我认识的山林华﹐文中卢刚不是我认识的卢刚。我不知道刘先生是如何对他们这麼熟悉的。有两点很容易被人们混同起来。一是卢刚这个人是否该受到责备﹐二是卢刚个人的性格。

可能有人会认为卢刚不是该受到指责的人。我个人当时也很同情他的处境。也许作者想通过描述卢刚是个好人而被他杀的人都多少不那麼好或该死来说明这一点。

我认为我们不应该对卢刚本人和其他这次事件中死去的人的性格作太多的评论。

有许多刘先生描述的事实是正确的。但是在他的分析中你可以感到在他的头脑中已相当有成见。他在文章裡掺杂了很多他自己个人的观点。他所收集到的事实都只是用来支持已经在他头脑中形成的观点。这对山林华和其他受害者(也许包括卢刚自己)是不公平的。

也许这篇文章是一部好小说﹐但偏离事实太远。


◇LiZibang纽约石溪分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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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发生的“卢刚事件”

尊敬的编辑先生﹕


《华夏文摘》第八十五期上刊登的MingChen及TuYa二先生的文章﹐均有其道理﹐尤其是TuYa先生的“相濡以沫”的见解﹐本人颇有同感。象卢刚那样思维进入死衚衕无法自拔又无外力相助为其拔出﹐以致造成其野蛮地杀戮他人又毁灭自身的悲剧﹐实在是令人遗憾。当一个人陷於进退维谷的境地时﹐他的community能给予怎样的帮助使其走出困境﹐我想这才是我们应从中吸取的教训。

有个大陆来的同学辛苦打工攒了两千多元钱﹐通过电话订货在加州一家台湾人的公司购买了一臺计算机﹐但机器运到后不久便成了一堆废铁﹐由於那家公司的狡诈使他无法退货又无法更换﹐美国复杂的诉讼程序及昂贵的律师费用并且旷日持久的“官司”使他望而却步﹐该同学打算用子弹去找回正义教训那伙奸商及经办人﹐在朋友的劝阻及贵刊十一月份增刊的啟发下﹐事情暂时搁了下来。诸如此类事件﹐一个火星很可能就会触发一场灾难。如TuYa先生所言﹐“同是中国人﹐在陌生的文化中生活﹐有困难有矛盾的时候﹐相互帮助一下﹐彼此说句安慰的话﹐出个鬼点子﹐也许就过去了”。由此提出的问题是﹐我们中国人的community﹐能否通过一定的渠道相互联繫﹐例如前述计算机事件﹐由懂法律的同学提供advice或在CND或《华夏文摘》上公佈那家公司的名称﹐以免更多的中国同学上当﹐也许能防止“第二个卢刚的成长”。从这一点来说﹐《华夏文摘》及CND开闢一个窗口﹐为中国同学提供信息交流﹐使能在这不同的文化背景法律制度下生存发展成功﹐无疑是个好机会。

◇倪万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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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不明智的文章

亲爱的编辑﹕


在此我愿对关於兇手卢刚的文章发表一些个人的见解。由於该文不明智的态度﹐以及因此可能导致另一些同样不明智的傻瓜步卢刚之后尘﹐所以我不喜欢这篇文章。

虽然我相信99。99%的中国留学生是明智的﹐但林大鸟多﹐谁敢保证没有第二个卢刚出现呢﹖特别是当某些人处於卢刚的情况时﹐再加上读完这篇文章后﹐天知道他们怎麼想呢﹖

你们这些编辑很了不起﹐我一直非常喜欢《华夏文摘》。但不得不承认﹐现在第一次不喜欢她了。你们能登出这样的文章﹐真令我不知说什麼才好。你们谁有时间告诉我﹐是什麼促使你们选了这篇文章──臭气熏天却为你们所鐘爱﹖

行了﹐说心裡话﹐真希望这些话不会伤害到谁。是助紂为虐还是扬善抑恶﹐请好自为之。小心使用你们手中的权力﹐别让这样臭的文章再次出现──它把我们全伤了﹗

珍重


◇一读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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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必须和人相处


编辑先生﹕

卢刚杀人一週年之际﹐《华夏文摘》刊载的“万圣悲魂”(以下简称“万圣”)一文﹐在中国人中引起了很大的震动﹐人人争相传看。虽然此文带有作者本人的一些偏向性(这是不可避免的)﹐但是让关心此事的人看到“两面之辞”并更详尽地了解此事件的始末﹐本是十分必要的。这也许就是“新闻自由”的好处吧。我们不必杞人懮天﹐有头脑的人在看了该文后都会从正面得到很多收益的。

对於上週(11月13日)《华夏文摘》上TuYa对此事件的“人必须和人相处”的感想﹐本人十分讚同﹐谨在此深入探讨一下﹐以引起在这方面更多的争论。

我认为人与人相处最重要的一条是首先承认人都是有弱点的﹐就象承认“人都是自私的”一样﹐因为这是不可否认的事实。举个小小的例子﹐人人都愿意听讚扬的话﹐别人的一句埋怨或奚落会使你一天痛快不起来。这方面的例子不胜枚举。如果你有心﹐可时常温习一下戴尔‧卡内基的《人性的弱点》。当然承认人人都有弱点并不会使你憎恨他人﹐因为你也是人类中的一员﹐只要你不憎恨你自己﹐你就没有理由看不起别人。

承认人性的弱点是非常重要的﹐如果卢刚认识到他的导师也和他一样具有人性的弱点﹐他就不会愤恨导师对他的不公平﹐也不会象对待物理﹑数学一样来对待他们的关係了。

但是承认人性的弱点并不意味著遇到不公平的事后要一味地忍耐﹐这恰恰是“卢刚事件”悲剧的根源所在。在“万圣”一文中﹐我们一处看不到卢刚在认为受到不公平待遇时曾理直气壮地向当事人面对面地表示出他的委屈﹔我们祇读到他在背后抱怨或只向校方提出书面的反映。这方面我觉得我们应向西方人学习一下﹕一般的小事可以大度一下﹐但遇到让你火冒三丈﹑极度委屈的事时﹐当场摔摔子﹑砸砸桌子是最好的办法。这样做有两点好处﹕一能消消你的气﹔二能让对方知道你确确实实有委屈。当然﹐发火要适度﹐要看场合。然而这样做的依据仍是“人都是有弱点的”﹐公正只是争取来的﹐绝不是别人给予的﹐不要想当然认为他人做事都会像你一样公平合理。

总之﹐中国人的那种“凡事皆忍”﹑“忍字当先”的做法是不足为取的﹐后果只能是“积怨成祸”﹐一次爆发出来破害性更大。在读到卢刚一枪就击中其导师头部时﹐令我愤恨的是他此事做的何等无情﹕他的导师到死时恐怕也不知卢刚为什麼对他有这麼深的仇恨──这是最大的悲剧。

◇张钧  加拿大卡尔加裡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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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夏文摘》编辑部


本期(cm9211b)上ChenMing先生的来信较全面地反映了某种思维定式﹐令人难以苟同。现附上本人的一点感想﹐以供参考。

◇梁昌年


“《万圣悲魂》有感”之有感

文摘八十五期载了陈先生的一封来信(以下称为“有感”)﹐读后让人觉得不是滋味。如果说《万圣悲魂》让我反思﹐“有感”则几乎让我看见了卢刚的影子﹐只是左右不同而已。陈先生立场鲜明﹐气势不小﹐丝毫不给人留有餘地。这不仅让人不安﹐而且害怕。

在此我表达几点我的个人看法﹐希望能有拋砖引玉之效果。

《悲魂》作者刘予建先生能从不同角度去探讨这一悲剧﹐是要有一定勇气的。文摘敢把它登出来﹐同样很不简单。在尊重事实的基础上﹐刘先生有他的言论自由﹐我们广大读者也有我们“知”的自由。简单地斥其为“一篇为不惜持枪杀人﹑造成重大惨案的冷血杀手的翻案文章”未免有失公允。

作为一篇表明个人立场的positionpaper﹐既要有理有据﹐也要注意切题。单凭意气用事﹐不问青红皂白﹐自然会导致偷换概念﹐任意外延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根本不应该”犯的逻辑错误。不过既然犯了﹐事后冷静下来分析一下﹐对大家也有好处。

本来就字数有限﹐陈先生却不惜笔墨大谈《人民日报》。一是跑题﹐未及《悲魂》﹐二是一笔抹杀了《人民日报》广大工作人员的良知。在逻辑上﹐“只可惜连《人民日报》都因其血腥味而不想沾光”也根本站不住脚。依陈先生看﹐《华夏文摘》登了此文﹐是想沾什麼光呢﹖再有﹐倘若我们这些“天真的读者”没有体会到陈先生所指的“血腥味”﹐那我们是否也成了帮凶﹐没有了“天理良心”﹖

《华夏文摘》或许可以做一个问卷调查﹐看看究竟有多少读者﹐读完《悲魂》后会认为山林华他们“死在卢刚的枪口下活该”。我太太读了两遍﹐看完后她对我说﹕“以后跟别人打交道﹐哪怕对方再怪﹐也要去理解别人。以前较习惯于想当然。”我听后感动不已﹐为她善良的天性折服。当理性的男人们站在局外高谈阔论﹐尽力显示他们的聪明才智时﹐女人的直觉却能一下把他们从死衚衕裡拉出来﹐告诉他们什麼是最简单的办法。是的﹐我们或许可以禁止《文摘》登﹐甚至可以禁止刘先生写﹐但那能保证不出现第二个卢刚吗﹖

另外﹐拿公平竞争的美国总统选举来作为论据﹐不仅极不严肃﹐而且偷梁换柱。辩论辩到这个份上﹐还不知道自己输了﹐怎麼会有民主与和平过渡﹖看美国总统选举只看谁输谁赢﹐不看整体框架﹐谈什麼“毁了政治前程”﹐究竟受教于何种“斗争哲学”﹖

总之﹐“有感”一文﹐意图或许是好的﹐但通篇文章充满误解与偏见。我本人对陈先生绝无偏见﹐只是对误解与偏见的破坏力充满担心。在改革开放的今天﹐人们的观念仍大都停留在昨天﹐昨天的创伤并没有得到根治﹐叫人怎能相信明天的胜利。这种深深的懮虑﹐使我不得不与好心的陈先生商榷。不对之处﹐敬请指教。

◇梁昌年十一月十三日


(寄自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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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死者的灵魂安息吧


自去年卢刚事件发生以来﹐社会上產生了各种各样的反响。有一个问题一直在我心头縈绕﹕如果这个事件不是发生在美国﹐而是在我们中国﹐一个异族学生持枪射杀某高等学府若干名学者﹐我们会有什麼反应﹖卢刚事件发生后不久﹐当听到受害者之一的亲属写信给卢刚的父母﹐对他们儿子的死表示同情和哀悼时﹐我忍不住热泪盈眶。

事情已发生一年多了﹐我想其中的是非曲直﹐大概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说得清楚﹐任何外人的评论或叙述﹐或多或少都带有本身的感情色彩。杀人者和受害者都是杰出的学人﹐事情发生之前﹐没有一个人应受到死的惩罚。如果真的需要﹐让法官或有关专家去作裁决吧﹗对每一个家庭﹐亲人的死亡都是最大的不幸。对死者﹐对这样悲剧的发生﹐作为生者我们都应感到一份内疚。斯人已去﹐我们还能说什呢﹖如果能够﹐我愿在每一位死者墓前献上一束鲜花﹐真诚地为他们祈祷﹐为他们祝福。让死者的灵魂安息吧﹗

事件发生后﹐常听到一些诸如“文革遗风”之类的评论﹐每逢至此﹐我总不禁想问﹕对这一代人﹐你们究竟了解多少﹖理解多少﹖凭什麼下这样的结论﹖至於MINGCHEN“冷血杀手”般的文章﹐倒真令人“是可忍﹐孰不可忍”﹗“无知”﹐“狂妄”﹐“丧失人类良知”﹐一顶顶大帽子﹐反使人想起了“六‧四”的那股浓浓的血腥味。只是对死去的人的攻击﹐未必显得生者的伟大。


◇容新 写于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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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解万岁﹗


编辑女士/先生﹕


读了贵刊所载《万圣悲魂》及诸多评论文章﹐很想说几句。

首先我想说﹐我太太和我本人﹐以及许多读过《万圣悲魂》的朋友们对所有在此悲剧中丧生的死难者﹐特别是山林华﹐都深感同情﹐儘管我们对卢刚也多少有些同情。我太太读完文章后﹐闷了半天﹐冲出两个字“痛快﹗”痛快什麼﹖我们在美国的中国人﹐读书的﹑打工的﹐谁没受过一些委屈﹖谁没体会过孤独的滋味﹖谁不想找个能理解你的人嘆嘆苦经﹖卢刚如此﹐山林华又何尝不是呢﹖《悲魂》从某种角度上表达了我们的心情﹐故而读后有一种大喊一通后的痛快。

痛快之余﹐冷静下来﹐感到人与人之间要互相理解实在是太重要了﹐但又太不易了。

若干年前﹐“理解万岁”是句时髦的口号。然而当我们高呼“理解万岁”时﹐也许更多的是希望别人能理解自己而不是自己设身处地体谅别人。我很讚同张钧先生的一个观点﹐即人与人相处最重要的一条是首先承认人都是有弱点的。正因为如此﹐当你受到些不公允的待遇时﹐可以发脾气﹑砸桌子﹐但千万不要记仇。因为如果你处在对方的位置上很可能也会无意伤害别人。试想如果卢刚是系主任﹐他的一个学生与他之间在学术上有分歧﹐在没有被充份说服前﹐也许同样不愿看到他的学生“走上歧路”。卢刚要能这样想一想﹐对此也许就能坦然相处了。反过来说﹐如果卢刚的导师和他週围的朋友对卢刚多一点理解﹐事情也许不至於弄得不可收拾。在餐馆打工的谁不受点气﹐但是若干年后﹐媳妇熬成婆﹐自己当老闆﹑老闆娘了﹐恐怕想法又不一样了。世界上变著法子整人的人不能说没有﹐但毕竟为数很少。多数情况下﹐如果你能站在对方的立场上设身处地想一想﹐是不难谅解对方的。但愿今天当伙计的能体谅一下当老闆的﹐明天当了老闆﹐也多多体谅当伙计的。(声明﹕本人不过是technician﹐以免有人“以文取人”误认为我是当了老闆才说这番风凉话)另外一点﹐我不喜欢把什麼事都扯到种族问题上来。我不否认种族矛盾的存在。但种族问题最终要靠各民族间的相互理解来解决。我很钦佩那些为解放黑奴而献身的白人和那些写信给卢刚父母表示同情的美国人。我相信不管什麼民族﹐善良正直的人总是多数。如果我们看到个别的现象就扯到种族问题上来讨论﹐无疑会伤了许多善良人的心。有鉴于此﹐我想我们在谈到与种族有关的话题时﹐用字遣词还是以谨慎为好。如果我们不想让人家骂“黄鬼”的话﹐儘量别用“黑鬼”一类的词。如果编辑部在文字上“把把关”﹐我认为并不违反言论自由的原则。

最后我想对读者朋友们说﹐不要过多地责难《华夏文摘》编辑部。一份刊物能有一两篇能引起这麼多读者注意﹐这麼多读者来稿评议的文章﹐总比登一些让人读后不留一点印象的文章好。坦率地说﹐我也爱读《人民日报》海外版﹐感到美中不足的是﹐一家之言太多了﹐几乎没有什麼能引起争论的文章(这也难怪﹐《人民日报》毕竟是官方报纸)。《华夏文摘》在最近几期接连登载了《盛满中国﹑中国的瓶子》﹑《万圣悲魂》等几篇颇有争议而又令人深思的文章﹐是件大好事﹐这正是《华夏文摘》深受眾多读者喜爱的一个重要原因。我们作为读者﹐又何苦为了一两篇“misleading”的文章而要求编辑部如何如何呢﹖再说有谁能保证扣发的那篇文章确属“misleading”﹐而不重蹈若干年后再为“冤假错案”平反的復辙呢﹖多一些不同意见﹐多一些争论﹐有益而无害﹐我只是希望争论时大家能再心平气和些。相信到了礼拜五﹐会有更多的中国人(包括反对发表《悲魂》的)login计算机网络来看看《华夏文摘》又有什麼“臭文章”问世。

张世德 寄自美国休士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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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知道的山林华和克黎利


一原


我也是衣阿华大学的学生﹐在被卢刚杀害的六人中﹐有两位是我所熟识的。他们是山林华和副校长克黎利。我一直想﹐我应该把我所知道的关於他们的一些事写出来﹐让更多的人知道他们是怎样一些善良的热爱生命的人。

我和山林华住在同一幢学生家庭公寓大约有三年﹐开始时虽是认识﹐但只是点头之交而已。一九八九年初﹐同学会改选﹐山林华卸任。他来找我让我接他当同学会会长﹐从这时起我们有较多的接触。

以我的年纪来看他﹐他还只是个孩子﹐实际上他确是童心未泯。他可以和我当时才八岁的儿子一起玩“任天堂”(电子游戏机)而玩得大呼大喊﹐得意忘形。有时在电子游戏机中遇上“不可逾越”的难题﹐他会“不耻下问”地打电话来我家﹐找我儿子“请教几个关於‘任天堂’的技术问题。”他是一个极诚实的人﹐见了面未说话﹐先就露出娃娃般的笑容。说话轻声慢气﹐与他在足球场上以他瘦弱的身体去抗击合理冲撞的勇猛很不相称。

他似乎并不像《万圣悲魂》一文中所描述的那样不愿谈论自己的家庭背景。一九九○年我找到工作离开爱城前两天﹐看他在地裡忙活﹐他种的庄稼长得鬱鬱葱葱﹐我说﹕“小山子﹐庄稼种得不错嘛。”他笑著说﹕“我本来就是农民﹐出国前一天还在地裡帮我爸爸干活呢。”

他是一个做事极负责的人。我当选了八九年的同学会长后﹐常为同学会的事与他商量。并戏称他是我的“中顾委主席”。一九八九年是多事之秋﹐学生会的活动不但多﹑频繁﹐而且规模大。由於眾所週知的原因﹐那一年当选的同学会干部中有几位对活动参与不多﹐所以活动的组织和进行全靠一些同学自愿的帮忙﹐小山子就是其中的一位。几次活动﹐我都请他统筹车辆的安排。他每次都是以他物理学家特有的準确性把事情安排得有条有理。最后自己开车“收容”没赶上的﹐成了活动的“殿后大将军”。那年的六月﹐正是最忙碌的时刻﹐对我来说更是雪上加霜﹐因为我的博士毕业考正安排在六月十五日前后﹐可我根本没时间復习。焦头烂额地忙到六月六﹑七日左右﹐我只能向小山子求救了﹐求他代我任会长十天﹐让我把毕业考应付了。他毫无二话地答应了。在那以后的十天中﹐他代我处理同学会各方面的事务。待我考完以后﹐他才“还政”于我﹐让我一直觉得我欠了他一个很大的人情来不及回报。

最后一次见他﹐是在九○年十二月的毕业典礼上﹐我和他坐在一起﹐我是从德州赶回去参加典礼的。几个月没见面﹐大家觉得份外亲切﹐我和他一直轻声地谈各自的工作﹐对物理学﹐我是一窍不通﹐只知道他干得很出色。已经有好像不止一所学校聘了他。他打算再干一阵“博士后”就应聘上任去﹐我真是十分地为他高兴。如今我拿出在毕业典礼上所拍的照片﹐看看他坐在我的旁边﹐脸上掛著那娃娃般的笑容。我真是十分痛惜我们失去了这样一位出色的青年和亲爱的朋友。唯一可欣慰的是﹐枪击事件之后我才知道他和我一样是基督徒。将来在我们天上的家裡﹐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想﹐我可以称安妮‧克黎利教授是我的老师和朋友﹐她是我博士论文的指导老师之一﹐除了这一层师生关係﹐我们还有不少其他的往来﹐我和其他学生都称他安妮。我头一次遇见安妮是在八六年感恩节在我指导老师家的国际学生举行的感恩节晚会上。这是安妮和我老师十年来保持的一个传统﹐每年感恩节和圣诞节﹐她们两人轮流在家裡举办晚会招待我们这些远离家人的国际学生们。

她出生在中国﹐对中国一直有很友好的感情。那次见后﹐她就兴致勃勃地给我讲述她八五年去上海找寻她再其中出生的那幢房子的经歷。虽然她很遗憾没能找到﹐可是对上海市民的热心和乐于助人讚不绝口。八七年(或八八年)她和我老师再次去中国﹐代表爱荷华大学教育学院与华东师大﹑北京师大和中央教育科学研究所签定学校交流的计划。并在国内举办多次学术讲座。从中国回来时﹐她带了一大包中国高考的物理﹑化学和数学考题﹐并让我找人把它译成英文。她的中国同行们认为选择题不能测出学生深水平的学习的思维。作为世界著名的教育测量专家﹐她决定做一套例题给他们。她说﹕“ITAKETHECHALLENGE。”目睹中国高校图书资料的匱乏﹐她和我老师发动教育学院的教授们为中国捐书。我记得共捐了一千多本﹐反正我负责打包邮寄时﹐六十五磅的邮包共寄了十五包到北京。

她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对国际学生就像对自己的孩子似的。记得一年在她家裡过圣诞节﹐熙熙攘攘地大约来了四﹑五十人。安妮準备吃的﹐还煞费苦心地去找了一位大家都不太熟悉的中国学生扮演圣诞老人。当这位圣诞老人打著哈哈﹐背著一隻大塑胶袋进来时﹐不但孩子们欣喜若狂﹐以为是梦想成真﹐就是我们这些大人也苦思冥想﹐猜测是谁扮演的圣诞老人。在场的每个人都收到一件礼物﹐男士们或是一本记事本﹐或是香水﹔女士们或是钱包﹐或是化妆品﹔孩子们则是书或学习用品。每个人都体验到那一份家庭的温馨。如今﹐我也是教授了。我试著像她那样为离乡背井的学生们做点什麼。这才发现那并不容易。不光是钱的问题﹐没有对学生的那份爱心﹐没有人能十年如一日地为学生做这些。

在学术上﹐她对我们十分严格﹐但又不失幽默感。记得在我博士论文答辩时﹐我因一个统计方法用得不合适﹐被一位教授穷追猛打﹐搞得我疲於招架﹐狼狈得很。轮到她发言时﹐她说﹕“我本来也準备了几个刁钻的问题打算问你﹐现在看来不必了。”然后把她对论文的意见逐条说来。我至今对她的网开一面而存感激之心。她对学生学习的成就由衷地高兴。九○年十二月我回去参加毕业典礼﹐我老师在家设宴欢迎我们全家﹐她带著她最拿手的冰淇淋蛋糕来参加﹐一坐下便说﹕“我想让在座的每一位知道﹐为了欢迎威廉﹐我多年来第一次破例﹐没有参加星期五下午的游泳锻炼。”九一年四月我最后一次在芝加哥开年会遇见她﹐她还问起我的工作研究。我在衣阿华大学的五年中﹐她手下一直有中国学生。她所主持的“大学测试中心”曾资助了多位中国学生完成学业。

她是一位热爱生活﹑热爱生命的人。她喜爱运动﹐又爱好音乐﹐是大学演出中心的重要赞助人。她还会演奏大提琴﹐只是没有听她拉过。她家裡养了三隻漂亮的波斯猫﹐每年一次或几次﹐她让整个街区的孩子们把他们养的猫带到她家裡﹐给猫开生日晚会﹐其实晚会的主客当然是孩子们。九一年四月我见到她时﹐她兴高彩烈地告诉我﹐她的一隻波斯猫六月份要生小猫了﹐如果我有兴趣﹐她会设法寄一隻给我。我连忙辞谢不敏。如今我想到她时﹐不由得也会想起她的猫们﹐不知它们可曾找到新家﹖

如果说安妮活著的时候是博爱的见证﹐她死后她家人所做的则是宽容的典范﹐枪击的第二天﹐我老师打电话给我说﹕“SHEDIDN′TMAKEIT﹗”并告诉我安妮的三位兄弟在她病房中就宣佈要用安妮遗產为教育学院的国际学生设立一份奖学金﹐因为他们知道这是安妮的意愿。

我为他们这种“以德报怨”的高尚感动得不能自已。想到这样一位热爱中国的善良的美国老人﹐竟死在中国学生的枪下﹐不由得涕然泪下。我老师安慰说﹕“安妮生前很为你们这些中国学生而感骄傲﹐她感谢这些年来你们所给予她的。”几天后﹐她寄给我一份安妮的兄弟们写给卢刚家人信的复印本﹐是十一月四日安妮去世的那一天写的。信不长﹐我翻译如下﹕

“给卢刚的家人们﹕我们刚经歷了一场惨痛的悲剧﹐我们失去了我们为之骄傲的亲爱的姐姐。她一生给人所留的影响﹐让每一个与她有过接触的人──她的家人﹑邻居﹑孩子们﹑同事﹑学生和她在全世界的朋友和亲友们──都爱戴她。当我们从各地赶来衣阿华时﹐那麼多朋友来分担我们的悲痛﹐但同时他们也与我们分享安妮留给我们的美好的记忆和她为人们所作的一切。当我们沉浸在沉重的悲痛中时﹐我们也在我们的关心和祈祷中记念你们﹐卢刚的家人们。因为我们知道你们也一定沉浸在沉重的悲痛中﹐你们也一定和我们一样为週末所发生的事所震惊。安妮相信爱和宽恕。我们也愿意在这一沉重的时刻向你们伸出我们的手﹐请接受我们的爱和祈祷。在这悲痛的时刻﹐安妮一定是希望我们心中充满了怜悯﹑宽容和爱。我们清楚地知道﹐此刻如果有一个家庭正承受比我们更沉重的悲痛的话﹐那就是你们一家。我们想让你们知道﹐我们与你们分担这一份悲痛。让我们一起坚强起来﹐并相互支持﹐因为这一定是安妮的希望。真诚的弗兰克﹐麦可和保罗”

安妮追思礼拜时﹐听说许多中国同学都去了。我不知道安妮和她的弟兄们所作的会给多少人带来什麼样的影响﹐但我知道他们确是改变了一些人的生命。我的太太在这事以后受洗接受了基督教。她说﹐没有人能在这样高尚的行为面前无动于衷。

记得去年得知小山子和安妮去世的消息时﹐我就很想写一点什麼﹐把我所知道的小山子和安妮告诉人们。不单是为了纪念死者﹐也是为平息自己激动的心情。但思绪万千﹐竟不能落一字于纸上。可能正为鲁迅先生所说﹕“长歌当哭﹐是必须在痛定之后的。”一年后的今天﹐新的思绪果然沉淀了下来﹐我终於写成了以上的文字﹐并把这“当哭的长歌”献于小山子和安妮的灵前。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arthur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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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板  发表于: 2007-04-20   
这么多年了,可我还是对刘予建的这篇不负责任的文章感到气愤。写小说无所谓,写纪实性的东西就要尽量保持客观性。而写到已去世的人物时,怎么可以用自己的意念猜测!人死不能复生,可活着的人不能玷污他们的清白,这简直是对受害人的第二次犯罪。
垂涎三尺,非一日之馋。
Ling1984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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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发表于: 2007-04-20   
阿瑟这惨案发生的那会儿你该已在美国吧!  物理界痛失几位重量级大师是个浩劫 
纪实文学多少还是会夹杂作者个人的观点  纪实的百分比在于作者自己对客观事实的拿捏与理解
卢刚事件我也对被枪杀的无辜受害者寄予最大的哀悼  无论如何  没有人是有权利在法律途径外
动用私刑取人生命  被压迫受戕害有时是被扭曲放大的自我意识作祟 
绝对没有任何足以被认可支持的理由因此而枪杀对方   
arthur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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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楼  发表于: 2007-04-20   
山林华是我的哥们,我也认识卢刚和几个被杀的教授。刘予建的文章对我来说简直是放屁。
垂涎三尺,非一日之馋。
arthur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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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楼  发表于: 2007-04-20   
理智一点考虑这件事,我想不管刘予建写这篇文章的动机如何,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试图以常人的眼光去理解一个不正常的杀人的枪手。卢刚也好,赵承熙也好如果说他们有共同特点那就是:他们的思维跟正常人有很大差别。可能有很多人在工作中对领导有所不满,甚至有“邪恶”的想法,可是你是走不出那一步的。他们心中的仇恨不是我们能够理解的。
垂涎三尺,非一日之馋。
卡拉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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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楼  发表于: 2007-04-20   
我对我转载这篇纪实文学让arthur 气愤表示歉意。

由于弗工校园枪杀案,这篇写于16年前的纪实文学再次引起网友的注意。很多论坛重转贴了该文。我在阅读该文时注意到作者的倾向性,所以我特意把当年一些当事人的回应和读者的反馈搜出来,一并贴出(这是本坛独家行为)。我想这样读者看了所有文章后,会得出自己的看法。这样对所有人都将是公平的。
“If a man does not keep pace with his companions, perhaps it is because he hears a different drummer. Let him step to the music which he hears, however measured or far away.”  -----  Henry David Thoreau
Ling1984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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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楼  发表于: 2007-04-20   
卡总的考虑甚为周详  值得颂赞一番      阿瑟并无愤怒责怪湾坛出此贴之意向
阿瑟该多写些与众人分享  阿瑟的纪实文章可信度会高出许多 
这是我百分之百确信的一点
arthur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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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楼  发表于: 2007-04-21   
其实谁写都是个人的观点,只是这个作者过于先入为主,在我看来是颠倒黑白。

物理中讲,对微观系统的测量会改变系统的状态。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也是类似,当你把它描述出来就已经不是它的真实状态了。当然测量得越多就越接近真实。
垂涎三尺,非一日之馋。
Ling1984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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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楼  发表于: 2007-04-21   
引用
引用第9楼arthur于04-21-2007 05:23发表的  :
其实谁写都是个人的观点,只是这个作者过于先入为主,在我看来是颠倒黑白。

物理中讲,对微观系统的测量会改变系统的状态。我们对世界的认识也是类似,当你把它描述出来就已经不是它的真实状态了。当然测量得越多就越接近真实。


太高深了  对于只知道电阻电容皮毛的脑袋  微观系统的测量理论就像鸭子听雷 
不过要是从文学方面去理解咀嚼阿瑟的这个物理高论  倒是一针见血    十分经典!
lotus 离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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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楼  发表于: 2007-04-21   
爱城故事
作者:欣林 | 出处:海外校园

“你是来旅游吧?”

“不,我是留学生。”

八七年八月,从旧金山飞往锡德腊皮兹(Cedar Rapids, Iowa)的早班飞机上,乘客不多,个个睡眼朦胧。只有我脸贴舷窗不住向外张望。这时空姐走过来搭话。

“去哪里呢?”

“爱荷华城(Iowa City)。到爱荷华大学去(University of Iowa)。”

“为什么选中那里?大学有很多嘛。”空姐刨根问底。

“我的妻子在那里呀。”我不假思索。

“完美的答案!”

我俩都笑了起来。爱人一年前赴美求学,正在那所大学读数学博士。久别后重逢的喜悦激动着我,心早就到了那梦魂牵绕的小城。

和我的故乡北京比,爱荷华城可真是太小了。五万多人的大学城,连一座高楼都没有,简直不像美国。可我却喜欢这地方。爱城,多好听的名字。湛蓝的天空下,绿草如茵。

爱荷华河从南边奔流而来,到这里轻轻带住脚步,把起伏的山丘分为东西两岸。两岸山坡绿树丛中各色小屋隐约可见。宁静安详,远离都市的喧嚣。女作家聂华苓是这里的教授。她主持的国际写作计划,把许多作家带到这小城。贾平凹,韩少功,北岛……都曾在这世外桃源谈书论文,怡然自得。

田园风情,人心淳朴,小城是读书的好地方。学生的生活紧张忙碌。我读计算机,妻子读数学,儿子上幼儿园。三个人每天在课堂、实验室、Day Care(日托所)、图书馆和住所之间走马灯似地转。小城有一间华人教会。每到星期日,当街支起一个大牌子:“爱城华人教会──陈仰善牧师”。我对那里边的世界并无兴趣。功课、实验、奖学金和学位已经够我忙的了。读书之余,除了带着儿子到山坡下校美术馆Hancher前的空地上骑车,便是在停车场鼓捣旧车。修自家的老爷车,也搭手帮助修朋友的。和几个乐于此道的同学结成好友。因为常常把手弄得满是油污,便谑称自己是“黑手党”。

这无忧无虑的时光没持续两年,故乡突如其来的那场暴风雨浇灭了我心中的赤子之火。

对过去曾相信过的理念彻底绝望,对未来一片茫然。我试图振作起来,好好念书,先拿下学位再说。而妻子则开始带着孩子出入教会的门了。奇怪,那次在商场,当两个香港同学拿着新约圣经要送给我时,不是她拉着我就走,还嗔怪说“怎么被这种人缠住了”吗?如今却自己要去。不过也好,只要她心里快乐平和。住我们楼上,我素来敬重的蓝大哥也是基督徒呢。儿子若能在教会中学些道理,也强似在家闲玩。至于我自己就免了。哪里有神?奋斗到今天还不全靠自己。每到星期日,我把妻子和儿子送到那块大牌子前,然后一头扎进实验室。

不知不觉间,妻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素来急躁、好忧愁的她,变得沉静而温和了许多。对公众的事也更热心了。这年还做了学生会主席,我却成了不是主席的“主席先生”。鞍前马后地跟着忙。

一天,她小声却又兴奋地告诉我:“我信主啦!”

你──信──主──了?这里面的含义,我一时不能完全体会。于是跟着她去听牧师讲道。这牧师讲的逻辑不通嘛!回家的路上,我把一连串的问题撒向妻子,她也答不上来。算了,还是去我的实验室吧。我更加努力读书,跨越一个个考试,似乎离人生目标越来越近了。

那是九一年的秋天。万圣节刚过,天灰蒙蒙的。星期五早晨,我紧跑几步赶上校车,见到住在三楼的山林华坐在靠门的长条座位上。“嗨,还好吗?”我在他身边坐下。“挺好的。我的岳父来了。我们刚从伊州香槟大学回来。下午系里有Seminar(研讨会)。”小山答道。小山是学校里的知名人物。博士资格考试时成绩之好,让遥遥落后的美国同学汗颜。体育也棒,足球场上的骁将。平时又乐于助人,还是前一届的学生会主席。

最近好事盈门。论文获奖,又在本校物理系找到工作。一下子跳出学生之列,成了研究员(Research Investigator)。小山的今天,就是我的明天。我为他高兴,也在心里为自己鼓劲。

下午,我在校行政大楼外等车。凉风一阵紧似一阵,空中开始飘起了初冬的雪。突然,两辆警车飞驰而来,嘎然停在楼前。警察跃出车门,曲臂举枪在脸颊。一边一个,直扑楼门。先侧身窥探,猛地拉开门冲进去。这场景与世外桃源般的小城构成极大的反差。

我心里疑惑,这是拍电影吗?

刚到家电话就响了,好朋友祖峰打来的。

“物理系有人打抢!”

“什么!是谁?”

“不清楚。有人死了!”

“啊!……”

我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电话铃不停地响。我家成了学生会的信息中心和会议室。一连串的坏消息构织出了惊心动魄的一幕:

三点三十分,物理系凡艾伦大楼309教室。山林华和导师克利斯多弗.高尔兹(Christoph Goertz)教授,另一位教授罗伯特.施密斯(Robert Smith)及新生小李等许多人在开研讨会。突然,山林华的师兄,中国留学生卢刚站起身,从风衣口袋里掏出枪来,向高尔兹、山林华和施密斯射击。一时间血溅课堂。接着他去二楼射杀了系主任,又回三楼补枪。旋即奔向校行政大楼。在那里他把子弹射向副校长安妮和她的助手茜尔森,最后饮弹自戕。

我们惊呆了。妻子握着听筒的手在颤抖,泪水无声地从脸颊流下。小山,那年轻充满活力的小山,已经离我而去了吗?黑暗中,死神的面孔狰狞恐怖。

谁是卢刚?为什么杀人?翻开我新近编录的学生会名册,找不到这个名字。别人告诉我,他是北大来的,学习特好。但两年前与系里的中国学生闹翻了,离群索居,独往独来,再后就没什么人知道他了。听说他与导师颇有嫌隙,与山林华面和心不和,找工作不顺利,为了优秀论文评奖的事与校方和系里多有争执。是报仇,是泄愤?是伸张正义,是滥杀无辜?众口纷纭,莫衷一是。

枪击血案震惊全国。小城的中国学生被惊恐、哀伤、慌乱的气氛笼罩。血案折射出的首先是仇恨。物理界精英,全国有名的实验室,几分钟内形消魂散,撇下一群孤儿寡母。

人家能不恨中国人吗?留学生还待得下去吗?中国学生怕上街,不敢独自去超市。有的人甚至把值钱一点的东西都放在车后箱里,准备一旦有排华暴动,就驾车远逃。

一夜难眠。该怎么办?大家聚在我家,商量来商量去,决定由物理系小雪、小季、小安和金根面对媒体,开记者招待会。实况转播的记者招待会上,他们追思老师和朋友。讲着,回忆着,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看的、听的,心里都被触动了。一位老美清洁工打电话给校留学生办公室主任说,“我本来挺恨这些中国人!凭什么拿了我们的奖学金,有书读,还杀我们的教授!看了招待会转播,我心里变了。他们是和我们一样的人。请告诉我,我能帮他们做点什么?”

从危机中透出一线转机。学生会又召开中国学生学者大会。教育系的同学不约而同地谈起了副校长安妮。安妮是教育学院的教授,也是许多中国学生的导师。她是传教士的女儿,生在中国。无儿无女的安妮,待中国学生如同自己的孩子。学业上谆谆教导,生活上体贴照顾。感恩节、圣诞节请同学们到家里作客,美食招待,还精心准备礼物……千不该,万不该呀!不该把枪口对向她!同学们为安妮心痛流泪。

安妮在医院里急救,她的三个兄弟弗兰克、麦克和保罗,火速从各地赶来,守护在病床前。人们还存着一丝希望。两天后,噩耗传来。我面对着安妮生前的密友玛格瑞特教授,说不出话来。她脸色严峻,强压心中的哀痛,手里递过来一封信,同时告诉我,安妮的脑已经死亡,无法抢救。三兄弟忍痛同意撤掉一切维生设备。看着自己的亲人呼吸一点点弱下去,心跳渐渐停止而无法相救,这是多么残酷的折磨!在宣布安妮死亡后,三兄弟围拥在一起祷告,并写下了这封信。这是一封写给卢刚父母亲友的信。信里的字句跳到我的眼里:

“我们刚刚经历了这突如其来的巨大悲痛……在我们伤痛缅怀安妮的时刻,我们的思绪和祈祷一起飞向你们──卢刚的家人,因为你们也在经历同样的震惊与哀哭……安妮信仰爱与宽恕,我们想要对你们说,在这艰难的时刻,我们的祷告和爱与你们同在……”

字在晃动,我读不下去了。这是一封被害人家属写给凶手家人的信吗?这是天使般的话语,没有一丝一毫的仇恨。我向玛格瑞特教授讲述我心里的震撼。接着问她怎么可以是这样?难道不该恨凶手吗?公平在哪里?道义在哪里?他们三兄弟此刻最有理由说咒诅的言语呀。教授伸出手来止住我,“这是因为我们的信仰。这信仰中爱是高于一切的。宽恕远胜过复仇!”

她接着告诉我,安妮的三兄弟希望这封信被译成中文,附在卢刚的骨灰盒上。他们担心因为卢刚是凶手而使家人受歧视,也担心卢刚的父母在接过儿子的骨灰时会过度悲伤。唯愿这信能安慰他们的心,愿爱抚平他们心中的伤痛。

我哑然无语。心中的震撼超过了起初。刹那间,三十多年建立起来的价值观、人生观,似乎从根本上被摇动了。

难道不应“对敌人严冬般冷酷无情”吗?难道不是“人与人的关系是阶级关系”吗?难道“站稳立场,明辨是非,旗帜鲜明,勇于斗争”不应是我们行事为人的原则吗?我所面对的这种“无缘无故的爱”,是这样的鲜明真实,我却无法解释。我依稀看到一扇微开的门,门那边另有一番天地,门缝中射出一束明光……

“我们的信仰”──这是一种什么样的信仰啊,竟让冤仇成恩友!

还来不及多想玛格瑞特的信仰,卢刚给他家人的最后一封信也传到了我手上。一颗被地狱之火煎熬着的心写出的信,充满了咒诅和仇恨。信中写到他“无论如何也咽不下这口气”、“死也找到几个贴(垫)背的”,读起来脊背上感到一阵阵凉意,驱之不去。可惜啊,如此聪明有才华的人,如此思考缜密的科学家头脑,竟在仇恨中选择了毁灭自己和毁灭别人!这两封信是如此的爱恨对立,泾渭分明。我还不知道爱究竟有多大的力量,毕竟左轮枪和十几发仇恨射出的子弹是血肉之躯无法抵挡的啊!

转天是安妮的追思礼拜和葬礼。一种负疚感让多数中国学生学者都来参加。大家相对无语,神色黯然。没想到我平生第一次参加葬礼,竟是美国人的,还在教堂里。更想不到的是,葬礼上没有黑幔,没有白纱。十字架庄重地悬在高处。讲台前鲜花似锦,簇拥着安妮的遗像。管风琴托起的歌声在空中悠悠回荡:Amazing Grace, How Sweet the Sound(奇异恩典,何等甘甜)……人们向我伸手祝福:“愿上帝的平安与你同在。”

牧师说:“如果我们让仇恨笼罩这个会场,安妮的在天之灵是不会原谅我们的。”安妮的邻居、同事和亲友们一个个走上台来,讲述安妮爱神爱人的往事。无尽的思念却又伴着无尽的欣慰与盼望:说安妮息了地上的劳苦,安稳在天父的怀抱,我们为她感恩为她高兴!

礼拜后的招待会上,三兄弟穿梭在中国学生中间。他们明白中国人心中的重担,便努力与每个中国学生握手交谈。如沐春风的笑容,流露出心中真诚的爱。许多女生哭了。我的“黑手党”朋友,高大的男子汉也在流泪。爱的涓流从手上到心里,泪水的脸上绽出微笑。哦,这样的生,这样的死,这样的喜乐,这样的盼望,怎不让我心里向往!大哥弗兰克握着我的手说,“你知道吗?我出生在上海,中国是我的故乡。”泪水模糊了我的眼睛,心里却异常温暖。突然发现脊背上的凉意没有了。心里的重负放下了。一种光明美好的感觉进入了我的心。

感谢上帝!他在那一刻改变了我,我以往那与神隔绝的灵在爱中苏醒。我渴望像安妮和她的三兄弟一样,在爱中、在光明中走过自己的一生,在面对死亡时仍存盼望和喜悦。

笼罩爱城的阴云散去,善后工作在宽容详和的气氛中进行。不仅小山的家人得到妥善安置,卢刚的殡仪亦安排周详。安妮三兄弟把她的遗产捐赠给学校,设立了一个国际学生心理学研究奖学金。案发四天后才从总领馆姗姗而来的李领事感慨道:“我本是准备来与校方谈判的。没想到已经全都处理好了!”冥冥中一双奇妙的手,将爱城从仇恨的路上拉回。

爱荷华河奔流如旧,我却不是昨日的我了。我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生命隧道的尽头是什么?我徘徊思索。信仰之路的障碍还在那里,无神论、进化论、科学与宗教冲突论,还在困扰着我。但奇妙的是,我开始喜欢读圣经,牧师的讲道也不再枯燥无味了。黑暗中摸索的人处处碰壁,一旦明光照耀,障碍便不再是障碍了,因为道路已经显明。我当时论文的研究方向是计算机定理证明。证明便是一切,未经证明的东西便不能认为是真理。谁能把神证明给我看?我以往的研究多注重在推理和证明上,此时才重新思考系统中的公理(Axiom)。公理便是公理,不可证明,只能接受。证明并不是一切,它只能证明在一组公理和推导规则之下产生的定理(Theorem)。重读一下伟大德国数学家哥德尔的哥德尔不完全定理吧。这定理说的是,在一个无矛盾的推理系统中,永远存在不可证明的定理。也就是说,所有的“好”的推理系统都必定是“不完全”的。上帝的存在原本不需要、也无法用“不完全”的科学方法来证明;但科学研究的成果却处处见证造物主的伟大与奇妙。许多过去读过、考试过、研究过的知识突然都有了新的含义,许多根深蒂固的误区,一下子云开雾散。

圣经告诉我们:“自从造天地以来,神的永能和神性是明明可知的,虽是眼不能见,但借着所造之物就可以晓得,叫人无可推诿。”(罗马书1:20)更“有许许多多的见证人如云彩般围绕我们”,使我们“放下各样的重担,脱去容易缠累我们的罪,存心忍耐,奔那摆在我们前头的路程”(希伯来书12:1)。原来安妮和她的三兄弟便是这许多见证人中的一群。路加福音第二十三章记载:耶稣被人鞭打,戴着刺入肌肤的荆棘冠冕,被钉在十字架上流血的时候,对着残害他的人,向天父祈祷说:“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所做的,他们不晓得。”我在这里看见了安妮一家人身上所流出的“无缘无故的爱”的源头──“爱是从神来”,“神就是爱”。“神差他的独生子到世间来,使我们借着他得生,神爱我们的心,在此就显明了。”(约翰一书4:7,8)

神的爱引领我来到他的面前,在神的爱中重新认识自己。过去一向自我感觉良好,在真理的光照中才看到心灵中的黑暗之处。仇恨、贪婪、嫉妒、骄傲、邪情私欲,这诸般的罪和罪念哪一样自己没有呢?不要批评卢刚的狭隘、偏激和冷酷吧,只不过是五十步笑百步罢了。感谢耶稣,他死在十字架上,赎我们的罪,又复活,把永生的盼望带给一切信靠他的人。跪在神的面前悔改,祈祷,他就把我从那沉沦的路上挽回,让我在充满爱和恩典的路上与他同行。

牧师奉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为我施洗。从浸池中起来,旧事已过,万物成新。生活还是有高有低,也曾陷在失业之中,也曾面临各样的打击。但我和我一家都跟随他,事奉他。

耶稣牵着我们的手,我们就满了喜乐,满了盼望。

离开爱城多年了,常常思念她,像是思念故乡。在爱城,我的灵魂苏醒、重生,一家人蒙恩得救。她是我灵里的故乡,与耶稣基督初次相遇的地方。爱城后来有了一条以安妮命名的小径。因她设立的奖学金名牌上,已经刻上了许多中国人的名字。友人捎来一张爱城日报,是枪击事件十周年那天的。标题写着“纪念十年前的逝者”。安妮、山林华的照片都在上面。急急找来安妮三兄弟写给卢刚家人的信的复印件,放在一起,慢慢品读。十年来的风风雨雨在眼前飘然而过,十年来在光明中行走、在爱中生活的甘甜溢满心头。照片里安妮静静地微笑,似乎说,这信其实也是写给你的。

是的,我收到了。这源远流长的爱的故事,会接着传下去。

作者简介:欣林,来自北京,爱荷华大学计算机科学博士;现在芝加哥工作,在中华基督徒国语教会聚会,为生命季刊海外学人事工部同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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